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閑鶴
1999年,作家愛麗絲·希柏德出版了關于自身被性侵經歷的回憶錄《折翼女孩不流淚》。她在大學一年級時被一名男子帶到公園里強奸,該施暴男子最終被判終身監禁。愛麗絲指出,這很大程度歸功于她被警察視作“完美受害者”(perfect victim):年輕的白人大學生,穿著保守,被陌生人襲擊,處女。
《折翼女孩不流淚》已經出版20余年,但社會上有關“完美受害者”的迷思(myth)依舊沒有破滅。長期以來,很多刑事案件的施暴者在法庭上的抗辯事由總會聚焦于“受害者也不清白”,而社會輿論中關于“受害者也不清白”的論調更為常見。
實際上,“完美受害人”并不是一個通用的法律術語,它更接近犯罪學研究領域的術語。較早提出這一概念的是社會學和犯罪心理學家尼爾斯·克里斯蒂,他在1986年出版的《理想受害人》一書中提到,意指犯罪者和受害者的特征以及犯罪環境,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公眾對受害者的同情程度,從而賦予受害者一個真正作為受害者而言的權利和地位①。所以,“理想受害人”往往具備比較柔弱、正在做一件讓人感到肅然起敬的事情、案發時其所在的環境不會讓人非議、犯罪嫌疑人與其沒有任何個人關系、犯罪嫌疑人高大并且很壞等因素,它更符合大眾對“無辜者”的想象——這正是一種有違現實邏輯的“完美受害者”迷思。
而在性侵事件中,對受害者“不完美”的指責往往聚焦于穿著打扮暴露、“不夠檢點”等方面,也會提及受害者的性經驗如性經驗多寡、是否為處男(女)等,還會過分關注受害者在受害期間及受害者后的行為表現如是否有足夠的反抗、明確的拒絕,事發后的情緒表現,與施害者的關系,受害者的陳述內容有瑕疵等。
日本MeToo運動代表人物伊藤詩織在《黑箱》一書中講述了自己被性侵的經歷,《紐約時報》贊其“打破了日本對性侵話題的沉默,并在多個場合表達‘我不愿意做一個完美受害者’”。2020年4月以來,媒體網絡報道鮑毓明性侵“養女”李星星事件,引起社會極大關注,而李星星案亦是一個典型的“黑箱”——在最高檢公布調查結果后,事件中的關鍵疑點和重要細節依舊沒有得到解答和披露。
例如,按照官方通報,李星星一家與鮑某在2015年9月才開始接觸。然而,李星星父親在2015年3月就給李星星更改了年齡和身份證的原因是什么,更改年齡是誰做的決定;李星星在老家縣城的高中讀著書,為何突然“請病假”去了南京;李星星家庭的具體情況,其父母親在整個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一系列問題目前依舊是個謎團。
在案件調查前后,各種謎團的疊加使得李星星本人陷入了“反轉”的巨大輿論漩渦中。李星星非但不“完美”,甚至被某些人稱為“騙子”,這也使得李星星事件中關于“完美受害者”迷思的討論變得更為復雜。其復雜性在于,受“完美受害者”迷思影響的不僅是外界(司法、社會大眾),事件當事人(受害者)自身也很難避免,從而陷入追求“完美受害者”的自我敘事,乃至于影響其維權過程中的一系列行為。如同大多數性侵受害者,李星星絕非“完美”,這正是一起“不完美受害者”與社會輿論中充斥的“完美受害者”迷思相互作用的案件,最終形成了一種關于“完美受害者”迷思的悖論。
房思琪是臺灣作家林奕含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主人公。該小說講述了單純的文學少女房思琪被補習班老師李國華長期性侵,最終精神崩潰的故事。小說根據作者自身經歷創作完成,以極度貼近被侵害者的視角,赤裸裸地逼視小說主人公房思琪遭受侵害的痛苦。小說中純潔、幼小、痛苦的“房思琪”這一文學形象,實際上就是典型的“完美受害者”,具有很強的控訴力。
最高檢公布調查結果后,新媒體“水瓶紀元”關于李星星案援助者的報道《信疑兩茫茫:重訪“李星星”案援助者》展現了李星星在維權過程中忽左忽右的混亂狀態。該報道提到,曾經援助過李星星的安寧復盤整個援助過程,發現李星星習得了的房思琪的一些話語,如“我的愛都是在被迫的情況下發生的”“不愛他,我怎么活下去?”“被傷害了,就感覺自己一輩子都臟了”等。
李星星在面對不同媒體訪問時表達模糊,甚至出現互相矛盾之處。其曾經的代理律師李瑩表示,這很有可能源于受害者特殊的心理狀態,且李星星有重度抑郁癥、創傷后應激障礙和重度焦慮癥。但李星星事件撲朔迷離至此,除了受害者李星星客觀上的心理和生理因素,也存在其進行自我合理化的主觀敘事,使其在一種有意或無意的心理狀態下對過往經歷做出扭曲甚至虛假的解釋。
本身是性侵事件受害者、后來援助眾多案件當事人的弦子也發現,在越來越多個案里,受害者的敘述都在模仿房思琪的表達方式,由此得到了社交網絡上的廣泛關注,這自然會引來更多和更普遍的效仿②。然而,這種自我“完美化”的敘事既可以引起社會大眾的關注,也可能引起輿論的反噬。李星星深陷“反轉”的輿論漩渦,某種程度上就是這種反噬的體現。
由李星星事件可見,性侵事件中受害者自我合理化的“房思琪敘事”,實際上形成了一種關于“完美受害者”的吊詭的悖論狀態。其悖論之處表現在,李星星在“維權”過程中,出于維權策略或自我心理調節的考量,試圖把自己塑造成“完美受害者”,復制“房思琪”的敘事,最終使自己成為非但不完美且有“污點”的受害者。如此一來,在“完美”與“污點”受害者之間幾個來回,李星星最終還是成了一個“不完美受害者”,社會大眾對事件情況的準確捕捉就會變得更不可能,相應地,投射在輿論場上的觀點分歧與價值觀沖突就很難避免。
隨著關于性侵議題討論的加深和大眾認知的改變,大眾基本達成了較為廣泛的共識:在包括性侵事件在內的一切維權事件中,都應該停止想象一個完美受害者,將注意力及矛頭轉向施暴者,保留對受害者的善意。這其實也是MeToo運動參與者的一個共識,并且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力的口號:沒有完美受害者。
但在李星星的案例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大量的參與者在以去“完美”的方式反向尋求“完美受害者”。部分社會大眾及MeToo參與者極力將李星星想象成一個非常清白、可憐的小白兔形象,因此她所有的謊言和隱瞞都是可忽略的,都可以被理解成是遭受創傷后的應激反應。因為大家希望在把這些“不完美”的部分剔除之后,就可以留下一個“純潔”的李星星——而很大程度上,大眾正是被這樣一個脆弱、無助、完美的受害者形象所觸動,并形成了支持她的力量。
這種反向的“完美受害者”敘事,很多情況下是大眾基于善意的心理進行的一種現實考量,作為一種有利于受害者維權的話語策略而產生。但即便如此,它也從另一個角度陷入了“完美受害者”迷思的窠臼,也是一種典型的“完美受害者”敘事邏輯:“純潔”和“單純”的受害者才能占據維權的道德高地,維權行為才具備更為深厚的道德基礎,這無疑加強了社會上原本就普遍存在的“完美受害者”迷思,也為后續強烈的“反轉”論調埋下了心理上的伏筆。認為李星星事件出現“反轉”的論調,在邏輯上犯的是一種稻草人謬誤:起初一廂情愿地塑造一個完美受害者形象,經歷心理落差之后開始批駁其不完美之處,即“塑造完美”和“譴責不完美”的均是同一撥人。這便是李星星事件中關于“完美受害者”迷思的第二個方面的悖論。
李星星事件作為具有較大影響的網絡輿論事件持續了半年之久,這一過程中,社交網絡上出現了至少兩輪關于事件“反轉”的討論。第一輪是在《財新》的報道《高管性侵養女事件疑云》刊出后。該報道依據鮑毓明提供的信息,從異于《南風窗》的另一角度講述了這一事件。該報道稱:“這更像是一個自小缺少關愛的女孩向‘養父’尋求安全感的故事。”鮑毓明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韓姓女子對他確有愛戀,她并非無辜的受害者。
第二輪反轉也是爭議最大的一輪反轉,是在最高檢的調查通報發出后。2020年9月17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督導組通報“鮑某某涉嫌性侵韓某某案”調查情況:當事人李星星并非未成年人,存在修改年齡、提供虛假出生證明的情況;鮑毓明在自認為李星星是未成年人的情況下,仍以收養為名與其交往并發生性關系,但現有證據不能證實他的行為構成性侵。
但應該意識到,網絡輿論中大面積地形成大呼“反轉”的輿論浪潮,不僅對性侵事件受害者造成了二次傷害,也是對社會公共輿論生態的破壞,更是對性侵事件公共性的漠視。從這個角度來說,“反轉”之類的話語就是一個傳播學上的陷阱。
新聞事件中關于“反轉”的討論實際上是對“新聞真實性”的討論,而新聞學領域的一個常識是,“新聞真實性”表現為一個過程。陳力丹教授在《新聞理論十講》中將新聞的真實性界定為“事實的真實”③。理論上講,新聞是對事實的敘述,媒體和記者對新聞真實的呈現表現為一個動態的過程,新聞活動只可能不斷地靠近真實,新聞真實是動態的真實。對事件發展過程中特定階段的事實信息簡單歸結為事實的“反轉”,反而違背了新聞真實的本質,也不符合新聞活動的一般規律。
從根本上講,在李星星事件中大呼“坐等反轉”和“反轉打臉”的論調,其思維慣性及邏輯前提依然是對“完美受害者”的追求,是長期以來社會上彌漫的“完美受害者”迷思所產生的心理結果。它是一種二元論的邏輯,意味著事件非黑即白:要么認同李星星是無辜的受害者,鮑毓明是強奸犯;要么認為李星星徹底是個騙子,而鮑毓明受到了冤枉。但實際上,作為一個“黑箱”的李星星事件本身遠比這種二元論調復雜得多,而現實中的新聞事件也是永遠處于“發展中”的。
在公共事件中濫用“反轉”話語,其根源是對新聞活動一般規律和新聞真實性內涵的誤解,這種誤解所造成的惡劣影響則是,在輿論場上稀釋了事件的焦點,不利于大眾對事件的討論,對社會輿論生態造成了嚴重破壞。
在關于性侵案的討論中,基于最樸素的善良與正義觀,我們應該認識到施暴者和受害者之間廣泛存在的權力不對等,這種不對等往往與性別、年齡、身份、地位等相關④。在對性侵案件的關注與討論中,社會大眾應該有意識地去對抗這種不對等,而不是維護乃至加劇這種不對等。對性侵事件當事人間權力關系的關注,也是大眾傳媒報道性侵案的重要原則。
李星星事件最核心的話題顯然是,在受害者年滿14歲但是力量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法律層面對強奸應該如何認定,現行法規是否需要調整和完善。另外,性侵案件中警察的職責、“領養”過程中的程序及制度問題、性侵事件中政府和非政府組織的救助機制等,均是值得追問的公共議題。當復雜的李星星事件以簡單的一句“反轉”或者“沒反轉”來結論,性侵事件的公共性便被忽視了,真正重要和值得討論的問題也會因此失焦。
歸根結底,公眾及媒體對性侵案件的主要關注點應該是其公共價值。無論是對社會個體還是大眾傳媒而言,對性侵事件的關注既不該是對個案的獵奇,也不該是對當事人進行簡單的“對錯”評判,而應該將視角擴大到對案件所反映的社會結構性問題的審視。
尋找“完美受害者”是一種普遍的大眾心理,幾乎在所有刑事案件中都會有不同程度的體現。但基于性侵事件的特殊性,對受害者“不完美”之處的關注與指責則表現得更為明顯。性侵事件中的“完美受害者”迷思背后存在著深刻的性別權力關系,是社會長期以來扭曲的性與性別文化的一種普遍心理,應該隨著社會性別文化的進步而被逐步摒棄。
走出“完美受害者”迷思,意味著真正意識到并接受性侵事件中受害者的“不完美”是一種現實的常態,更多地去理解人性的復雜與幽微之處,并對他人抱有最樸素的善意。社會大眾應該達成共識:受害者是否有維權的道德基礎,是否能夠維權成功,均應該取決于自身被侵害的事實,而不應受到其他因素的干擾。
注釋:
①張燦燦.“完美受害人”考問有損輿論健康度[J].青年記者,2017(28):95.
②費頓.信疑兩茫茫:重訪“李星星”案援助者[EB/OL].水瓶紀元,2020-09-21.https://mp.weixin.qq.com/s/qleHs56VBNMN6jNWeVonpw.
③陳力丹.新聞理論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④見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方可成《媒體應該如何報道性侵案?以財新的鮑毓明案報道為例》。該文來自社交網站“Matters”作者個人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