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運的登岱詩

摘 ?要：王闿運是近代漢魏六朝詩派代表人物，也是湖湘派領袖。他喜好山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所到之處留下不少山水之作。他于光緒十二年冬游岱祠、登泰山，也將這次游覽記錄在了詩作中。在這些詩中，我們能體會到他詩學漢魏六朝詩的蹤跡以及其詩類似唐詩的風貌。他能在復古中不拘泥于單純學習漢魏六朝詩歌，而融入自己的心曲與風格，形成了奧美綺麗、綿邈雅致、意境沉博、風神壯闊的多樣化藝術風貌。

關鍵詞：王闿運;復古;緣情;多樣化

王闿運（1833-1916）是清末民初享有盛名的學者，其在經學、史學、文學等多方面均有建樹。在文學方面，不同于在清道、咸時期的宗宋詩風，亦有異于“詩界革命”倡導的詩歌寫作，以他為代表的漢魏六朝詩派，也在晚清詩壇占有一席之地。若以地域劃分詩派，他也是“湖湘派”的領袖。

就王闿運個人的詩歌創作來說，他主張復古，汪辟疆所說“平生造詣， 乃在心模手追于漢魏六朝而稍涉盛唐”[汪辟疆：《汪辟疆說近代詩·近代詩派與地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頁。]可以概括他的詩學取向。由于他力追漢、魏，因此其詩集中五言古體尤多，他的七古也寫得較好，頗有盛唐遺響。他的詩歌涉及時事政治、酬唱贈別、山水游歷等多方面。據前人統計，他有四百余首描寫山水之作，僅次于交游應酬之作。他一生游歷甚廣，為自己經世致用、經邦濟民的理想奔走各處，途中自然有不少山水令其大飽眼福;加上他也喜好游山覽水，因此其足跡可以說踏遍大江南北。這一過程給了他詩興大發的契機，幾乎每到一處，都有山水之作留下，且有不少頗有造詣。在這些飽含山水意韻的詩作中，就有其登泰山的詩歌創作。

據《湘綺府君年譜》記載，王闿運在光緒十二年（1886年）9月底至泰安，游覽岱廟，十月登泰山，時年五十五歲，年譜中有其詳細的游覽過程。《湘綺樓詩文集》中有兩處集中收錄了他登泰山的詩作。詩文集中第十二卷（癸未十二月-己丑9月）中，《泰山詩，孟冬朔日登山作》《泰山瀑橋》《雪霽，午登日觀》《泰山回馬嶺柏樹歌》是他登泰山的一組詩。十六卷即《杜若集》中，收錄了他游岱廟和登岱的一組七律詩，有《泰安岱祠》《登岱》《泰山雪中紅躑躅》《斗老宮尼院》《上升仙門遇雪，還宿伏虎寺》《雪霽登玉皇頂》《經石峪北齊磨厓，審是王子椿字》等。此外，第十五卷從庚子本補入的一首《東岳》也屬于登岱詩。

王闿運的山水詩由于追慕漢魏六朝和唐代詩歌，其五言古體在很多方面與謝靈運的詩作有一定關聯。他曾闡述謝詩托意遙深，神契自然，所謂出水芙蓉，只是于其虛處見之，人多賞其工而忘其神韻，對謝詩評價很高。在《八代詩選》中，王闿運所選謝靈運詩歌六十余首，在數量上排在詩人中的第十位，而其中的山水詩更是多達三十余首，幾乎占去所選謝詩的一半，由此可見謝靈運山水詩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王闿運的山水詩也被汪辟疆如此稱贊：“五言詩，游山之作，無慚謝客”，證明了王闿運在五古山水方面的成就。此外，他的山水七言詩也有盛唐李、杜等人的余韻。

王闿運的登岱詩在形式上模仿古詩而能自出新意，其中，疊字、對偶等在語言方面的雕琢是他模仿謝靈運詩作的用力之處。如“肅肅洗神志，坦坦躋玄扃”，“余懷凜凜志”“青青燕吳樹”（《雪霽，午登日觀》）， “表里泱泱四望開”（《雪霽登玉皇頂》）等。“肅肅”“坦坦”傳達出詩人嚴正、坦然的神態;“凜凜志”則貼切形容出詩人造訪山巔、一覽無余的意氣風發;“表里泱泱四望開”將詩人登頂后放眼遠望將闊大的景象盡收眼底的豪邁之情表露無遺。這些疊詞的使用不僅吸收了漢魏六朝山水詩的技法，在詩歌的表現中增添了語言在音律、節奏上的美感，貼切地狀寫出對象的特征，而且在情感的表達上有強調意味。結合王闿運的人生經歷，疊詞在這些詩中的使用，不僅傳達出嚴整的氣息，也展現了他作為一位“縱橫家”的豪氣與儒家知識分子經國濟民的雄心壯志。這是他能在學古基礎上用古法而能出新意的體現。

對偶的使用在其登岱詩中也很常見。王闿運于認為只要對偶運用得當，對詩句呈現工巧之處不無裨益。他在評論鮑照的《行樂至城東橋詩》時，說：“懷金錦從利，撫劍遠辭親。爭先萬里途，各事百年身”四句，正以排句為宕。后人仿古，先戒對偶，由俗說久有六朝駢儷之禁，使人錮聰明，廢筆硯，悲夫！排句、對偶的使用在詩歌這種高度形式化的體式里，使詩句具有簡約、和諧之美，有時也會達到工妙的效果，這也與他標舉綺麗的觀念相通。王闿運的泰山詩中不乏此類詩句。

《泰山詩，孟冬朔日登山作》十聯中有六聯是對偶，其中，他對“仙華潤春丹，交樹蓋秋青”的學謝做過闡釋：“其‘秋青’二句亦仍學謝，觀此可悟學古變化法。”這兩句是記述他在登岱途中所見的花和樹。農歷十月初，山上仍有紅花與綠葉。這兩句學謝，應是指學謝靈運的《相逢行》：“陽華與春渥，陰柯長秋槁”，《登石門最高頂》：“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夷。”這兩處詩句都以“春”“秋”對比，但句式并不相同。這兩句不僅在對偶上學謝，也與謝靈運《晚出西射堂》“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結構高度相似;與謝詩《酬從弟惠連》“山桃發紅萼，野蕨漸紫苞”在結構與植物的描繪方面異曲同工。此外，“南望宣尼圣，東封漢武勞”（《東岳》）通過工整簡練的對仗將詩人登岱而感受古人雄偉氣魄后胸中的豪氣展露無遺。其七言近體中也頗多對偶的運用，如“蒼玉天梯三萬級，泥金神箓五千年”（《登岱》），將泰山臺階之多與綿延五千年的王朝對舉，厚重感撲面而來。此外，劉世南先生評論，說王闿運在五古中用字遣詞都是《文選》式的， 基本上是非八代以前的不用，并以《泰山詩，孟冬朔日登山作》為例說明，這也是其登岱詩在形式上追慕漢魏六朝古詩的一點。

王闿運的七言近體似乎與唐詩更接近，筆墨雄健，形成了雄闊多姿的藝術風貌，其《雪霽登玉皇頂》被評為“勝處去老杜不遠”。這首詩表面寫景，境界高遠壯闊，相較謝詩更為宏大開闊，中間兩聯描寫雪后初晴玉皇頂的白雪與紅日相映生輝，浮云點點、萬里晴空的開闊景象，頗有盛唐氣象。此詩與謝詩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詩都先寫景，一個寫登岱遠望所見雪景，一個寫遠眺京城所見春景;后寫相似的情感，謝詩“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將游宦無成、思念家鄉，功名蹭蹬、進退兩難的情感表現得較為明顯;而王詩“登封常見圣人來”“一片空明盡冰雪”在雪后初霽的明朗場景背后，則蘊蓄了他哀嘆如今無圣人登岱、自己前路茫茫抱負難以實現的落寞感傷，延續了其“詩緣情”的主張、踐行了他“掩其情無露其詞”的“治情”標準，也能證明他將自己關心時事的情感寄寓其中，從而達到詩中“有我”的境界，能擬古而自出新意。這在他的游岱祠和登岱的詩中幾乎都有體現。

詩人解釋《泰山詩，孟冬朔日登山作》：“蓋此乃登岳詩，非游岳，更非游山也”。“登”字，摒棄了“游”的閑散性、隨意性，似乎在暗示，作此詩的意圖并非如單純的山水游覽之作如此簡單。前四句寫古代帝王登泰山禪梁父的浩大景象，“伊來圣皇游，非余德敢升”過渡到自己的登岱，詩人自說一介匹夫，沒有帝王之德，豈敢登封泰山，聯系其政治理想，其實是暗示當時沒有圣王，暗含了他對時代沒有開明帝王的無奈與失意。對于結尾“將睹三光正，端居心載寧”，劉世南先生解釋為“日、月、星各得其所，互不干擾……以日比光緒帝，以月比慈禧太后，以星比執政大臣。如果光緒帝不受制于太后與后黨大臣，而能獨行己志，則天下太平，大興禮樂，也可以像古先的‘圣皇’來登封了”。或許此種解釋有附會之意，但若把此句與詩人心憂國事、積極用世的思想結合起來，也就不難理解經學是用世之經學，而詩人身不為世用、頗為不平的心理了。可以說，此詩意不在寫景，而在抒情，隱含著王闿運對當時政局的失望，又寄寓了對自己、對國家光明前程的期冀。此種“以詞掩意”表述方式，將“己情”即自我不便明言的“真性情”通過詩這一抒情體裁傳達出來，是王闿運對詩歌表己情達己意應含蓄的主張的實踐。正如他所說：“詩以養性，且達難言之情”“持其志，無暴其氣;掩其情，無露其詞”，這也是他對漢魏詩法“以詞掩意，托物起興”甚為推崇的表現。

《雪霽，午登日觀》中“余懷凜凜志，遂造峻朗巔”，詩人滿懷壯志登頂成功，卻發現“獨此肅寒冽，塵想不可存”，雪后山頂冰雪覆蓋寒冷難耐。這何嘗又不能看作是詩人往來蹀躞與官紳顯宦間尋求發揮才智、實現自己“通經致用”的理想而頻遭坎坷的人生寫照？“洗心在退藏，況乃更騫翻。凡夫自阻絕，既至何艱險。觀者徒睎仰，攀龍從軒轅”，詩人由此生出遠離實現理想道路的歸隱之意，“宦情不如歸興”，仕途的坎坷與登山一樣艱險。但后又轉折為“觀者徒睎仰，攀龍從軒轅”，旁觀者只是遠遠仰慕帝王，而詩人自己卻生出追隨帝王的想法;同時也暗示出自己才高識遠，有“帝王志”而不被發掘的牢騷。

由此觀之，王闿運的登岱詩應該并非純粹的模山范水之作，而是于其中灌注真性情，并以含蓄蘊藉的風貌呈現出來，讓情感曲隱自達，一定程度上還原了詩歌抒情的本體特征，也能讓讀者獲得深層的審美享受。同時，從王闿運登岱詩的創作實踐看，他對表面綺靡的追求并未脫離內容和情感的內核，若以單純追求形式而詬病之，就是一種誤讀了。

在這些登岱詩中，我們領略到的還有闊大的襟貌、明朗的風格，他用一些厚重、壯麗的風景而出之以或雄健、或清綺的筆墨，形成了其詩作獨有的特色。前述《雪霽登玉皇頂》《泰山詩，孟冬朔日登山作》等就是明證。此外，如“玉溜寫輕泠，蒼巒泄云巢。縣冰的紅翠，雪草盡瑩瑤”（《泰山瀑橋》）的清雅，“小儒詎識升中事，四岳曾無造物權。只有圣皇堪富貴，莫疑秦漢訪神仙”（《登岱》）的博大氣象等，都能體現他登岱詩中多樣化的藝術風格。

王闿運對于他的泰山游覽，曾做過如此議論：“山游所以養性情，如聲色，亦所以助成學問詩文，亦所以蓄泄天和，要之不可逐物忘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后下筆有神，詩中有我，是他的心得。他的多數登岱詩也確實做到了在學漢魏六朝詩的古雅、綺靡的同時，在詩中“蒼茫獨寫平生意”以傳導自我的心曲。他以漢魏六朝詩歌為出發點，在學古的同時不拘泥于古，形成了奧美綺麗、綿邈雅致、意境沉博、風神壯闊的多樣化的獨特面貌，可以說自成一家。

參考文獻：

[1]王闿運著，馬積高主編：《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版。

[2]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1923年湘綺樓刻本，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十六輯，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70年版。

[3]王闿運著，馬積高主編：《湘綺樓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版。

[4]汪辟疆：《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5]汪辟疆：《王闿運傳》，《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6]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張寅彭主編、王培軍等校點：《民國詩話叢編》（五），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

[7]劉世南編注：《清詩三百首詳注》，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作者簡介： 王楚翹（ 1997—） ，陜西富平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近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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