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苛苛
(貴陽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貴州 貴陽 550000)
錢穆,字賓四(1895—1990),江蘇無錫人,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國學家及杰出的教育家。錢穆先生有豐富的大學從教經驗:1930年,他因《劉向歆父子年譜》聞名學界,得到顧頡剛的推薦與邀請進入燕京大學任教;1931—1937年,他執教北京大學,同時在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北平師范大學授課;1940—1943年,他在成都研究所工作,同時在齊魯大學授課;1943年,齊魯大學停辦,他在華西大學與四川大學授課;1947年任私立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1949年,錢穆遷居香港地區,創辦新亞書院。在大學執教的過程中,錢穆不斷反思我國大學教育,形成了獨特而系統的大學教育觀,并實踐于大學教育事業之中,尤其是在新亞書院的創辦中取得了顯著的教育成就。關于錢穆的大學教育思想學界已有充分的研究,但這些研究對錢穆大學教育思想形成的某些階段的有關細節還缺乏深入探討,尤其對抗戰時期錢穆與《思想與時代》月刊的關系對其大學教育思想形成和發展的作用沒有充分討論,本文試對此進行詳細考察。
《思想與時代》月刊是浙江大學內遷至貴州遵義、湄潭辦學期間創辦的學術刊物,以張其昀、張蔭麟、謝幼偉、郭斌龢、錢穆、賀麟、朱光潛為核心社員和核心撰稿人,1941年8月月刊開始出版,刊物共出版了53期,刊登論文、書評等共353篇文章。由于賀麟、馮友蘭、錢穆、熊十力、唐君毅等新儒學代表人物這時期的學術活動與《思想與時代》月刊緊密相關,該刊被認為是“當代新儒學”形成的最早陣地。月刊撰稿作者多達114人,除核心撰稿人外,還有竺可楨、豐子愷、馮友蘭、唐君毅、熊十力等,他們都是當時學界的重要人物。因此,該月刊是當時中國學界頗具影響力的一份刊物。《思想與時代》月刊為浙江大學主辦,但錢穆當時并未任教浙大,為何會成為《思想與時代》月刊核心社員呢?
《思想與時代》學社核心社員中,張其昀、張蔭麟、郭斌龢、賀麟都是原“學衡派”成員,《思想與時代》月刊與學衡派價值追求一脈相承,“是‘學衡派’成員和一部分外圍成員的同人刊物”[1](244)。錢穆20世紀30年代赴北京任教于北京大學,身處新文化中心,非學衡同人,但他自認為,若論個人的立場和價值傾向,他與學衡派更接近“但余之大體意見,則與學衡派較近”[2](256,409-412)。當時,錢穆對張其昀、繆鳳林等學衡人士表示認同和欽佩,在他的回憶中,與張、繆二人的交流甚歡[2](256,409-412)。在北京時期,錢穆與學衡領袖吳宓,學衡中堅張蔭麟、賀麟情誼契合。尤其是錢穆與張其昀私交甚好,張曾于1937年邀約錢任教浙大,雖未成行,卻情誼更篤。1938年,張其昀赴昆明開會之際,還專程奔波半日趕赴離昆明100多里的宜良,看望在那里專心撰述《國史大綱》的錢穆,這讓錢穆感動不已:“曉峰遠道只身來,濃情蜜意,終生不能忘。”[2](256,409-412)錢穆的文化立場和傾向及與張其昀的友誼,促成錢穆與《思想與時代》月刊的密切關系。《思想與時代》月刊是由張其昀主導創辦的,張邀約錢加入學社并為之撰稿,錢開心應允,成為核心社員和核心撰稿人,錢穆回憶說:“得曉峰來信,為其所辦之雜志《思想與時代》征稿,囑余按月投寄。余應其請,遂將《文化史導論》各篇,及續寫有關中國文化與宋明理學方面論文數篇,陸續寄去。此為余自入蜀以來在思想與撰述上一新轉變。”[2](256,409-412)月刊共發表錢穆38 篇文章,為該月刊供稿最多的作者,是名副其實的核心社員和核心撰稿人。當然,《思想與時代》月刊對于錢穆來說也極其重要,是其學術研究轉變的契機和主陣地,錢穆后來說:“余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申冤,作不平鳴,如是而已。此后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倡復興中國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較,其開始轉機,則當自為《思想與時代》撰文始,此下遂有《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該書后由正中書局出版。是則余一人生平學問思想,先后轉捩一大要點所在,不得謂與曉峰之創辦此一雜志無關聯。”[2](256,409-412)由此可見,錢穆與《思想與時代》月刊關系密切,有相互成就之味。
錢穆在抗戰時期與《思想與時代》月刊關系密切,在其學術研究道路上有重要的轉折意義。抗戰期間,錢穆學術由“考史”向“著史”轉變,史學研究重心轉向民族文化精神的闡揚,主張用“溫情與敬意”的態度對待中國的歷史和傳統文化,發表在月刊上的文章有充分體現。在此轉向過程中,錢穆深入思考中國大學教育,開始直接討論大學教育問題,大學教育思想日漸成熟與完善,為其后來創辦新亞書院做了思想理念上的準備。錢穆在《思想與時代》月刊發表的38篇文章,其中兩篇是對大學教育的討論,即《中國傳統教育精神與教育制度》和《理想的大學》,現簡要介紹這兩篇文章。
《中國傳統教育精神與教育制度》刊發于月刊第7期(1942),該文開筆先言:“西國教育,大率不出兩途:一曰‘國家教育’,一曰‘教會教育’。國家教育之病在抹殺個人,教會教育之病在蔑視現世。逃于此兩者,則必歸于個人權利與現世享樂之境。”錢穆此時喜歡討論中西文化,對比中西,他同時期所撰寫的《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也是如此風格,如其中《東西接觸與中國文化之新趨向》等文便是如此。當然,錢穆中西對比的意圖是通過指出西方某些方面的不足和缺失,把中國傳統某些方面的價值和可取之處置入前臺。論文馬上轉入對中國傳統教育,尤其是儒家教育的討論。錢穆認為,中國傳統儒家教育沒有西方教育存在的弊端:“中國傳統教育精神,以儒家為代表。儒家陳義,頗無上述之兩弊。儒家重個人現世,而亦不陷于個人權利現世享樂之狹窄觀念。此中國傳統教育精神之最其大本大源所在。”隨后,錢穆極力展示中國傳統教育的合理和價值之處,“中國傳統教育思想,乃為人性之發育成全而有教。所教者乃成全人之‘群性’,群不僅為平面之展擴,而尤貴于有時久之綿延。教人類之群性者,此孔門之所謂‘仁’。教人類群性之達于綿延而不絕者,此孔門之所謂‘孝’。其為教之次第節目,則既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又曰‘盡己之性以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而贊天地之化育’”。在錢穆看來,中國傳統教育的可取之處正在于其中蘊含自由精神,自由是教育之根本。錢穆對當時國家壟斷教育的現狀極不滿和憂心,他認為理想的政學關系是“西邦言治者每主政教分離,使宗教自由發展于政治之外。若推此以言中國,則政學亦當分,使學校得超然獨立于政治之外,常得自由之發展”[3](11-20)。總之,該文認為中國傳統教育有價值,最根本在于其中蘊含自由精神和品格。
《理想的大學》刊于月刊第20 期(1943),文章開頭指出,教育與人生緊密相關,教育者通過經驗的傳授培育將來人生理想之進步者“大學教育者,乃結集人生最高經驗,蘄向人生最高理想之一種事業也”。在錢穆看來,當時大學未能達成這一理想,甚至與之背道而馳:大學教育過功利化,過職業化、專業化和知識化。大學教育是成就人的教育,不能僅是知識的傳授和職業的規劃和助力,“亦即人生經驗中之最精彩與最緊要者,實應盡人而習之,盡人而曉之,而尤貴其能繼續研求繼續闡發。此等教育,實應為一種致廣大而極悠久之努力,決不如職業教育與知識教育之與時推遷,常在變動搖移中也”。因此,在專業設置上,理想的大學以文理學院為主干和中心,再輔以職業之專門學院。錢穆還認為:“大學教育之更可貴者,尤在于大學環境內部實際全生活之陶冶,而課業之研修與講堂之傳習為之次。”但實際上,現實大學因為偏重職業與知識,過于重視講堂授課,忽視大學內部生活的陶冶。更糟糕的是,學校之內對學生放之任之,但講堂內無自由。錢穆提倡學校應有豐富的文體活動,課程可盡量縮短,營造自修和自由探討的風氣,他尤其贊成牛津劍橋的導師制與小學院制,不滿學系劃分和學分考核制,甚至認為其可以取消。總之,錢穆心目中理想的大學是成就人的教育,非僅傳授知識、幫助人求職的場所,具體實施是進行通識教育,堅守學術和教育的自由與獨立。
錢穆從教75年,先在中小學教書18年,1930年開始在大學任教,直到92歲高齡才從中國文化大學退休告別杏壇,他總是強調:“上堂教書,是我的正業。下堂讀書著書,是我業余的副業。”[4](550)錢穆的中小學和大學教育經驗,對中國教育界的種種弊端有諸多思考。
首先,錢穆大學教育思想注重教育的連續性和體系性,大學教育有獨特的使命。在《改革中等教育議》一文中,錢穆指出:“中等教育本與大學有別。知識學業之傳授,并不當占最高之地位。青年期之教育,大要言之,應以‘鍛煉體魄’‘陶冶意志’‘培養情操’‘開發智慧’為主,傳授知識與技能次之。”[5]在《中國傳統教育精神與教育制度》中,錢穆對大學教育如此定位:“故國家高等教育,斷當以‘文化’與‘人才’為中心。所謂‘人文教育’是也。”在錢穆眼中,中小學教育是普及性的,大學是培養人才的,大學應該是國家文教大業之所寄、立國精神之發源地與司令臺。
其次,錢穆大學教育思想重視傳統文化的價值。《中國傳統教育精神與教育制度》一文充分肯定中國傳統教育的價值,視之為一種人文教育,是注重道德教育的全面教育。民國時期的教育在錢穆看來并不成功,原因在于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反傳統潮流,片面學習西方,缺乏道德教育的精神,過于注重實用。要振興教育,需要重拾中國傳統,倡揚道德教育精神,這種精神不是向宗教尋求,也不是向外國尋求,而應該向自己國家民族的傳統文化和歷史找尋,因為其中滿含自由、獨立的積極因素,而且極具道德價值。
再次,在這兩篇文章中,錢穆已充分表達了他對通識教育的認同和重視。新文化運動以來,杜威實用主義教育在胡適等人的倡導下大行其道。在杜威看來,教育的目的是要教導學生適應社會生活[6]。在此大背景下,我國的大學教育特別注重實用,傾向于專業化,分系分科越發精細,以精細化的專業教育代替通識教育,導致學科支離破碎,人文學科備受冷落。而且,當時很多學生把職業與事業等同起來,認為大學教育就是幫助他們獲得相關職業必需的技能,畢業之后能夠找到有豐厚回報的工作。錢穆對大學教育這一現狀極不滿,他極力批評這種實用主義教育,倡導通識教育。錢穆認為,成為專家需要廣博的知識基礎,通識教育是專業教育的基礎。一個人成為人才,具有堅定的民族自信心和文化自豪感是最基本的底線,真正的人才需要運用自己所擁有的科學技術知識為民族、國家的強盛付出最大努力。錢穆還認為,現代大學教育過于專門化,專重知識和技能的傳授,忽略教學生如何做人,這是現代大學教育的缺陷。中國傳統教育的最高境界在于教導學生如何做人,把為人置于為學之上,錢穆高度認同這一教育傳統,認為這是通識教育的根本。因此錢穆在之后創辦新亞書院時,將校訓定為“誠明”,希望學生能夠清清白白做人、明明白白處事。
錢穆大學教育思想的形成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早在20世紀20年代,他執教于中小學時,就對中小學教育進行了思考,并發表了看法,他對中學國文教育有自己的意見。1930年進入大學任教后,錢穆開始思考大學教育,至20世紀40年代,尤其是在抗戰時期,錢穆發表一系列演講和文章,對教育進行討論。1950年,錢穆在香港地區發表《理想的大學教育》,更全面詳細地闡釋了其大學教育思想,學界通常認為這是最能代表錢穆教育思想的文獻。之后,錢穆主導創建新亞書院,并取得顯著教育實績。1963年,新亞書院、崇基學院和聯合書院合并組建香港中文大學之際,錢穆以“一所理想的中文大學”為題進行演講,重申以上教育理念。可見,錢穆后期大學教育思想與抗戰時期所論教育,尤其是《思想與時代》月刊上的教育討論一脈相承。顯然,《思想與時代》月刊上的兩篇文章基本勾勒出錢穆的大學教育思想,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呈現出錢穆大學教育思想形成的脈絡和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