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勇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在中國歷史的較長時間里,掌握國家司法權的都是男性。清末民國時期,國家開始興辦女子法政學校,女法官隨之出現(xiàn)。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特別是2008年國家明確公務員招錄通常不得設置性別限制條件以來,女法官隊伍逐漸壯大。女性成為法官后的工作呈現(xiàn)出何種狀態(tài)?她們是否像曾經法院系統(tǒng)為傾向招收男性提出的理由所強調的那樣,面臨各種不便?“從蔣慶、金桂蘭、宋魚水到袁月泉、陳燕萍、詹紅荔,一個個女法官成為全國法官學習榜樣”[1]的事實消除了人們的擔憂。這是巧合,還是必然?從這些女法官的身上,能否凝練出當代法官應有的素養(yǎng)?
如果單個優(yōu)秀女法官的出現(xiàn)是偶然的,女子法庭的出現(xiàn)則蘊含著某些必然的因素。由于民眾法律意識的提高,加之現(xiàn)代社會風險性愈發(fā)凸顯,越來越多的案件涌入法院,其中不乏涉及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看似輕微但處理起來十分棘手的案件。在此情況下,基層法院紛紛建立起女子法庭。女子法庭是法官和書記員均由女性組成的法庭,目的是發(fā)揮女性具有的細心、耐心、愛心等優(yōu)勢,采用“以柔克剛”的方式來解決這些貼近民眾實際生活的糾紛。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截至2020年6月10日,全國已有24個女子法庭,遍布于14個省級行政區(qū)。女子法庭的出現(xiàn)及其實踐表明,在特別強調社會和諧穩(wěn)定的時代,女法官的成功具有必然性,從她們的身上也能夠凝練出當代法官應有的素養(yǎng)。
那么,到底什么樣的素養(yǎng)是為女法官共有的?基于史料的收集和前人的研究,本文將在女法官中存在的這種素養(yǎng)歸之為“婦人之仁”。正如思想家帕斯卡爾所言,“沒有理性的法律是荒謬可憎的;受制于理性的法律是不公平的和可憎的。失了感情,理性只能建造出死寂的營地;少了理性,感情就難以找到有效的方式堅持不渝。”[2]“婦人之仁”啟發(fā)我們,“司法從不只是單純的邏輯問題,而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協(xié)調問題”[1]。女子法庭的司法實踐經驗表明,女法官以獨特的情感特點和行為方式為司法披上了溫情的外衣,以婉轉溫和的方式鞏固并擴大了司法的權威。
“婦人之仁”作為歷史上備受貶損的對女性特質的表述,被女性主義法學研究者發(fā)現(xiàn)是最近的事情。美國不僅是最早提出女性主義法學的國家,也是女性主義法學研究最成熟的國家。美國女性主義法學的影響延伸到了世界各國,其中便包括中國。中國學者最早關注美國女性主義法學是1995年在北京召開的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25年后,中國的女性主義法學研究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問題在于,既有的研究仍未跳出美國女性主義法學研究者預設的框架。故一些研究者開始將目光從美國轉向中國,試圖從傳統(tǒng)文化資源中尋找中國女性主義法學研究的智識來源,從而找到了“婦人之仁”。
最早提出通過復興“婦人之仁”來為中國女性主義法學研究提供思想支撐的是康奈爾大學王氏中國法講席教授於興中。於興中教授在上海復旦大學召開的一次國際女性主義法學會議上首次提出重拾“婦人之仁”的主張。他認為,“中國歷史是由‘丈夫之仁’寫成的,在歷史的長河里,‘婦人之仁’被抑制,對生命的滋養(yǎng)被置于權力關系下。因此,在一個理想的社會中,需要糾正的第一個錯誤就是對‘婦人之仁’的抑制”,進而呼吁,“我的用意并非讓男人從歷史舞臺上撤出,我倡議復興‘婦人之仁’,但求社會中的性別視角更加平衡”[3]。至此,復興“婦人之仁”的主張出現(xiàn)在中國法學界。
“婦人之仁”一詞出自楚霸王項羽。據(jù)《史記》記載,“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致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4]。“婦人之仁”因此被認為是處事姑息優(yōu)柔。除項羽外,據(jù)說曹操在戰(zhàn)后指著河面上的尸體,問軍師如何看待戰(zhàn)爭的勝利。軍師說道,明君應心地仁慈,不應過多屠殺。曹操反譏軍師所言之仁慈不過是“婦人之仁”[3]。還有宋仁宗趙禎之仁。仁宗半夜想喝羊肉湯,后忍住,理由是會導致羊的宰殺;有人向其進獻女子,仁宗每人贈300貫,送出宮去,原因是怕日久生情。史學家蔡東藩評論道:“仁宗之駕馭中外,未嘗不明,而失之于柔……仁宗以仁稱,吾謂乃婦人之仁,非明主之仁。”[5]
上述示例無一不在貶損“婦人之仁”的同時褒獎“丈夫之仁”。具體分析“婦人之仁”的表現(xiàn)不難發(fā)現(xiàn),項羽之仁無非是對人“恭敬慈愛”、對患者“泣涕分食飲”;軍師之仁不過是對生命的敬畏;仁宗之仁則是對情感和關系的看重,這些品質備受貶損的原因在于它們的女性特質。在戰(zhàn)爭四起和朝代頻繁更迭的時代里,“婦人之仁”被貶化不足為奇。如今,和平已取代戰(zhàn)火,國家政權也已經得到了鞏固,主要矛盾亦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此時再簡單強調“丈夫之仁”已不再能滿足人民美好生活的需要,“婦人之仁”興許能擔此重任。與“婦人之仁”的原初理解不同,本文使用的“婦人之仁”的范圍更大,也即,女性性格中的愛心、細心、耐心、對關系的維護、仁慈、憐憫等一系列美好品質。
在對“婦人之仁”闡釋后,本文將以女子法庭為突破口管窺其在司法中的作用。莎士比亞早在《威尼斯商人》中便以戲劇的方式揭示了兩性在司法中的認知差異。正如鮑西亞所言:“御杖不過象征俗世威權,使人民對君上的尊嚴凜然生畏;慈悲的力量卻高出權力,深藏在帝王內心,是上帝的德性。”[6]可見,女性氣質在司法中的作用早已被注意到,在當下中國的女子法庭中有直接的體現(xiàn)。設立女子法庭的原因是,“發(fā)揮女法官溫柔、細心、親和等優(yōu)勢,使其在審判中更好地與當事人溝通,更專注地關心當事人的情感狀況,將矛盾消除在萌芽狀態(tài)”[7]。從此意義上講,女子法庭的出現(xiàn)是“婦人之仁”在司法中的體現(xiàn)。本文將基于上文提出的“婦人之仁”的特質,從女法官的愛心、細心、耐心,對關系的看重,對弱勢群體的憐憫及人道主義便民舉措出發(fā),探討“婦人之仁”的司法價值。需要注意的是,將“婦人之仁”的主要內容劃分為這三個方面,并依此分析婚姻家庭糾紛、鄰里糾紛和司法便民舉措,只是一種大致并旨在突出重點的而非絕對的區(qū)分。
“婦人之仁”體現(xiàn)的“三心”特色即愛心、細心和耐心,三者常常交織在一起。“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不僅體現(xiàn)了言語親和的愛心,還反映出體察患者的細心,亦折射出分食而飲的耐心。“婦人之仁”的此種特性有助于婚姻家庭糾紛的解決。在此類糾紛中,當事人之間往往形成了錯綜復雜的“結”,法律強行作出了斷可能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
婚姻糾紛是女子法庭處理最多的糾紛。隨著社會的轉型,中國人的婚姻觀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集中表現(xiàn)在離婚率攀升上。中國的粗離婚率已連續(xù)17年攀升,從總體趨勢看,在未來的較長時間里離婚率只會有增無減。在此情況下,各地紛紛建立起女子法庭以解決婚姻糾紛不無道理。
一方面,婚姻糾紛涉及親密關系的處理,稍有不慎便可能對社會造成威脅。“近年來,婚姻矛盾激化引發(fā)惡性事件的現(xiàn)象屢屢見諸報端。”[7]此類案件的解決不僅要求依法裁判,還“需要女法官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問題,以愛心走進當事人內心,再用耐心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矛盾”[8]。另一方面,離婚案件中女原告居多的事實亦需要女法官同她們深入溝通。司法數(shù)據(jù)顯示,2018年全國離婚糾紛一審審結案件中73.4%的原告是女性[9]。共情體驗使得女性法官更能深入這些特殊的當事人的內心,理解她們的擔憂,明白她們的訴求,并為她們著想。
在婚姻糾紛解決過程中,女法官通常會分兩步走。第一步是準確區(qū)分婚姻危機和死亡婚姻。分辨婚姻糾紛的性質是一項精細的工作,在此過程中不僅需要當事人提供的翔實證據(jù),還需要女法官的敏銳情感體驗。女法官細心的優(yōu)勢在這個過程中體現(xiàn)得最明顯,她們需要通過觀察當事人的面部表情、細微的動作、不經意間的言語等,對當事人的婚姻狀態(tài)進行綜合判斷。正如羊木女子法庭的一位法官談到的:
親情是一個由細節(jié)決定的概念,一個真誠的眼神,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這些細節(jié)都可能是親情最自然最真實的流露與反映。作為法官,要善于捕捉這些細節(jié),才能在處理當事人婚姻糾紛中做到盡善盡美。引導群體中的小部分人算好親情這本賬,用小部分帶動大部分乃至整個社會,婚姻的幸福指數(shù)將會大大提高。
第二步是在辨明婚姻糾紛性質的基礎上對案件作出不同的處理。與第一步強調細心有所不同,第二步更需要女法官發(fā)揮細心、愛心和耐心等性別優(yōu)勢的綜合作用。對那些感情未完全破裂、尚具修復彌補可能性的離婚當事人,女法官需要對其進行耐心引導,通過女性特有的網格化思維模式,幫助其全面客觀地分析和認識離婚的影響。對確屬婚姻死亡的案件,女子法庭的法官也需要在安撫雙方情緒的基礎上果斷判決離婚,并特別關注未成年子女、女方和老年人的脆弱性,注意在判決中保障他們的合法權益。
相較于對死亡婚姻的離婚判決,婚姻危機的調解更復雜。不同于外在的物質糾紛,婚姻危機的出現(xiàn)是“向內的”,其涉及到人類最微妙的情感問題。相應地,婚姻危機的解決也需要指向當事人內心。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才能使法官走進當事人的內心?人類生活的經驗表明,若非出于愛心,一個人無論借助何等的權力、武力和金錢都不能走進另一個人的內心。在婚姻糾紛的調解中亦如此,女法官對用愛心走進當事人內心有著特殊的性別優(yōu)勢。
在襄城縣人民法院女子法庭2017年情人節(jié)調解的婚姻糾紛中,女法官預先了解到當事人是沖動離婚,便專門購買玫瑰花并提前到法庭進行布置。得益于節(jié)日氛圍的烘托,加上收到鮮花的喜悅,雙方冰釋前嫌。協(xié)興女子法庭在調解婚姻糾紛時,以《知心愛人》為背景音樂并用投影儀放映兩人曾經恩愛的照片。在此情此景下,雙方終于打開心門,和好如初。在這兩起案件中,女子法庭的法官對“三心調解法”的運用體現(xiàn)在:一是將調解日期置于帶有濃厚節(jié)日氛圍的情人節(jié);二是事先進行精心準備,如購買鮮花、準備PPT、重新布置法庭等;三是在調解現(xiàn)場用心營造一種溫馨的氛圍,如以《知心愛人》為背景音樂。
實踐證明,女子法庭特有的“三心調解法”在婚姻糾紛的解決過程中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它不僅能夠幫助法官準確辨別婚姻糾紛的性質,而且可以在案件的審理和調解中運用女性特有的愛心、細心、耐心幫助當事人平復情緒,并促使其打開心門,以使婚姻危機的當事人重歸于好、死亡婚姻的當事人好聚好散。
“家庭矛盾是親人之爭、熟人之爭,糾紛的非理性因素較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表現(xiàn)得相當復雜”[10]。在中國社會,儒家之道承認人類生活可采取個人、家庭或群體三種形式。其中,“家庭是最重要的,它作為基本社會單位給予其成員生活的意義,也是社會秩序的基礎”[11]。故“調解對妥善解決家庭矛盾,緩解社會沖突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目的是維系案件當事人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及家庭的和睦穩(wěn)定”[12]。問題是,當前的司法中“調解流于形式、法官急于結案而‘蜻蜓點水’,以判壓調致使調解功能異化等問題仍然存在”[12]。
女子法庭在這方面作出了貢獻。解決家庭矛盾是女子法庭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有很多女子法庭直接以家事法庭的身份出現(xiàn)。安排女法官解決婚姻家庭糾紛成為潛在規(guī)則的原因何在?這便涉及“婦人之仁”蘊含的細心、愛心和耐心等特點,它們成為了女子法庭化解家庭矛盾的“公開秘訣”。
一方面,女子法庭的法官會細心了解和掌握矛盾發(fā)生的實情。從方法上講,掌握實情的前提是:法官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置于首位,而應把自己與條件緊迫下的當事人換位思考,以真正理解當事人的難處并厘清糾紛產生的原委。就可能性而言,卡羅爾·吉利根(C.Gilligan)的研究啟發(fā)我們,女性注重關懷的思維模式使其在換位思考中占據(jù)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13]。換位思考是一種方法,是一種思維和視角的轉變,目的在于使女法官通過觀察和體味當事人的言行舉止以整體上還原糾紛從發(fā)酵到爆發(fā)的全過程。此外,女法官的換位思考也是特殊的情感體驗。因為“必須置身在群眾中和人們具有同樣的感受后才能判斷別人的感情和行為”[14]。
以忠縣女子法庭審理的一起贍養(yǎng)糾紛為例。在本案中,女法官沒有先入為主,而是通過多方視角的轉換和細致的觀察發(fā)現(xiàn):經濟條件相對較好的二兒子多年未承擔贍養(yǎng)責任的癥結在于其妻子不同意給付贍養(yǎng)費。在調解中,法官首先厘清了本案的實情:(1)父母年老體衰,喪失勞動能力,大兒子給付的養(yǎng)老費無法滿足他們的基本生活需求;(2)二兒子多年沒有承擔贍養(yǎng)責任;(3)二兒子對支付贍養(yǎng)費是沉默的;(4)二兒媳婦雖然情緒激動,但并非完全無禮;(5)從二兒媳婦背的包和穿的衣服可以看出,二兒子家的經濟條件并非如其妻子描述的那樣艱難。在觀察二兒媳婦的言行、穿戴及其他細節(jié)并在此基礎上對案件實情作出內心判斷方面,女法官的優(yōu)勢是非常明顯的。
另一方面,女法官在掌握實情的基礎上,會通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明之于法”對當事人展開調解工作。其中,“動情”是關鍵,這也為女子法庭的“三心調解法”提供了“用武之地”。在家庭矛盾的解決過程中,親密關系的處理固然棘手,但“家”是重情之地,“說理”和“釋法”都要圍繞“動情”展開。在家庭矛盾中,當事人之間的“情”指人情世故和人際關系,具體表現(xiàn)為喚起他們對家庭的責任感和對親情的重視。女法官的作用充分體現(xiàn)在喚醒當事人的感情上。可能性何在?則要歸于女法官擅長“講故事”的優(yōu)勢。女權運動的經驗表明,講故事是女性特殊的能力。她們講的故事主要基于自身的情感體驗,即便是他人的故事,她們也可以通過自身的情感體驗轉化為自我敘事,故女性的故事多能打動人心。
在本案調解中,女子法庭的法官充分發(fā)揮了擅長講故事的優(yōu)勢。女法官首先從作為母親的角度出發(fā),給當事人分享了如何身體力行給孩子做好贍養(yǎng)父母的榜樣;其次,她們站在兒媳婦的立場上,耐心同當事人講述與公婆的相處之道;最后基于為人子女的視角,講述父母撫養(yǎng)子女長大成人的不易以及父母年老體衰的孤獨和無奈。聽完女法官的故事后,情緒激動的二兒媳婦開始變得沉默。此時,女法官抓住機會從法律的角度對二兒媳婦勸解道:“你對法律也有一定了解,判決結果應該是兩個兒子平均分擔贍養(yǎng)費。如果你現(xiàn)在接受調解,旁聽的親戚鄰里肯定會贊賞你,更加理解你的不容易。”[15]二兒媳婦為之動容,同意給付贍養(yǎng)費,此次贍養(yǎng)費糾紛得到了妥善的解決。
無論是婚姻危機還是家庭矛盾,都涉及親密關系的處理,親密關系比其他社會關系更復雜。婚姻家庭關系的穩(wěn)定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這就要求為婚姻家庭糾紛的調解設置更高的目標,即達到修復和療愈的效果。“這可以在更廣的范圍內對婚姻家庭糾紛進行調解,而非‘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11]。如果要達到療愈的效果,婚姻家庭糾紛的解決就需要充分發(fā)揮女法官的性別優(yōu)勢,以幫助當事人解開心結,撫平傷痛。“在女性心理的發(fā)展過程中充滿對他人的關懷,女性經常根據(jù)關懷能力來定義自己,因為她們至今在很大程度上仍扮演著養(yǎng)育者、關懷者和幫助者的角色”[13]。凡此種種,都使女法官比男法官“更易于洞察當事人的心理狀態(tài),更易于關注當事人的情感狀況,更易于實現(xiàn)與當事人的溝通交流”[16],從而挽救一個個家庭,感動一對對走在婚姻破裂邊緣的夫妻。
無論是項羽的慈愛還是仁宗的仁愛,都深刻體現(xiàn)著對他者的關懷。“關懷是一種關系行為,發(fā)現(xiàn)并對他人的需要作出反映的行為,通過編織聯(lián)系網來關照這個世界”[13]。這充分體現(xiàn)了女性注重關系的特質。兩性在同樣的困境中看到的是不同的道德問題,即男性看到的是能通過邏輯推理解決權利沖突;女性則看到必須以自己的努力修補人與人的關系[13]。本文將以鄰里糾紛的調解來闡述和說明。
在人類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可能會因為各自追求自身的利益而發(fā)生沖突。但除了肉體及由此帶來的物質追求外,每個人都有情感和靈性,都需要真情的慰藉。故真情成為人們共同向往并具有極高道德價值的事物。如果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基于真情的聯(lián)結,人類很可能會在兵荒馬亂中歸于消亡。對真情的強調則是對“丈夫之仁”構建起來的要求絕對理性和中立之政治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和補充。
女法官的辦案過程充分體現(xiàn)了真情的作用,這首先表現(xiàn)在她們與當事人的關系上。作為對陌生事物帶有恐懼感的普通人和在司法機關面前處于相對弱勢的當事人,法官需要用真情才能拉近與他們的距離。不同的思維特質決定了兩性在行動上的差異,這使女法官在同當事人溝通交流的過程中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已有的司法對比試驗表明,男性傾向于規(guī)則化的思維模式,女性的思維則更注重關系,對關系的看重使其在糾紛解決中本能地帶有情感色彩。真情的融入使得女法官能用更全面的視角審視當事人的困境和需要。在嚴肅的司法中,可能只需要一杯熱水、一句問候、一個行為、一個眼神,便足以讓當事人感受到法律和法律人的溫暖。正如一位女法官在調解一起鄰里土地糾紛的開頭談到的:
我也是來自農村,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只是后來讀大學才離開了農村。……所以,我深深地知道農民對土地的看重,也明白農民生活的不容易。你們現(xiàn)在都上有老、下有小,各自面臨著一定的困難。遇到這樣的事情,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作為法官,我會盡可能在職權范圍內給你們最大的幫助。我們今天來這里就是想幫助你們解決這個事情,讓你們的生活回歸正軌,請你們相信女子法庭。
女法官以看似平淡但飽含溫情的話語作為開端,至少能在心理上緩和當事人壓抑和緊張的情緒,亦可增加他們對女法官的信任。除了口頭的勸說外,女法官的真情還體現(xiàn)在行動上。以陜西一女子法庭審理的一起鄰里糾紛為例。女法官約見一位年過六旬的當事人,并把時間定在上午十點半。因火車晚點,當事人到法院時已過十二點。得知當事人未吃午飯,法官立即去食堂買來午餐;在知悉當事人為來法院面談而將孫子托付于鄰居時,法官利用午休時間當即開始會見。結束時,天下大雨,法官又將雨傘送給當事人。當事人深受感動,并基于對這個法官的信任,表示相信法院的判決結果。
總而言之,與從事調解的男法官比,女法官更可能取得成功。早在2001年,山東省即墨法院作的一項“對比試驗”便證明了這一點。在很多時候,“女子法庭的法官能夠放下法官的身份,與當事人像女兒、姐妹一樣真心交流。”[15]產生此種現(xiàn)象的原因同樣可以在文化女權主義者的研究中找到答案,她們在對自由女權主義倡導之分離的批判中,找到了長期以來備受貶損的女性特質——注重關系和聯(lián)結。這種特有的女性氣質使得女性法官普遍能夠放下法官的身份與當事人溝通和交流,以拉近與當事人之間的距離。當然,女法官的真心通常也能夠換來當事人的坦誠對待,從而達到一種真正的溝通狀態(tài),這對調解的順利開展及調解結果的成功都具有重要的基礎性意義。
鄰里和諧相處、守望相助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鄰里關系是社會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基于空間的社會關系在傳統(tǒng)社會中承載著情感溝通和社會支持的功能。”[17]中國文化對鄰里關系的強調與“婦人之仁”對關系的看重形成了高度的契合。不同的價值觀形塑著不同的司法,對分離、獨立和自主的強調會使案件得到快速且公正的判決,問題是會導致“以判壓調”;由重視關系帶來的關懷價值則使糾紛的解決更可能達到療愈和修復的效果。在涉及鄰里糾紛時,不斷發(fā)生的鄰里惡性事件已給我們沉重的警告,即司法需要看重鄰里關系的修復,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案結事了。
鄰里糾紛是女子法庭最常處理的糾紛之一。在此類糾紛解決過程中,女法官的目標在于修復當事人之間的關系。根據(jù)費孝通先生的研究,鄉(xiāng)土社會仍是有別于“陌生人社會”的“熟人社會”,“熟人”更注重關系的聯(lián)結。按照頓尼斯有關社會類型的分類,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是“通體社會”。在通體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本身就是目的,其中必須有親密的關系。具體而言,鄉(xiāng)土社會中的民眾多以族群聚居,相鄰而居的人之間多存在某種親緣關系,故此類糾紛的處理更看重關系的修復。女法官在面臨鄰里糾紛時,需要做的就不是將原本破裂的關系徹底割斷,而是要彌合當事人之間破裂的關系。
至此,問題的關鍵變成了如何彌合當事人之間已經破裂的關系。以杞縣五里河女子法庭審理的一起鄰里土地糾紛為例作簡要闡釋。在本案中,村民孫鐵成與鄰居孫鐵柱素有矛盾,兩家曾多次發(fā)生糾紛,積怨頗深。村委會和派出所多次調解,都未從根源上化解矛盾。隨后,孫鐵成將孫鐵柱起訴到五里河女子法庭,要求被告將自己屋后的土溝填平。經數(shù)日調解,雙方達成調解協(xié)議。按照正常的調解流程,糾紛到此便告解決。但女法官的行動并未到此結束,為防止當事人反悔,女法官親自拉起架子車,拿上鐵锨取土填溝。當事人為此深受感動,主動上前幫忙,很快便將屋后的土溝填平。
在本案中,女法官的關懷體現(xiàn)在行動上。從法律上講,當事人在調解協(xié)議上簽字,調解即已成功。女法官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筆者認為,這要歸結于兩性解決問題的差異。吉利根曾經做了一個實驗,要求兩個11歲的孩子解決同一困境,即海因茨是否應偷一種買不起的藥以挽救妻子生命。二人得出了不同的結論:男孩將困境建構成財產權和生命權的沖突,認為生命權優(yōu)先于財產權,故應偷藥。女孩既未考慮財產也沒有考慮法律,而是想到做賊對海因茨與妻子關系產生的影響,即如果他偷藥挽救妻子,也可能因入獄導致妻子病情加重,故需三思[13]。在加入關系因素后,女性的考慮更全面。女法官的行為亦如此,她們不是單從法律上看糾紛是否已得到解決,而是從恢復鄰里關系的角度進行更長遠的考量。調解結束后,法官會離開,當事人卻要長期生活在一起。因此,女法官填的不是土溝,而是隔離鄰里關系的心理鴻溝。
女法官的關懷還融入到了“理”的闡釋中。忠縣女子法庭審理過這樣一個鄰里糾紛:曹大成與曹大寶、曹二寶系未出“五服”的親屬,前者與后兩者南北為鄰。曹大成要翻新老房,要求曹大寶、曹二寶挪開放置于其屋后的雜物,后兩者口頭同意,行動上卻拒絕留出空地。雙方就此形成糾紛,經多部門調解,還提起過行政訴訟,但延續(xù)八年之久,仍未得到解決。該案最后起訴到女子法庭。受理后,女法官也像糾紛解決的通常流程那樣,到現(xiàn)場查看情況并分頭做當事人工作。在本案中,女法官將關懷融入到了“理”的釋明中。
在女子法庭法官對理的講述中,充滿著情感關懷的因素,而且各種層次的關懷因素之間暗含著漸次而進的邏輯安排。主要包含:一是在宏觀層面,對社會轉型時期失落的鄉(xiāng)土社會中村民體驗之“陣痛”的關懷;二是在中觀層面,對鄰里由積怨所帶來的不幸的關懷;三是在微觀層面,對當事人精神和身體健康的關懷。正如女孩想到的解決困境的辦法是讓海因茨在全面了解妻子病情的基礎上,作出正確選擇。女法官也將該起因房屋修繕引起的鄰里糾紛置于更寬泛的認知范疇內,以幫助當事人跳出相對局限的個人立場,從更全面的角度、更高層面探討鄰里糾紛問題。從長遠看,對維持鄰里關系的和諧穩(wěn)定也有重要意義。
除情理以外,關懷也融入到了法理的釋明中。通常而言,法律具有嚴肅性,即便是其背后的法理也很難與極具情緒色彩的關懷聯(lián)系起來。然而,女子法庭的司法實踐使我們看到了不同的景象。也即,關懷價值同樣可以融入到法理的釋明中,而且融入關懷價值的法理釋明更能為當事人接受。女法官看重關系的特質使其能夠在法理釋明中,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融入關懷因素,從而使當事人之間及其與法官之間少了張力,多了聚合力。從受眾的角度講,在此種向內的聚合力的作用下,當事人更能接受法官釋明的法理。
女子法庭的法官沒有根據(jù)《土地管理法》等法律直接宣布曹家二兄弟的行為違法,而是首先站在他們的立場,以對他們的現(xiàn)實處境的關切為開端展開調解。在贏得當事人的情感認同后,女法官才以相對溫和的方式告知當事人法律的規(guī)定,幫助被告認識到自身行為的違法性。在結果方面,她們沒有直接告訴當事人處理結果,而是旋即轉到了當事人雙方不同的立場,通過表明雙方協(xié)商的可能性,對結果進行了慎重釋明,以此照顧到了被告的情緒。在女子法庭法官的調解過程中,“關懷”是隱藏的核心要素,依據(jù)關懷倫理在當事人之間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合力,正是這股合力成為了糾紛解決的推動力。
在關懷價值之強勁拉力的作用下,雙方當事人終于相互作出讓步,曹大成同意在擴建時留出2米的滴水,曹大寶和曹二寶則同意將豬圈和雜物撤除。兩家多年累積的恩怨最終得以消除,女子法庭在其中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她們不僅解決了當事人之間的糾紛,而且用真情和關懷修復了鄰里之間的關系。女法官的調解實踐給我們以深刻啟發(fā),即司法的功能不僅僅是“斷案”。很多時候,案件的是非關系很清楚,但其間涉及的社會關系非常復雜。從法治的長遠發(fā)展和社會的穩(wěn)定和諧來看,此時法官需要做的就不單是“斷案”,而是要用關懷修復損壞的社會關系。相較之“斷案”需要的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充分,社會關系的修復更困難,這需要充分發(fā)揮女法官注重關系聯(lián)結的特質才能實現(xiàn)。
在司法中,“丈夫之仁”強調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證據(jù)的確鑿充分,故糾紛解決不過是一紙判決。“婦人之仁”的主張遠非如此,它促使法官看到冰冷案卷下活生生的人的吁求。特別是在涉及弱勢群體的案件中,它要求法官用憐憫之心對待當事人。
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中國鄉(xiāng)村的轉型,但這不能改變中國基層社會仍然是鄉(xiāng)土社會的事實。在鄉(xiāng)土社會中,“公平正義是司法要維護和實現(xiàn)的首要價值是不能動搖的,但運送正義的司法方法是靈活的”,它體現(xiàn)著一種柔性司法的要求[18]。相較之城市地區(qū)貼近“陌生人社會”,鄉(xiāng)村更接近“熟人社會”。在熟人社會中,對人情關系的看重使得群眾很難跳出既有的關系網絡,主動接受法律規(guī)訓,傳統(tǒng)習慣和法治社會的主張之間也可能形成一定程度的張力,因此也就有了蘇力提出的“送法下鄉(xiāng)”,也即“司法下鄉(xiāng)”“炕上開庭”等貼近基層百姓生活的司法審判模式。
就“送法下鄉(xiāng)”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蘇力將其歸結于權力運作形式,即“司法下鄉(xiāng)是為保證或促使國家權力,包括法律的力量,向農村有效滲透和控制。司法下鄉(xiāng)是21世紀以來建立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基本戰(zhàn)略的延續(xù)和發(fā)展”[19]。還應注意的是,“我們不能輕易接受這樣一個已經習慣的力量預設:只要是國家就必定是強大的;只要是貧苦的可憐的農民就是弱者”[19]。本文在吸收蘇力觀點的基礎上與其商榷,認為僅以權力為突破口解釋“送法下鄉(xiāng)”現(xiàn)象不免受到了國家治理視角的限制。女子法庭的實踐使我們看到“送法下鄉(xiāng)”的不同面向。與強調權力和法律的滲透不同的是,女子法庭“送法下鄉(xiāng)”的初衷還包括對弱者的憐憫,這類似于古時為政者“恤民”的做法。
中國大多數(shù)農村地區(qū)地廣人稀,一個女子法庭往往需要下轄幾個村鎮(zhèn)。對地處偏遠的當事人而言,悉數(shù)到法庭解決糾紛會面臨諸多現(xiàn)實困難。為解決當事人因距離較遠帶來的訴訟困難,女法官選擇以巡回法庭的方式為偏遠地區(qū)的當事人提供訴訟服務。幾乎所有女子法庭都采用了此種司法便民的方式,如面對法庭轄區(qū)較廣、多數(shù)鄉(xiāng)鎮(zhèn)距離法庭數(shù)十公里、訴訟不方便的實際,三明女子法庭推出巡回法庭辦案模式;面對牧民居住較遠的實際,科左后旗阿都沁法庭的法官冒著酷暑和嚴寒,帶著必要庭審設備就地開庭,成為了科爾沁草原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邵東縣法院流光嶺法庭位于邵東縣最偏僻的山區(qū),女子法庭的法官在油菜花地旁搭建簡易法庭;由于當事人年紀老邁,重慶忠縣第四人民法庭的法官選擇在當事人家院壩開庭。
抗日戰(zhàn)爭時形成的“馬錫武審判方式”多為后世傳揚的原因在于它的特殊性。換言之,在很長時間里,“馬錫武審判方式”只是普通庭審方式的例外。然而,女子法庭普遍采用了類似于馬錫武的審判方式,她們甚至用更細致、完善的方法為偏遠農村地區(qū)的當事人送去了法治和公正。產生此種現(xiàn)象的原因何在?這需要通過揭示女性的氣質來闡釋。正如羅賓·韋斯特(Robin L.West)所言,無論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如何主張兩性無差異,她們的主張都是錯誤的[20]。經過懷孕的麻煩、分娩的痛苦和養(yǎng)育的艱辛后,女性將子女視作了生命的組成部分。女性對子女的愛沒有止步于子女,而是形成一種波及于人類后代乃至人類本身的憐憫。因此,面對當事人各種不便的實際,女法官選擇不辭辛苦去到當事人所在的地方開庭,為達到“案結事了”多方奔走。從此意義上講,女子法庭法官“送”的是愛與溫情。
除糾紛解決的方式存在特殊性外,女子法庭的便民舉措也值得稱道。女性的獨有氣質會體現(xiàn)在法庭文化構建及具體措施的安排上。女子法庭行動的出發(fā)點具有多樣性,最根本的是對位于社會底層的當事人的憐憫。在糾紛解決中,女子法庭法官的目光遠超過糾紛本身,看到了夫妻的離散、子女的痛苦、老人的無奈等。本文將從女子法庭的“家文化”構建、庭審方式的多元化、人道主義司法展開討論。
第一,女子法庭的家文化構建。對家的看重是女性擁有的特質之一,但形成此種特質的原因卻不美好。自母權制被推翻以來,女性開始退歸家庭,此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也即,女性對家的看重與其長期退歸家庭的經歷有關,也與其作為母親的經歷密不可分。女性對家的看重直接體現(xiàn)在女子法庭文化的構建上。以協(xié)興女子法庭為例,該法庭走廊兩邊是專門設計的家和文化墻,墻上粘貼著鄧小平的家庭照片,以及習近平跟家人溫馨共處的圖片與其對家庭的論述,走廊里掛著《弟子規(guī)》《朱子家訓》。該女子法庭還設置了家事調解室。其中,“柔和的燈光布滿房間,鏤空的落地紗簾、橘色的裝飾畫、藕荷色的桌布上擺放著粉紅色的康乃馨”[21],這樣的氛圍更容易讓雙方情緒緩和,拉近彼此的距離。“在調解離婚訴訟中,法官對當事人不用原、被告稱呼,也不穿法袍,原被告和法官圍坐平等協(xié)商。”[21]
第二,庭審方式的多元化。隨著經濟的發(fā)展,第二、三產業(yè)開始占據(jù)越發(fā)重要的地位。但對偏遠地區(qū)的農民而言,務農仍是他們生存的基礎和收入的主要來源。意識到這一點后,女子法庭便按照農民在農耕季節(jié)的作息時間對法庭工作時間作了調整。如,郭家伙場女子法庭將庭審安排在12至15點間的農閑時間。此外,庭審形式的多元化也是解決民眾訴訟困難的重要方式。在這方面,很多女子法庭都作出了積極的探索。永安法院西洋女子巡回法庭推出了預約立案、互聯(lián)網法庭等措施;邵東縣流光嶺女子法庭通過QQ視頻遠程調解離婚糾紛;林州市法院女子法庭采取“微調解”“微審判”等方式審理案件;恩施法院龍鳳女子法庭對在外務工的當事人采用微信送達訴訟文書并允許視頻出庭等。女子法庭通過各種便民舉措便利和溫暖了當事人。
第三,人道主義司法。以人為本是科學發(fā)展觀的核心,司法也應體現(xiàn)以人為本的要求,展開人道主義司法。女性對弱者的憐憫體現(xiàn)在女子法庭的人道主義司法中。在人類經歷的苦難中,貧窮最為常見。時至2019年底,我國貧困人口還有551萬[22]。面對貧困的當事人,女子法庭不僅應發(fā)揮裁判功能為其爭取權利,也應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給予他們關懷。在恩施法院龍鳳女子法庭審理的一起涉及拾荒老人的執(zhí)行案中,為拿到執(zhí)行款,女法官多方調查,先后5次前往被執(zhí)行人的可能居住地,最終找到被執(zhí)行人,將4000多元執(zhí)行款送交老人。為實現(xiàn)每個當事人都打得起官司的目標,江寧女子法庭也出臺相應舉措,對經濟困難的當事人減、緩、免訴訟費,為特別困難的當事人解決食宿問題并安排接送。
除貧困外,斯考利提出的兩種脆弱類型使我們看到了其他主體的脆弱性。“有些人認為脆弱是人類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組成部分,另一些人則在更有限的意義上使用它。”[23]就前者而言,“每個人在兒童期都屬于依賴者,年老、生病時亦是如此”[24],典型是老人;后者對脆弱進行了限定性解釋,也即有的人的脆弱程度更高,代表是殘障人。在歷史上,“他們被視為‘值得救助的人’,故應得到慷慨救助”[24]。在女子法庭的司法實踐中,充分體現(xiàn)了對這兩類主體的關懷。在審理一起81歲老人口頭起訴五個兒子的贍養(yǎng)案中,江寧女子法庭不僅沒有收取老人的訴訟費,還為老人代寫訴狀。此外,她們還通過上門立案、上門送達、上門開庭、上門調解及幫扶的方式,為殘障人提供便利。
無論是“送法下鄉(xiāng)”還是各樣的便民舉措,都體現(xiàn)了對弱者的憐憫。法律和法學是以理性為前提構建的,是啟蒙運動以來法學家的共識。正如女權主義法學家的研究所顯示的,法律對理性和責任的強調反映的是男性的特質。依此形成的觀念認為法律是無情的,法官是冷酷的,法庭是嚴肅的。女性的氣質在標榜中立和公正的法律中被忽視了,在司法中也很難有“婦人之仁”的容身之地。相較之“丈夫之仁”從宏觀角度對國家苦難的憂慮,“婦人之仁”促使法官看到了個體的處境。“一個案件對法院很普通;對每個個體就不一樣了,有許多人可能一輩子只打一次官司。”[25]女子法庭的法官基于性別優(yōu)勢,大多能看到每個家庭乃至每個人經歷的苦難。
邁向一種彰顯“婦人之仁”的柔性司法,也即將女性品性中的美好部分融入司法。吉利根的研究為本文提供了支撐,她的經驗研究發(fā)現(xiàn),“男性從兒童時開始變得越發(fā)執(zhí)迷于對規(guī)則進行合法解釋及裁判時的程序公平,女性沒有表現(xiàn)出這種執(zhí)迷。女孩對待規(guī)則更具實際態(tài)度,即只要游戲能補償這一規(guī)則,這個規(guī)則就是好的”[13]。深受傳統(tǒng)二元論影響的法學家將男性的上述特質設定為法律的特征,女性的特質則被認為與法律的氣質背道而馳,故有女權主義法學家提出了“法律的性別為男”的基本主張。此種對法律的看法同樣體現(xiàn)在司法中,特別是受西方法治理念的影響,中國司法更看重法庭的威嚴、法官的“無情”以及法律的中立。
從普通民眾的角度則可能聽到不一樣的吁求,在司法機關面前,絕大多數(shù)當事人都處于弱勢地位;法律是極具專業(yè)性的,在缺乏律師介入的情況下,當事人在訴訟中舉步維艱;加之法院工作人員的作風問題一直存在,這些都容易使當事人對法庭產生一種本能的恐懼感。在這種司法裁判的整體氛圍下,女子法庭的出現(xiàn)使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象。一方面,女子法庭的法官多是法律科班出身,她們掌握了基本法律知識和技能,多年法學專業(yè)知識的學習亦使其理性思維得到了充分的訓練,這使她們擁有了依法理性裁判的能力。另一方面,女法官固有的美好氣質使其能夠在司法審判中依法將溫情融入法律,從而改變法律的冷色調。從此種意義上講,沒有人會拒絕司法的溫情。
此外,轉型社會的現(xiàn)實給中國司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為女子法庭走上歷史舞臺提供了機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運動的強勢推動了經濟結構、社會分層結構、意識形態(tài)等的巨大變革。不同社會力量的角逐、新社會要素的生成、新舊社會要素的尖銳對立和沖突以及由此導致的巨大張力的積蓄,使得整個社會搖擺不定”[26]。基于這些情況,司法亦需要作出相應的調整。轉型時期的司法需要證明一個事實,即“司法的方法不是單一的、恒定的、閉合的,而是多元的、對應的、開放的,司法應‘更多回應社會’”[26]。故有學者提出構建一種旨在追求訴訟和諧與社會和諧的“和合司法”[27]。女子法庭的出現(xiàn)和推廣正是“和合司法”的重要體現(xiàn),其本質便是“婦人之仁”在司法中的運用。
有鑒于此,本文將緊隨於興中的做法繼續(xù)主張重拾“婦人之仁”,將之與“丈夫之仁”并列,共同作用于中國當下的司法裁判中。自法律、法庭產生伊始,“丈夫之仁”就已得到充分的彰顯。問題在于,既有的司法實踐活動對“婦人之仁”的長期忽視和貶損。女子法庭的實踐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也即,愛心、細心、耐心、仁慈、憐憫及對關系的看重等“婦人之仁”的特質同樣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從法治層面上講,“婦人之仁”將我們的關注從與權力相關的政治構造、陳述、抗爭轉移到對生命的滋養(yǎng)、對人性的成長、對人的才智的呵護上來。從社會層面上講,融合“婦人之仁”的司法裁判對于修復社會關系,構建和諧社會,乃至幫助人民過上幸福美好生活將發(fā)揮現(xiàn)實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