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源

在我國9萬多個教學點里,零星散落著一座座“教育孤島”——“一師一?!苯虒W點。這些“孤島”上唯一的教師被稱為“孤燭”。在媒體的報道中,他們常常被描述為奉獻者,故事勵志而感人。奉獻模糊了他們曾經或者正在經歷著的酸甜苦辣。
他們的工作條件、生活境遇如何?有哪些苦與樂?面臨什么樣的困頓?為了讓感動不止于感動,本刊記者采訪了全國各地多位“一師一校”教學點教師,試圖走近更真實的他們,展開被折疊的鄉村教育圖景。
孤獨的堅守:辦學條件簡陋,師生生活堪憂
“一師一校”教學點多分布于人口稀少的偏遠山區,交通不便?!疤貏e困難,特別痛苦,每天要騎摩托車,一大早就來,夏天還好一點,冬天就特別冷。” 四川達州的陳修竹住在鎮上中心校,每天上下班都要騎著摩托車在“到處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顛簸六公里。在更偏遠的廣西河池某教學點,柳青不得不選擇住在學校附近,他一個人帶著一二年級共23個學生,平時吃住都在學校,回一趟家要走上四五個小時的山路。
與偏僻的地理位置相稱,“一師一?!苯虒W點的辦學條件往往與“現代化”相去甚遠。不大的院落、幾間磚瓦房、一面懸掛著的五星紅旗……隱藏在大山深處的寧夏彭陽縣交岔鄉保陽教學點,勾勒出鄉村“教育孤島”的基本面貌?!拔覀冞@邊條件比較艱苦,特別冷,就用木棒烤火?!闭f話時,陳修竹正守著三個學生圍在火盆邊寫作業。
吃飯問題是荒涼地理環境帶來的連鎖反應。很多受訪教學點的老師都身兼數職,包括廚師。27歲的陳修竹還不會做飯,“中午這頓飯我不可能回中心校吃,因為太遠,只能自己煮,而我又不會煮,所以基本每頓都吃泡面或掛面”。
當然,也并非所有教學點都如此艱苦,保陽教學點就是“一師一?!敝械摹案吲洹薄@里建有廚房、可休息的辦公室,還配備了網絡、電腦和電暖等,做飯也有專人負責。
教育質量之憂:國家課程開不齊,信息化技術難落地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艱苦的辦學條件并不是教師們最大的困擾,他們最憂慮的是教學質量?!白鳛槔蠋熚覀€人沒有一點困難,做的都是自己應該做的。我最擔心的就是沒有把孩子們教好?!?湖南湘西村小教師紀宏的想法頗具代表性——老師們吃點苦沒什么,主要是孩子們能不能學好。這或許是教師的某種天性,也可能是孩子們純真眼神中的天然感召力,沒經歷過的人很難感同身受。
教學質量的保障有賴于多方努力,并不是某一個教師的全情奉獻所能左右的。現實情況是,連最基本的開齊國家課程在“一師一?!苯虒W點也很難做到。
“語文、數學還可以應對,其他科目開不齊。”柳青坦言,小學低年級的學習內容雖然比較簡單,但教學質量無法保證,“有的孩子在村里學習很好,到縣里就跟不上了?!彼拇辰虒W點的王斌老師也表示,自己沒有能力開展英語教學,這給孩子們升入初中后的學習埋下了隱患。
體育、美術、音樂等科目的教學隨意性更大,甚至成了“機動課”。多位受訪教師表示,小學課程基本上以語文、數學、英語等主科為主。體育課一般就是讓學生跑跑操、跳跳繩等。音樂、美術課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信息化技術難以落地,是不少受訪教師的另一心病?!拔覀儧]有教具,只能靠口和手,很多知識點孩子們理解不了。”王斌雖已年近五十,卻一直關注著多媒體教學的進展,他很擔心技術的缺位會拉大城鄉教學差距。
據教育部信息,目前,全國中小學(含教學點)聯網率達99.7%,95.2%的中小學擁有多媒體教室。顯然,一些 “一師一校”教學點還處于這兩組數據的覆蓋范圍之外?!耙郧拔覀冞@里有電腦、網絡,后來學生少了,加上寬帶的費用比較高,就不用了?!?紀宏說道。而在柳青所在的“爬到樹上才有手機信號”的教學點,信息化技術落地更是難上加難。
教師成長難題:里子與面子
鄉村學校留不住人是一個老話題,但在采訪中,教學點老師們的回答一次次沖擊著我們的刻板印象。其實,很多受訪者是主動選擇來到這些教學點或者愿意一直留下來的。“為了孩子們,我的堅守是值得的。”河北涉縣陳家峧教學點的李愛紅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紀宏也覺得自己這種奉獻是應該的。但是,“孤勇”之下,他們的發展困境仍然存在。
教師培訓是師資隊伍建設的重要環節,但在“一師一?!苯虒W點落實困難?!斑@個咱也沒辦法,我也覺得去外面學習學習、培訓培訓很好,但是我走了之后學校就沒人了,孩子們只能回家。教學點的老師都是這樣的,不是我一個人。”保陽教學點的姬文鎮老師指出了問題所在。
“說實話,(在“一師一校”教學點工作)對我本人來說確實難以成長,我無法跟更好的學校的老師交流,無法走出去培訓,最多就是用手機查些資料看看。”陳修竹表示,今年只去中心校賽過一次課。
教學點教師的心理問題同樣值得關注。依舊與采訪前的刻板印象不同,多數受訪教師沒覺得“孤獨”是個大問題,用李愛紅的話說:“很多人問我一個人是不是很孤單,其實這么多年都習慣了,再說一天這么忙,哪有時間孤獨?”倒是作為教師的自尊心會困擾到他們。王斌認為自己能力不比中心校教師差,家長們卻總覺得農村教學質量不行,要上城里的學校才能學好。對此,王斌既有怨氣也有壓力。
年輕教師的微妙心理體現在陳修竹身上,他認為 “吃苦”并不是什么“光鮮”的事。除了跟家人交流,他基本不與其他人提及自己的工作,“人家只會覺得你去村小教書是因為沒有能力”。
存廢之困:走不了的“邊緣孩子”,解不開的教育難題
20世紀90年代末,我國開始著手進行農村教育體制改革,撤點并校應運而生。在取得豐碩成果的同時,個別地方政府出于政績、縮減開支等方面的考慮,沒有顧及實際情況,撤并了大量農村教學點,由此引發了學生輟學、校車安全等問題。2012年9月,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規范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調整的意見》,標志著農村教育進入了“后撤點并校時代”。
教學點撤不掉的背后,是一個個走不了的“邊緣孩子”。扎根一線的鄉村教師們深知教學點存在的必要性——
“我的一個學生馬雪榮,一起生活的媽媽、姥爺都是盲人,她家到鎮中心校有三四公里,家人無力接送,只好在我們這個離得相對近一些的教學點上學。”姬文鎮很心疼自己這個學生。李愛紅的學生張錦楠患有先天性糖尿病,媽媽很早就過世了,爸爸在外務工,家里只有爺爺奶奶,老人沒有更多精力照顧孫女的學習。仍留在“一師一校”教學點讀書的學生多為上述情況。
出于現實情況的考量,某些“一師一校”教學點仍有存在的必要,但是教學質量差、基礎設施配置率低的問題像一根刺,刺痛鄉村教育的神經。“撤不撤點、并不并校不能一刀切,希望領導們多下村調研,多聽聽當地村民意見,看看實地情況?!蓖醣蠼ㄗh道。 一些地方政府也確實正在這樣踐行。姬文鎮稱,由于沒生源,保陽教學點曾一度關閉。2017年,為了目前讀三年級的兩個孩子,教學點重新恢復,他再次回到這里。
“一師一?!苯虒W點的改革牽動著其中每一個具體的人,他們的堅守、他們的艱苦、他們的訴求、他們的困惑,都應該被看見,唯有真實才具有催動變革的力量。
(陳修竹、柳青、紀宏、王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