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異化勞動與“996”工作制

黃雄鈺

（東莞理工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 求是之聲宣講團，廣東 東莞 523000）

“異化”一詞源自拉丁語alienatio。起初異化概念用于宗教活動，有宗教異化、自我異化等含義，是“他者化”這一含義的德語譯詞。這一詞在德國古典哲學中被提到哲學高度，費希特首先在哲學領域對異化論展開論述，使“異化”一詞成為哲學概念。真正系統、全面而深刻地闡述異化概念的是黑格爾，在《耶拿實在哲學》中，黑格爾首次使用Ent?u?erung論述勞動論，他將“勞動是此岸的自我物化”改稱為“外化”。黑格爾將精神的自我外化與自我回歸的邏輯與辯證法相構建，形成《精神現象學》及其后的哲學體系。黑格爾的異化理論在此期間達到高峰。異化概念成為黑格爾在邏輯觀念、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中辯證發展的核心概念，為思考現實的結構及其在倫理、法律、宗教、歷史、藝術、道德等方面的表象及最重要的思想本身奠定新的基礎。并且，黑格爾的異化論對馬克思的早期思想有巨大的影響。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下文簡稱《手稿》）中，馬克思批判地繼承前人的觀點，從人的生產及其產品反過來統治人等反常的社會現象，提出異化勞動概念。

一、異化勞動概念的提出：二律背反的批判

（一）馬克思《手稿》撰寫的時代背景

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歐洲處于工業革命新興的時期，社會生產力迅速發展。手工工場被機器生產工廠替代，新舊產業交替，資本主義興起。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制度逐步建立，工業資產階級和工業無產階級形成，社會結構改變。資本家為贏利，延長工人勞動時間，降低工人工資，資本家大量雇傭女工甚至不惜利用兒童的氣力。有些工人每天連續緊張勞動16小時，才勉強得到不致餓死的權利。機械般重復的、高強度的勞動，將工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貶為機器。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中曾有過反映，工人每天在流水線上重復機械一般的勞動，資本家為謀取更多利潤，不斷增加勞動強度和延長勞動時間來剝削工人的剩余價值，導致工人的身心健康備受摧殘。資產階級利用工人的勞動為自己贏得更多的財富，卻使無產階級日益貧困，社會矛盾日益加劇，逐漸出現兩大階級的對立和斗爭。受啟蒙運動影響，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巨大的變化，康德的批判哲學連接經驗主義和唯理主義，批判懷疑主義，開創德國古典哲學。黑格爾通過批判和繼承康德哲學，以“精神”表示人類本性，建立絕對唯心主義，將哲學和歷史相統一。黑格爾將德國唯心主義哲學運動推向頂峰。

（二）馬克思《手稿》中對國民經濟學家的批判

1843年馬克思流亡巴黎，與盧格合辦《德法年鑒》；1844年5月底至8月撰寫了《手稿》。在《手稿》中，馬克思批判國民經濟學，他尖銳地指出，正是由于國民經濟學家的前提出現了問題，才導致國民經濟學家筆下的“勞動”自相矛盾。用康德提出的哲學概念“二律背反”論述，就是國民經濟學家將理念當作認識對象，用說明現象的話語概括它。這必將導致產生對同一對象的兩種學說雖然各自成立卻相互矛盾的現象。如國民經濟學家的概念中，①勞動的全部產品是屬于勞動者的，但是在工資規律中提及，工人得到的只有產品中最小的、萬萬不能缺少的部分，僅得到維持工人這一身份基本生存的那一部分，得到為繁衍工人這一奴隸階級的一部分。②一切東西都可以用勞動購買，資本無非是積累的勞動；但是，他又說，工人非但遠不能購買一切東西，甚至還需要出賣自己的人性。③工人的利益從來不同社會的利益相對立，社會卻總是而且必然地同工人的利益相對立。國民經濟學家為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采用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視資本、地租和勞動相互分離，這件事本身是有損工人利益的，易使工人遭受災害。

馬克思批判國民經濟學家不理解運動的聯系，例如把競爭的學說同壟斷學說、經營自由學說同同業公會學說、地產分割的學說同大地產學說重新對立。將問題墜入云里霧里當中，將本應推論的事物，假定為具有歷史形式的、既成的事實、事件。例如，國民經濟學家從私有財產的事實出發，將私有財產所經歷的過程代入一般的、抽象的公式里，并將這個公式當作規律。他承認這些規律，卻并沒有論述這些規律產生的過程。斯密是這樣闡述地租與資本利潤的關系的：“如果土地、礦山或漁場的富饒程度相等，它們的產品就同用來耕作或開發的資本大小以及對這種資本的恰當使用的程度成比例，如果資本額相等而且都同樣得到恰當使用，它們的產品就同土地、漁場或礦山的自然富饒程度成比例。”［1］土地的富饒程度什么時候變成了土地所有者的特性？這是否說明工人已經被拋棄了？國民經濟學家竟如此荒謬地將概念顛倒，混淆是非。對此，馬克思認為：“國民經濟學由于不考察工人（勞動）同產品的直接關系而掩蓋勞動本質的異化。”［1］國民經濟學家將工人視作商品，他們對小偷、乞丐、騙子，失業的、快餓死的、貧困的和犯罪的勞動人熟視無睹。對國民經濟學家而言，“工人只有當他對自己作為資本存在的時候，才作為工人存在；而只有當某種資本對他存在的時候，他才作為資本存在”［1］。

二、異化勞動的四重規定

（一）勞動者同勞動產品相異化

馬克思《手稿》從國民經濟的現況指出，工人的富有程度與勤勞程度成反比，工人在生產與創造間為資本家積累財富，構建物質王國，隨著生產規模的增加、商品的增多，工人卻變得越來越廉價。舒爾茨在《生產運動》中論述：“正是由于生產總量的增長，并且隨著生產總量的增長，需要、欲望和要求也提高了，于是絕對的貧困減少，而相對的貧困可能增加。”“在一個前進著的國家，生產總量在大約十年內與社會相比增加了三分之一，而工人掙得的工資仍和十年前一樣多，他們不但不能保持過去的收入水平，而且比過去窮三分之一。”［1］社會富裕程度越高，工人反而越窮困潦倒，物的世界的增長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勞動是創造社會財富的先決條件，工人的勞動產品本應全部屬于工人。隨著生產規模擴大，工人得到的報酬非但不能增加，反而遠不及他所生產創造的財富，得到的僅是維持作為牲畜般存在的最低工資，淪為資本的奴隸。這一事實恰恰說明，工人勞動所生產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并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勞動，而是與勞動相對立。勞動的對象反過來奴役工人，表現為異化、外化。

（二）勞動在生產行為本身中使自身異化

馬克思在《手稿》中論述勞動產品的異化時指出勞動對象的異化是生產行為異化的結果，這種異化源自生產活動的過程中，勞動活動本身的異化必然導致勞動產品的異化。“如果工人不是在生產行為本身中使自身異化，那么工人活動的產品怎么會作為相異的東西同工人對立呢？產品不過是活動、生產的總結。”［1］這種勞動并不是屬于工人本質的，工人在勞動過程中是否定自我的，是感到不幸的，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身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工人的勞動并非自愿，而是帶有強烈的強制性和異己性。外化的勞動成為一種使自我犧牲和折磨的勞動，勞動者只有在勞動之外才能感到自在、舒暢。如《手稿》所言，當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1］勞動產品不屬于工人，勞動過程不屬于自我，就如同宗教信仰對人的幻想、內心活動對人的作用不取決于人本身，而是作為異己的存在一樣。上述勞動導致工人只有在運用唯一目的——動物本能吃、喝、生殖的時候才能感到自由，運用人的機能生產、勞動時，只能感覺自己成了動物。

（三）人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

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概念論述的是宗教與哲學等人精神方面的自我異化。人的類本質潛藏在人的本性中，費爾巴哈認為人的類本質是以自然界為基礎的。他以感性的角度論述人的類本質思想，人的類本質由“理性、意志和心”三者統一。人與動物相比，費爾巴哈認為“動物只有單一的生活，而人有雙重的生活”。馬克思在《手稿》中揚棄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思想，他認為：“人是類存在物，不僅因為人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把類——他自身的類以及其他物的類——當做自己的對象；而且因為——這只是同一種事物的另一種說法——人把自身當做現有的、有生命的類來對待，因為人把自身當做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1］人靠自然界生活，也就是說，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馬克思不同于陷入了感性主義中的費爾巴哈，他采用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考察人的本性后指出：“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他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1］人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正是人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才將他與動物的本能的生命活動區分開來。馬克思認為人的生活對人而言是對象，僅因此人的活動才是自由的活動。異化勞動使這種關系本末倒置，人的類本質變成人的異己的本質。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異化勞動卻導致人的本質僅僅變成維持生存的手段，結果就是人非人。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的精神本質、人的本質都同人異化，即工人的生產活動僅僅為了謀生而存在，工人降低為商品，國民經濟學家甚至只當工人是勞動的動物，當作僅僅有最必要的肉體需要的牲畜。

（四）人同人相異化

在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概念中，人是以“類”為基礎的“個體”與“類”的物質統一體。人與人的感覺和思想都是在與他人交往過程中產生、形成和證實的。馬克思在《手稿》中提及：“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當人同自身相對立的時候，他也同他人相對立。”［1］人對自身的關系只有和他人聯系起來才能表達，適用于人與自身的規律同適用于人對他人。人同自身的異化，即人同他人相異化、人同他人的勞動相異化及人同他人的勞動對象相異化。馬克思并未止于對國民經濟事實概念的邏輯推理，而是現實闡述。異化的、外化的勞動這一概念，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產品對人而言是異己的，人的活動對于自身是強迫的、異己的，那么它到底屬于誰？屬于神嗎？不是。屬于自然界嗎？也不是。“勞動和勞動產品所歸屬的那個異己的存在物，勞動為之服務和勞動產品供其享受的那個存在物，只能是人自身。”［1］既然工人的勞動產品不屬于自己，那么必然屬于非工人的他人，工人生產出一個異己的、強迫的、敵對的他人——在這里我們稱他為資本家，通過外化勞動概念得出私有財產這一概念。就根本而言，異化勞動是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全盤剝削，資本所有者的勞動幾乎為零，他們通過雇傭勞動獲取剩余價值，工人被迫賤賣自己的肉體和精神用于勞動活動，卻僅能得到維持基本生存的物質條件。

三、馬克思《手稿》中異化勞動的揚棄與當今“996”工作制的反思

2019年3月27日，一個名為“996ICU”的項目在GitHub上被創建，該項目以“工作996，生病ICU”為口號，引發眾多程序員聯合抵制互聯網企業的“996”工作制度。同年12月，“996”入選國家語言資源檢測與研究中心發布的“2019年度十大網絡用語”。2021年3月9日，在全國政協總工會界別討論“兩高”工作報告的小組會議上，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總工會研究室主任呂國泉呼吁：“超時加班與體面勞動、舒心工作、全面發展不相符，與國家提倡的提高人民生活品質也脫節。希望‘兩高’像重視治理欠薪一樣，重視解決超時加班問題。”［2］

“996”工作制為何引起如此巨大的關注與熱議？“996”，指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一周工作6天，是一種在中國互聯網企業盛行的加班文化。這是一種違背人性的工作方式，它迫使人走向自我異化。筆者將結合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剖析“996”工作制。

（一）“996”工作制產生的必然性

我國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堅持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市場經濟是自由競爭和平等競爭的經濟。對國家而言，市場經濟的發展勢必會突破地區封鎖、部門壟斷。因為只有真正做到內外開放、平等競爭，才可能建立統一的、完整的市場體系。李嘉圖在《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中提出“比較優勢貿易”理論，即兩國之間勞動生產率的差距并不是在任何產品上都相等的。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弊相權取其輕，兩國都可以提高福利水平。比較優勢貿易為自由貿易政策提供了理論基礎，成為國際貿易的基礎。市場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必然與國際貿易有所聯系，這固然可以進一步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完善，但同時，異化問題也不可避免。馬克思指出，在私有制范圍內，“每個人都力圖創造出一種支配他人的、異己的本質力量，以便從這里面獲得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滿足。因此，隨著對象數量的增長，奴役人的異己存在物王國也在擴展”［1］。

（二）以“異化勞動”闡述“996”工作制帶來的消極影響

馬克思在闡述異化勞動時指出：“勞動這種生命活動、這種生產活動本身對人來說不過是滿足一種需要即維持肉體生存的需要的一種手段。”［1］人之所以區別于動物的生命活動，是因為人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和自己意識的對象，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

個人追求夢想改變命運，企業背負經濟下行壓力砥礪前行，民族為實現復興而奮力沖刺，當今的中國比以往更需要奮斗精神。在市場經濟的影響下，“996”工作制固然能在短期內給企業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但這一工作制迫使勞動發生異化，員工被壓榨、剝削，奮斗精神被扭曲。《新華網》發文評論：“我們崇尚的奮斗，是讓勞動者實現有尊嚴地體面勞動、全面發展的奮斗……一些企業強制推行的‘996工作制’就是在透支健康、透支未來，這恰恰是對奮斗者的傷害，也是對奮斗精神的誤讀。”［3］馬克思主義人學思想認為，人是不斷發展的，人是能動的全面的人，而不是僵化的精靈。［1］“一個民族要想在精神方面更自由地發展，就不應該再當自己的肉體需要的奴隸，不應該再當自己的肉體的奴仆。因此，他們首先必須有能夠進行精神創造和精神享受的時間。”［1］企業無視員工意愿和身心健康，強制推行“996”工作制，延長員工的工作時間，使員工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異化勞動使人淪為商品，人與自身相異化，不能自由地發揮體力和智力，人得不到自由、全面發展，社會勞動力遭到損害，無異于竭澤而漁。

（三）以“異化勞動”的揚棄闡述“996”工作制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社會生產力水平明顯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顯著提升，但我國仍處于并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基本國情沒有變。以現有的生產力水平，并不足以支撐每個人都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勞動力。

誠然，異化勞動導致人的自我異化、阻礙人的全面發展，但也為異化的揚棄、人的解放創造物質條件，這并不矛盾。實質上，“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1］。盡管資本和勞動出現分離和異化，卻作為積極的條件互相促進。在《手稿》中馬克思指出：“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且為人的解放作準備，盡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發展。”［1］強制灌輸“996”加班文化不可取，但消除“996”工作制不是一蹴而就的，這不是出臺一項政策就能立馬解決的。生產力需發展，市場監管需加強，維權途徑需完善，人的意愿需尊重。異化勞動的揚棄只有通過實踐的途徑及高度發展的社會生產力才能實現。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改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在生產發展和社會財富增長的基礎上，更好地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實現人的解放、人的復歸。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要揚棄私有財產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產主義就完全夠了。要揚棄現實的私有財產，必須有現實的共產主義行動”［1］。

四、異化勞動理論的現實價值

馬克思《手稿》全面剖析了異化勞動，異化勞動理論成為馬克思主義形成過程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今，中國經濟所享有的人口紅利的黃金時代正漸行漸遠，老齡化加劇，人口紅利向人才紅利的加速轉變迫在眉睫，保持國家經濟持續發展尤為重要。在市場經濟條件下，“996”工作制等現象的出現難以避免。要以馬克思主義勞動理論為原則，以習近平“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為指導，堅持以人為本，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從人的自我異化走向自我回歸，實現人的解放、人的復歸。

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復歸，是自覺實現并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實現的復歸。”［1］建黨100周年，學習黨史是必然，結合中國實際，深入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透過歷史表象，明晰歷史的必然性，正確看待異化勞動，堅持深化改革開放，借助實踐的力量實現異化的揚棄，消除異化勞動，實現共產主義，這對我國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