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俠 霍佳鑫 谷昭逸








計算文化學,即通過選取一些具有共性的指標,然后計算這些指標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表現,由此來判斷文化的優劣。這種做法用數據說話,為文化變革提供了一種基于實證研究的路徑選擇依據。
前些年翻看科學思想史之類的書籍,無意中想到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文化是否有先進和落后之分?按照我們習以為常的說法,所有的文化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這種常識性說法在政治上有其優點:為所有文化提供一種存在的合法性。問題是,只要看看當今世界的現狀,以及各種國際機構發布的權威數據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世界上大凡科技事業發展得很好的國家,社會發展程度也普遍比較高,反之亦然。更為重要的是,那些科技發達國家在科技導引下會形成強勢的科學文化,而強勢的科學文化又會反過來促進社會的進步與科技的發展,從而在科技與文化之間形成良性的正反饋現象。由此觀之,文化的確是存在優劣之分,這個現象是否具有普遍性呢?如果結論具有普遍性,那么,我們關于文化的傳統說法就是錯的,至少是存在嚴重缺陷的。為了驗證這個命題,我們提出一個概念:計算文化學,即通過選取一些具有共性的指標,然后計算這些指標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表現,由此來判斷文化的優劣。這種做法的好處有兩個:其一,用數據說話,避免了充滿歧義的空泛的口舌之爭;其二,在此基礎上為文化變革提供了一種基于實證研究的路徑選擇依據。
一、世界范圍內三種主要文化與亞文化的優劣的比較
文化有多種外顯表征,如文明、秩序與生產力等,出于收集數據與計算方便的考慮,我們選取不同文化/亞文化的生產力指標進行計算,暫且把得分高者視為“文化先進”,得分低者視為“文化落后”。這種單維度指標的計算在評價文化優劣之時固然存在一些缺陷,但是仍好過那些空泛的思辨之爭。基于這種思路,2019年我們曾對當今世界上的三種主要文化類型進行生產力指標計算,即對基督教文化、伊斯蘭教文化與儒家文化進行計算,結果發現,當今世界上生產力水平最高的是基督教文化圈,排在第二位的是儒家文化圈,第三是伊斯蘭文化圈。基督教文化圈的科技水平最高,儒家文化圈居中,而伊斯蘭文化圈的科技水平最低。從科學史角度來看,基督教文化圈代表了近代科學革命的主要策源地。科學革命會在社會的兩個維度之間形成互相促進的過程:首先,是文化與科技之間的相互促進過程;其次,是科技與經濟社會之間的相互促進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文化變革是所有后續變革的思想地基。文化變革是所有這些變化的第一推動力,科學文化的廣泛傳播,促進了科學革命的發生,而科學革命的發生又進一步促進科學文化的傳播。基督教文化通過科技革命的成功促成科學文化的廣泛傳播,其科學文化的影響力已經在世界范圍獲得認同,這也是全球化時代其他文化要生存下去必須面對的挑戰。相反,伊斯蘭文化圈一直處于傳統文化的桎梏下,科學文化要素難以真正進入到其傳統文化的硬核,因而,也就無法形成一種新的文化范式,時至今日伊斯蘭文化仍是一種很單一的傳統文化。作為對比,由于儒家文化包容性比較強,并具有實用主義的價值取向,所以當科學文化一進入中國,就因其巨大的生產力功能與儒家文化的實用主義價值觀高度契合(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很快被社會所接受與認同,這個過程遇到的阻力相對來說不是很大。正是由于儒家文化的“硬核”不硬,才為科學文化的滲透留出足夠的生長空間。為了詳細展示這種文化變革所帶來的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從歷時性角度,筆者嘗試從近代五次科學中心轉移的文化背景切入,通過工業革命的擴散,展現這幅波瀾壯闊的文化撬動社會變革的演化之旅,見圖1:
為了論證的推進,我們需要從世界范圍內的文化宏觀分析退回到文化的中觀分析。眾所周知,每一種大的文化類型其內部又可以分為許多亞文化圈層,為此,我們不妨對中國的文化境況再作進一步分析。
中國地域遼闊歷史悠久,文化主要以儒家文化為主,但是,由于歷史與環境的差異,儒家文化在不同的地區又產生了復雜的演進與分叉,為了簡化論證,我們選取三個城市來代表中國的三個亞文化圈層的表現,這三個城市分別是北京、上海與廣州,它們基本代表了中國華北地區、華東地區與華南地區的文化特點。基于這種分類,我們為了證明即使在亞文化領域也是存在文化優劣之分的,這里的優劣僅從生產力指標來衡量,不涉及其他方面。筆者的預設是:如果一個地區的文化處于優勢,那么它的文化輻射力(影響力)就比較強,反之亦然。具體到實踐中就是計算三個核心城市到全國各個省的省會的高速公路距離與所在區域的GDP指標之間是否存在相關性,以此來檢驗本假設是否成立。
經過簡單回歸分析,得到如下結果:
北京的文化對全國各區域GDP指標影響的相關性數據如下:
由上述回歸分析可以發現,北京文化對于全國其他區域的GDP的影響力呈弱相關性(r=0.33)。
上海的文化對全國各區域GDP指標影響的相關性數據如下:
由上述回歸分析可以發現,上海文化對于全國其他區域的GDP的影響力呈強相關性(r=0.63)。
廣州的文化對全國各區域GDP指標影響的相關性數據如下:
由上述回歸分析可以發現,廣州文化對于全國其他區域的GDP的影響力呈弱相關性(r=0.39),比北京的文化影響力略強。
通過上述三個區域文化輻射力的回歸分析,可以初步得到一個結論:僅在經濟領域,上海的文化影響力對于其他地域有較大的輻射力,廣州次之,北京最弱。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狹義推論,僅就文化對經濟的促進方面來說,上海的文化比廣州和北京要具有一些優勢。
二、區域亞文化圈的文化生產力功能的優劣比較
上述從歷時性的宏觀角度對文化的先進與落后進行了初步比較,為了使結論更加可靠,我們還需要回到共時性角度,從同一個時間切面對亞文化圈內的文化進行分析。為此,我們對儒家文化圈的中國各區域亞文化進行分析,我們選取的指標仍然是文化的生產力指標。我們選取31個省的大專以上人口的數量,作為分析的因變量。人口是文化的最有效和最大的載體,但是文化的生產力功能只有達到一定基準線以上的時候才能顯現出來,這個基準線以國家統計局對于人才的分類為標準,即擁有大專及其以上學歷。低于基準線部分的人口也承載文化,只不過這部分人口的文化生產力功能顯現不出來而已。在此基礎上,把各省的GDP作為因變量,以我此揭示各區域文化與生產力之間的關系。圖表中所選數據是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以及國家統計局發布的統計年鑒數據計算出來的,具體見圖2。
圖2顯示了2020年全國各省GDP產值與每十萬人口中大學生數量,由于各省人口數量的差異,為了比較的公平性,我們把GDP換算成人均GDP,這樣就可以深入比較各區域亞文化差異帶來的影響。
根據圖3,可以清晰看到,隨著每十萬人口中大專以上人才數量的增加,人均GDP也隨之增加,當各省每十萬人口中大學(大專以上)人口數量每增加1人時,該省人均GDP便會增加3.8862元。這個數據比較堅實地支撐了一個常識:區域文化越豐富,其生產力功能越強。沿著這個思路繼續追問下去,由于當下的教育其主要內容是科學文化的內容,由此,可以合理地推論出:科學文化豐富的地方,其生產力功能也比較好;反之,當科學文化比較弱(受教育人數比較少的區域)而當地的傳統亞文化占優勢時,文化生產力功能也比較弱。這也可以推出:科學文化比傳統的亞文化在生產力方面要具有優勢。
下面繼續用數據驗證這個推論,考慮到最近20年中國高等教育的大發展,我們還需要按照同樣的指標看看從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2010年)到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2020年)數據的變化,隨著人口中受高等教育人數的增加是否帶來了生產力功能的普遍性提升,見圖4。
根據圖4可以發現,過去20年間,隨著高等教育的擴招,“教育—經濟”曲線變得更陡峭了,人均GDP在4萬元以下的省份更少了,人均GDP在4萬元—8萬元省份占據了絕大多數,這就是文化對經濟造成積極影響的直接表現。為了進一步論證文化對于經濟的支撐作用,我們再來看一下第三產業與擁有大專及其以上學歷人口之間的關系,畢竟第三產業主要是基于科學文化興起的產業,見圖5。
從圖5可以看出,大學生比重越高,其第三產業產值占GDP的比例也越高。在我國大多數地區,大學生數量占區域人口總數量的比例在10%~20%之間,其第三產業產值占GDP的比例在45%~60%之間;當大學生人口占比達到35%~45%之間的時候,其第三產業產值占GDP的比例將達到70%~80%之間(發達國家第三產業占比普遍達到這個比例)。以上數據強烈地支持了我們的假設:文化是有先進與落后之分的。大學生占比增加,也就意味著當地的文化在發生演變,反之亦然。在這里我們還有一個更加深入的推論:當區域的文化密度超過臨界值時,人口就由負擔轉變成資源,在宏觀層面則會呈現出創造力大量涌現的局面。這個文化臨界值是多少,還有待進一步的實證研究。
我們再回到微觀層面,就具體的個人而言,擁有先進文化(科學文化)其個人所可支配的收入也會隨之顯著提高,見圖6。
由圖7可以看出,隨著受教育年限的增加,個人可支配收入也隨之增加,目前國內多數人受教育年限在8—10年左右,其個人可支配收入在20000—30000元之間,而受教育年限超過12年的個體可支配收入在50000元以上,這也間接證明文化是有先進和落后之分的。接受高等教育就是在學習一種新文化,而這種以科學文化為代表的新文化相對于傳統文化而言是先進的。
三、中國的文化改革勢在必行
既然文化是有先進與落后之分的(僅從生產力角度而言),那么為了切實推動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有效實施,僅靠制度變革與技術突破是遠遠不夠的,它更需要得到所在區域文化地基變革的支撐,否則再好的理念也無法有效落地。由于文化是一個外延非常廣,而內涵又極其豐富的概念,這就讓文化對比變得異常困難,但是現象級的文化變革確實存在,社會發展史中因文化變革導致成功與失敗的案例比比皆是。為此,回到篇首,我們不妨回顧一下近代科技史,可以發現:文化變革引發科學革命,再引發產業革命,最后促成社會變革。雖然這個發展鏈條有很多細節仍有待研究,很多論證仍然存在諸多不清晰之處,但總體趨勢已經很明朗。環顧世界,發達與落后的分野,無一例外都能發現文化在地基下面的支撐作用。比如科學中心轉移的背后盡管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但是,文化的作用是最大的,這點應該沒有太多疑義。由科學革命到產業革命有漫長的滯后期,如第一次科學革命(17世紀80年代)到第一次產業革命(18世紀80年代)歷時一百年,這期間文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再有,產業革命的發生地不一定是科學中心所在地,如第二次產業革命的中心是美國,而當時的科學中心則在歐洲。由產業革命到社會變革又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文化的作用更加隱而不顯,從這個意義上說,按照傳統模式論證文化的優劣存在很大的困難與不確定性,必須另辟蹊徑,因此,本文提出的計算文化學的設想是突破這種困境的一種有效方法。
討論文化和經濟之間的關系類似于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到底哪個是因,哪個是果,并沒有太多讓人信服的現成的研究成果,很多研究只能籠統地指出兩者之間存在相互促進的關系。為此,我們不妨從宏觀層面鳥瞰一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認知。筆者曾就這個問題,將2020年各省市自治區GDP產值與2020年各省市自治區每十萬人口中大學(大專以上)人口數之間的相關性和2020年各省市自治區人均GDP產值與2020年各省市自治區每十萬人口中大學(大專以上)人口數之間的相關性,進行簡單回歸分析,得到如下結論:
從上述結果中可以看出,2020年各省市自治區GDP產值與各省市自治區每十萬人口中大學(大專以上)人口數之間的相關系數為0.045,相關性很弱,微弱相關。而2020年各省市自治區人均GDP產值與各省市自治區每十萬人口中大學(大專以上)人口數之間的相關系數為0.824,相關性很強,高度相關。從統計結果來看,各省市自治區大學(大專以上)人口數與各省市自治區人均GDP產值間存在較高的關聯性,與各省市自治區GDP產值間關聯性很弱。到底是經濟影響文化,還是文化影響經濟?我們傾向于認為是后者,二戰后,日本、以色列等國都是在經濟貧乏狀態下實現起飛的,可以佐證我們的推論。基于這種最新數據得到的結果,我們傾向于認為,當下的中國亟需進行文化改革,而文化改革要避免兩種錯誤的選擇:首先是文化復古主義;其次是向落后文化學習。前者是路徑依賴導致的結果,畢竟傳統文化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根深蒂固,很容易產生路徑鎖定效應;后者則是政策安排不當的結果,選錯了學習的對象。如有學者曾主張學習非洲文化,這就是典型的認知謬誤導致的結果。
對于當下的中國文化而言,改革的切入點應該是用科學文化改造落后的傳統文化,至于具體的操作路徑則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問題,比如文化嫁接或者文化融合,等等。之所以選擇科學文化,既有促進生產力支持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現實考慮,又有獲得世界廣泛認同推動全球化的長遠目標。畢竟,21世紀是中國全面走向世界的世紀。
(李俠、霍佳鑫、谷昭逸分別為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研究生、碩士研究生;本研究得到國家社科基金“基于心理內容表征路徑的信念修正模式研究”? ? ? ? 的資助,特此致謝)
責任編輯:張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