張 森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南寧 530006)
泛義動詞是現代漢語中較為常見的一類動詞,這類動詞的詞義表達較為豐富,具有較強的替代功能,其意義的確定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語境。劉瑞明(1992)首次使用泛義動詞這一概念,并認為泛義動詞具有寬泛和浮泛的特點[1]。
“剋”是徐州方言中使用較廣的一個動詞,在皖北、魯南等地區也被廣泛使用。“剋”可以帶各類賓語和補語,表意寬泛,使用靈活,能夠代替許多具體動詞。目前,語言學界對方言“剋”的研究較少,已有研究主要集中于“剋”本身的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昝新(2017)對徐州方言“剋”的語言角色和語義指向進行分析,強調了“剋”的語義多樣性及豐富的感情色彩[2]。王彬(2013)將方言“剋”的意義歸納為取得義和處置義并分析了語境對“剋”意義的限定作用[3]。這些研究對“剋”的用法做了較為詳細的梳理,但沒有在此基礎上對“剋”語義擴展的內在規律進行更深入的探討。“剋”的用法頗多,其語義結構并非雜亂無章,而是一個有序連貫的語義范疇。本文試從原型范疇理論、概念隱喻等角度探究徐州方言“剋”的語義擴展過程、認知機制,并試對“剋”的擴展規律做出合理解釋。
一詞多義是人類語言發展的普遍現象,也是認知語言學研究的熱點問題之一。Lyons(1977)認為,一詞多義是指一種詞匯形式擁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相互關聯的義項[4]。泛義動詞可以代替許多具體動詞,是一詞多義現象中較為特殊的一類現象。語言的使用應當基于人類對世界的認知與體驗,詞語的發展演變是人類認知范疇化和概念化的結果[5]。原型理論認為,一個詞的詞義不是雜亂無章、毫無聯系的,眾多義項的形成源于人對世界認知過程中的范疇化。在一個詞的詞義范疇中,不同詞義間的地位并不相同,其中最常用的、最具典型性的詞義一般作為該詞的原型義,其他詞義通過家族相似性相聯系并與原型義一起構成這個詞的詞義范疇。一個義項的家族相似性越高,就越接近原型義,反之則越接近邊緣成員。
以Lakoff, Langacker以及Taylor等為代表的多數認知語言學家認為,詞義屬于語義范疇,詞的不同義項就是相應范疇的不同成員,成員之間的聯系以基本的認知原則為依據[6]。許多學者從范疇化角度建立了不同的語義認知模型對一詞多義現象進行分析。在詞匯學論著中常將詞義變化的歷時過程分為兩種:放射型和連鎖型,但更多的情況是兩者的結合[7]。連鎖型模式中,各義項間呈鏈型分布,通過線性的意義鏈將各義項相連,如A→B→C→D→E。放射型模式是從原型向四周擴散,各義項之間基本沒有聯系。許多學者將通過放射型、鏈型兩種方式共同影響產生新義項的模式成為綜合型。
同時,在語義擴展的過程中,概念隱喻也起到了重要作用。隱喻是人們認識世界、進行概念化的重要工具,存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概念隱喻是Lakoff和Johnson在1980年《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出的理論,該理論認為隱喻是從一個具體的概念域向一個抽象的概念域的系統映射[6]。圍繞隱喻這一認知手段,Lakoff使用源域、目標域、映射域等概念來進行闡述,認為隱喻是從常見且熟悉的概念域來向抽象、陌生的概念域進行系統映射。概念隱喻從思維層面建立不同概念域間的聯系以反映并重塑人類經驗。詞義擴展的過程也可以通過隱喻來進行解釋,即詞義通過從一個概念域的結構映射向另一個概念域的結構映射來擴展新的義項和非典型義項。
由于泛義動詞較具體動詞來說具有語義寬泛的特點,眾多義項之間的聯系是多種方式共同作用的結果,因此我們擬建立綜合式語義網絡模式,并結合概念隱喻等認知機制對徐州方言“剋”的基本義和引申義進行簡要分析。
詞匯義項由本義和引申義組成,詞義的引申過程是再次對事物進行范疇化或概念化的過程,從單義詞的一個中心結構變為多義詞的多中心結構[8]。“剋”是克的加旁分化字。《爾雅·釋詁上》克,勝也。“剋”本義當為戰勝。《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對于剋的解釋是:方言動詞①打;大家。吵著吵著,倆人動手剋起來了。②罵;申訴。你成天在外惹事,回家不挨剋才怪呢。然而,在徐州方言中,“剋”的詞義相當豐富,詞義間的聯系并不緊密。相較于字典辭書中的有限解釋,“剋”在具體語義環境中的義項是復雜而寬泛的。我們通過收集分析,大致整理出徐州方言動詞“剋”的使用情況,并根據語境和語義結構確定“剋”的不同義項。徐州方言中“剋”有以下意義:
(1)用手或器具撞擊物體。他剋了小張一下。
(2)毆打,攻打,打架。①他倆咋又剋架了?②他剋小張一鼻子血。
(3)制造,制作。他還真剋了一個模型出來。
(4)從事,做,干。①這個活今天就能剋完。②他照樣剋了一份名單。
(5)吃,喝。①走,出去剋飯。②咱哥幾個晚上去哪剋酒去?
(6)做某種游戲或從事棋牌類運動。他幾個都去剋麻將了。
(7)扔,拋,投擲。他投籃沒投中,一家伙剋偏了。
(8)砸(用重物敲打,使重物落在物體上)小明把球扔出去,正好剋到一個人,剋人家身上了。
(9)寫,寫作。看了多長時間書了,他還沒有剋出一篇作文來。
(10)得到,獲得。①他今年剋了個大項目。②他還是照樣剋了個第一名。
(11)捅,戳。①他用刀剋了小王一下。②他把刀都剋斷了。
(12)捉拿,捕捉,逮捕。①咱家貓剋了個老鼠。②你要是犯了事,就把你剋起來。
(13)釣。今天釣魚運氣不錯,剋了兩條大魚。
(14)碰撞。他頭都給剋爛了。
(15)咬,啄。不知道從哪跑出來條狗,上來就剋了我一下。
(16)賺取。他一年就剋了幾十萬。
(17)拉,拽,扯。他不愿意進屋,我硬給他剋進來了。
(18)偷,竊取。這個小偷光從咱這兒的手機店就剋了不少手機。
(19)搶,奪,硬拿。他來俺家玩,硬把我的足球剋走了。
(20)搬,舉,背。我剋不動這么沉的東西。
(21)批評,訓斥,懲辦。①我上課不聽講被老師剋了一頓。②不能叫他當組長了,咱得把他剋倒。
(22)砍,剁,切。他用刀切菜,把手指頭剋破了。
(23)表演。他硬要我剋段相聲。
(24)處理,整理,收拾。①這活一上午就能剋完。②他花了一個下午把屋里剋得很干凈。
(25)修理。他很快就把爐子給剋好了。
(26)抽,吸。他一天能剋好幾盒煙。
(27)采,摘。到地里剋一個大西瓜。
(28)打開,開啟。①你把這瓶酒剋開。②我兩個手拿著東西來,你幫我把門剋開。
(29)收集。你這幾年剋這么多郵票啊。
(30)比試,較量,戰勝。咱倆一組,我肯定剋不過你。
(31)吵,打擾。①你小點聲,別把你兒子剋醒了。②這兩口子一剋就動手。
(32)通過某種方式,弄,搞。可別把新衣服剋臟嘍。
(33)辦,置備。他一家伙剋了三十桌酒席。
(34)潑,灑。他剋了我一身水。
(35)通過努力達到,考取。她剋了個縣一中。
“剋”是徐州方言中常用的動詞,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作。原型范疇理論認為,詞的眾多義項不是雜亂無序的,每一個詞都有一個原型義。詞的其他義項是通過基本義即原型義擴展引申出來的。各義項之間具有一定的聯系,并能夠形成一個有原則的、開放的網絡體系。結合前人研究,我們認為“剋”的本義為“用手或器具撞擊別人或物體”。
根據“剋”的基本義及多義網絡模式理論,我們可以發現動詞“剋”以“用手或器具撞擊別人或物體”這一基本義為出發點,通過概念隱喻等方式呈鏈條式或輻射式不斷擴展,構成了一個意義網,獲得了很多新的意義。
經過分析,動詞“剋”主要通過以下幾種路徑進行擴展:A:由“剋”的本義“用手或器具撞擊別人或物體”引申出“毆打,打架”“碰撞”“揮動手臂”“砍,剁,切”“打開”“制造,制作”等義項;B:由“揮動手臂”引申出“抓,逮,捉”“扔,拋”“捅,戳”“拉,扯,拽”“潑,灑”“得到,獲取”“刮,吹”“搬,舉”等義項;C:由“制造,制作”“從事,做,干”的義項,再由“從事,做,干”引申出“收拾,打掃”“表演”“寫,寫作”“辦,制備”“玩游戲或從事棋牌類運動”“修理”等義項;D:由“獲取”引申出“吃,喝”“抽,吸”“賺取”“搶,奪,硬拿”“通過努力達到,考取”等義項。“剋”的多個義項是連鎖式與放射式交叉的結果,相鄰義項之間的差距小于不相鄰義項間的差距。
隱喻是詞義得到擴展的重要方式之一,詞義通過源概念域向目標域概念的映射實現從一個范疇向另一個范疇的延伸。隱喻得以實現的基礎是事物之間的相似性,人的語言通過認知隱喻,發展出一詞多義現象。Lakoff和Johnson受管道隱喻啟發,將隱喻分為結構性隱喻、方位性隱喻和實體性隱喻三種類型。下面我們分別使用這三種隱喻方法來對“剋”的義項變化進行闡釋。
1.結構隱喻。用一種概念的結構來構造另一種概念,利用源概念域中的結構系統地對目標概念域進行理解,也就是將談論一種概念的各方面詞語用于談論另一概念。“剋”的本義是“用手或器具撞擊物體”,后來用于制造、捕捉等義,這些義項都是以手部動作為聯系紐帶得以擴展的。如義項:
(2)毆打,攻打,打架:尅架
(12)捉拿,捕捉,逮捕:剋老鼠
(21)批評,訓斥,懲辦:剋人
(27)采,摘:剋個蘋果
2.方位隱喻。運用空間概念來表達目標概念系統,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最基本經驗。空間方位與我們的行為方式密切相關,如上—下,深—淺,前—后,內—外,中心—邊緣等,如“舉”包含[+用力][+向上]的義素。如義項:
(7)扔,拋,投,擲:剋出去
(20)搬,舉,背:剋大箱子
(28)打開,開啟:剋開盒子
3.實體隱喻。人們用具體的、物質性的概念域來認識和理解抽象的概念。人們最初對世界的感知是物質的,因此物質和實體為人們理解概念提供了非常豐富的基礎。人們將經驗視為實體或物質并進行相應的物質性描寫,以認識和理解另一概念域。如義項:
(5)吃,喝:剋飯;剋酒
(23)表演:剋相聲
(26)抽,吸:剋棵煙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剋”的義項圍繞其原型義“用手或器具撞擊別人或物體”而展開,但不同成員間的相似性等級是不同的,并非所有的義項都具備相同的語義特征。各義項通過語義鏈和語義輻射網絡相連,共同構成“剋”的語義范疇。隱喻是從源域到目標域的結構映射,是對原有認知域的調整和改變,因此在“剋”的義項擴展過程中,它的認知域也發生了一定變化。我們將“剋”基本義以外的35個義項進行分類,總結歸納為五個目標域,即擊打域、從事域、處置域、取得域、制作域。“剋”的每一個目標域都能夠形成一個多義網絡,它們共同構成了“剋”的綜合型多義網絡。“剋”的原型位于結構中心位置,其他義項通過家族相似性進行聯系。如取得域(10)和(16)間的共同語義特征就很明顯,但與從事域中的(9)寫作就顯得較為疏遠。
本文從概念隱喻和原型范疇理論的基本觀點出發,運用多義網絡模式對徐州方言中的泛義動詞“剋”的詞義生成和演變進行分析,梳理了“剋”各義項的關系,并認為“剋”的眾多義項是相互關聯的。泛義動詞詞義的擴展也具有一定的內在規律,“剋”的原型義項“用手或器具撞擊物體”通過家族相似性和其他義項相聯系,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多義的網絡系統。當然,泛義動詞的語義解讀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語境,因此這一網絡系統具有開放性,動詞詞義會隨著具體條件的變化進行增減。因此,我們試圖理清和解釋泛義動詞“剋”各義項之間的關系,也希望能為相關研究和語言教學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