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筱昊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3)
非法獲取數字貨幣的行為能否被評價為取得型財產犯罪的一個關鍵因素是,是否承認數字貨幣的“占有”狀態的存在及其轉移可能。例如,在竊取數字貨幣行為定性之爭中,對財產犯罪說持否定觀點的學者通常認為,“非法獲取虛擬財產的行為不存在‘占有轉移’”[1]。所以,如果想要在現行法律框架內以財產犯罪規制非法獲取數字貨幣的行為,除了要論述數字貨幣的“財物”屬性外,還需要證明數字貨幣“占有”狀態的存在。刑法對“占有”問題的研究,主要從占有對象和占有形態(概念)兩個方面展開,前者的主要爭論在于財產性利益是否屬于占有的對象,后者的核心分歧在于事實性要素與規范性要素何者對占有的判斷起決定性作用。本文擬從占有對象和占有形態角度展開數字貨幣的占有問題研究,以期對非法獲取數字貨幣行為構成財產犯罪的證成有所裨益。
財物可以成為刑法占有的對象,學界不存在任何異議。但是財產性利益是否屬于我國財產犯罪所規制之對象或者能否被占有,不同的學者持有大相徑庭的看法。否定說認為,我國刑法中的占有屬于對物的事實支配,占有對象可以在存在論層面為經驗感知。肯定說則認為,將占有的對象局限于可為經驗感知的有體物,會不當限縮財產犯罪的規制對象,不利于法益的周延保護。[2]不可否認,對占有對象范圍的理解與對占有形態的解讀存在密切關聯;但是將財產性利益認定為刑法占有的對象,應當存在規范化占有形態之外的實質根據。筆者原則上贊同肯定說的觀點,并認為否定說對相關問題的解釋欠缺妥當性。
首先,司法解釋為財產性利益成為占有對象提供了規范依據。2013年兩高頒布的《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3年解釋”)第4、5條規定,盜接他人通信線路、復制他人電信碼號出售的,竊取有價支付憑證、有價證券、有價票證的,按照盜竊罪定罪量刑。并且盜竊數額來源于給被害人造成的損失或者支付憑證等所表征的價值。換句話說,行為人竊取(占有)的不僅是作為載體形式的紙質票券,還包括票券所能兌換實現的財產性利益。財產性利益能夠被占有和轉移。在我國,雖然《刑法》沒有明確規定財產犯罪的對象包括財產性利益,但是抽象的規定方式也為司法解釋的補足留下了空間。而且,從德日對財物和財產性利益的區分規定來看,將財產性利益納入財產犯罪的規制范圍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其次,司法判例為財產性利益成為占有對象提供了案例指導。2013年行為人傅某為消滅欠丁某的債務,伙同汪某潛入丁某的辦公室,竊走丁某七八張欠條并銷毀,后被人民法院認定為成立盜竊罪。人民法院認為,“欠條本身雖然不是財物……通過非法手段剝奪被害人的債權請求權……顯然已侵害了他人的財產權益”。①我國雖然不是判例法系國家,但是近年也在如火如荼地建設案例指導制度,先例判決可以成為未來判決參考和借鑒的對象。該判決對“財產權益”可以成為盜竊罪的對象直言不諱,為司法實踐承認財產性利益的占有對象地位奠定了經驗基礎。最后,主流學說為財產性利益成為占有對象提供了學理支撐。關于竊取財產性利益行為性質的認定,學界一直存在盜竊說和詐騙說等的爭論,但是竊取財產性利益的行為可以成立取得型財產犯罪則幾乎已經成為學界的共識。而肯定取得型財產犯罪成立的前提就是承認對財產性利益的占有及其轉移可能。當然,學說理論并不構成具有法律效力的約束,只是主流觀點的說理可以為財產性利益的占有提供理論上的支撐。
否定說在解釋具體問題時總是顯得捉襟見肘。例如無體物的占有問題。按照否定說對占有經驗可感知的事實支配的理解,無體物的占有是無法成立的。但是2013年解釋明確規定竊取電力等無體物的行為可以構成盜竊罪,否定說無法對此做出自洽的解釋。再如財產性利益的占有問題。否定說否認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占有的對象,可是在出租車乘客逃單的場合,否定財產性利益的占有即意味著否定行為人的行為構成財產犯罪的可能。但是,將所有的逃單行為都作為民事糾紛處理,無法充分發揮刑法的法益保護機能。實際上,否定說并不完全否定竊取財產性利益構成財產犯罪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其更多的是從罪刑法定明確性的角度主張對刑法解釋加以限制,以避免司法權對立法權的僭越。但是從自然犯與倫理道德的關聯以及財產性利益與財物核心語義的距離來看,肯定財產性利益的占有對象地位并不違背刑法的明確性原則而與國民的預測可能性發生沖突。
否定說與財產的債權/物權的二分說具有天然的親和性。在傳統的財產劃分中,物權和債權的界限是清晰的,前者是對物的排他性支配權利,后者是對人的相對性請求權利。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債權與物權的界限變得模糊,開始出現不少建立在財產性利益之上的“準物權”。例如,存款人對銀行存款的性質越來越具有物權屬性。本來存款人將現金存入銀行賬戶,與銀行之間建立的是債權債務關系,但是由于自動取款機的廣泛應用,使得存款人對現金的支配與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現金的支配事實上不存在任何差異。如果說存在什么差異的話,可能就是將現金放在家中還需要承擔被盜的風險,而將現金存入銀行則可以高枕無憂。再如,銀行兌換能力和效率的提升使有價票券尤其是不記名票券的流通能力日益增強,物權屬性日益昭顯。否定說賴以存在的債權/物權財產劃分基礎已經開始崩塌。迎合現代財產屬性的發展,有必要承認具備支配可能的財產性利益的占有狀態的存在。
數字貨幣是指以區塊鏈作為底層技術,不受政府實體或者其他任何中央權威機構的支持,因為被許多人普遍接受為交換媒介而獲取價值或者因為代表對某種商品如黃金或者白銀的價值而具有內在價值的貨幣。數字貨幣從表現形式上來說,是一串二進制代碼,但是奠基在區塊鏈技術上,使數字貨幣具有不可篡改、不可復制、可追溯等可以充當交換媒介的特性。在哈希加密算法和共識機制等技術的支持下,每一枚數字貨幣都具有唯一哈希值(類似于人民幣的冠字號),每一次數字貨幣交易行為都是不可逆的。數字貨幣的誕生使互聯網由信息互聯時代進入價值互聯時代。
數字貨幣符合刑法所規制之“財物”的核心特征,即管理可能性、轉移可能性和價值性。首先,數字貨幣所有人對其賬戶內的數字貨幣可以進行排他性的支配。權利人可以根據其自己的意志自由作出贈予、出售、支付等處分行為,不受任何第三方的阻礙和妨害。其次,數字貨幣可以在不同的賬戶之間發生轉移。如果否認數字貨幣的轉移可能性,那么也就是在否認數字貨幣的可侵犯性。但是近年來實踐中頻繁發生的非法獲取數字貨幣行為,從事實上證明了數字貨幣的可轉移性和可侵犯性。最后,數字貨幣在其信仰者的追捧下具有財物所必要之價值。不管數字貨幣的載體形式為何,人們的廣泛信任和接受都賦予了其價值性。
對數字貨幣財物屬性持否定觀點的學者認為,數字貨幣持有人與服務商之間建立的是服務合同關系,權利人對服務商享有的是請求對方履行必要技術支持義務的債權,權利人并不能排他性地支配數字貨幣。[3]但是,一方面,債權說指向的是數字貨幣權利人與服務商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并沒有正面回答權利人與數字貨幣之間的支配關系。筆者認為權利人對數字貨幣的支配比存款人對銀行存款的支配更具“物權”屬性。因為權利人對數字貨幣的支配更為直接和簡便,服務商實際上扮演著占有輔助人的角色。現實世界的占有輔助人以其體力等作為輔助占有的資料,虛擬世界的占有輔助人則以其智力(技術)作為輔助占有的資料。具體來說,服務商并不具有根據其意志處分賬號內數字貨幣的權利,服務商轉移數字貨幣的行為(對數據的修改)實際上是根據權利人的指令做出的。所以,權利人在排他性地支配數字貨幣。另一方面,即便認為權利人對服務商享有的是債權,但是如上所述,具有準物權性質的財產性利益依舊可以成為占有的對象。
否定論者難以接受數字貨幣成為占有對象的主要原因還是在于數字貨幣不具有可為經驗所感知的“形體”。換句話說,以電磁數據形式存在的數字貨幣難以與作為事實性要素的占有發生關聯。否定論的觀點建立在對財物的狹義理解之上。但是,財物就是有體物的理論前提是不真實的。數字貨幣與電力等無體物一樣,都是一種客觀存在。無體物不存在“形體”,數字貨幣至少存在“電磁數據”載體。我們不能因為數字貨幣的表現形式與傳統財物不同就否定數字貨幣可以成為占有的對象。
受限于生產力水平和認知能力,古羅馬法和日耳曼法是在物理支配層面理解“占有”概念的。但是隨著財產樣態的多樣化發展,純粹事實性的占有概念已經無法解釋很多財產的占有問題,于是占有概念越來越呈現規范化的趨勢。現代刑法理論對占有概念的爭論,就圍繞事實性要素和規范性要素何者處于決定地位展開。主張事實性要素占據支配地位的學者認為,事實判斷對占有的認定起決定作用,在顯性支配(物理支配明顯)的場合,規范判斷不發揮作用;在隱形支配(物理支配薄弱)的場合,規范判斷起補充作用,但是規范判斷依舊以事實判斷作為前提,不得取代事實判斷。[4]簡單來說,規范支配只在事實支配薄弱的時候發揮補強事實支配的作用。主張規范性要素占據支配地位的學者則認為,“刑法中的占有反映的是一種基于社會規范而確立的分配關系”,不管物理支配強與弱,占有的判斷都只能取決于規范要素。并且這里的規范泛指人類社會歷史進程中形成的行為準則。還有學者認為,刑法中的占有概念具有事實與規范二重屬性,事實層面的支配是占有的必要條件,決定占有的有無;規范層面的認同是占有的評價基準,決定占有的歸屬。
事實性的占有概念對觀念占有的解釋力不足。在判斷(臨時)停放在路邊的摩托車或者汽車的占有時,事實性的占有概念無法以物理性的支配對摩托車或者汽車的占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解答,只能借助于一定的規范性內容承認摩托車或者汽車的觀念占有,并滑向緩和的事實性占有。規范性的占有概念忽視占有概念的事實性內容,容易導致占有概念的抽象化和空洞化。對占有概念的理解總是離不開占有對象,而占有對象的具體性決定了占有概念的事實性。忽視占有概念的事實性,則會引發類似于“采礦行為(實行行為)是用機械的方法進行的無聊開采和搬運過程”的抽象化解讀。所以,筆者原則上贊同二重性的占有概念,只是規范要素的內涵以及事實要素與規范要素的關聯還有必要做進一步的方法論澄清。
從占有認定的角度來說,我們判斷某種狀態是否屬于刑法上的占有,需要進行三段論的推理,即大前提——刑法對占有的規定,小前提——待決事實,結論——待決事實是不是刑法規定的占有。因此,需要首先明確刑法理論所要研究的占有是哪個層級的占有?是屬于觀念論層面的,作為判斷事物屬性參照標準的大前提,還是屬于存在論層面的,可為經驗感知的待決事實,抑或是事實與觀念印證后的結論?在觀念論二元論哲學觀下,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直接決定著占有概念的事實性與規范性。就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鮮少有學者對此問題進行澄清。筆者認為,研究占有概念的首要目的是解決具體事物的占有判斷問題,即判斷某種事實狀態是否屬于刑法所規制之“占有”,次要目的是建立自洽的占有理論,為占有判斷提供可靠的理論工具。而待決事實本身不能回答自己是不是“占有”。換句話說,刑法中的占有概念是被觀念加工后的工具,作為純粹客觀事實的待決對象不具有觀念內容。
首先,作為待決事實的支配狀態不具有自我評價的功能。例如,人們對摩托車的支配狀態,在被觀念內容進行加工之前,并不會被認定為“占有”。因為事實只有是與否的區別,價值才有對與錯的區分。而“占有”概念本身已經融入了使用者的價值判斷。判定某種狀態為占有,是觀念進行加工后的產物。其次,大前提占有概念作為當為規范的構成部分,本身融入了社會規范對適法行為的要求,具有建構性。具體來說,刑法所規定的“占有”是有保護其免受犯罪行為不當侵害必要的占有,而非任何支配狀態。但是刑法中的占有又不是絕對觀念性的,它以現實原型作為指導,在經過意識的加工后形成觀念形象。所以,刑法中的占有來源于事實又超越事實。最后,結論作為待決事實與觀念形象的印證,是事實與規范的統一,既具有事實性又具有規范性。
那么,作為判斷基準或者標準的規范究竟是什么?是包括法律規范在內的廣義的社會規范還是僅指狹義的法律規范?筆者認為,社會規范與法律規范在占有判斷中可各得其所。因為對某種事實狀態的判斷,我們總是首先訴諸經驗常識,在根據經驗常識得出初步結論后,再根據規范的要求進行修正,并得出最終結論(規范定性)。占有的判斷亦不出其外。例如在判斷租借相機的刑法占有時,我們首先會根據社會規范判斷是否存在經驗上的“占有”,然后根據刑法的規范保護目的,對經驗上的占有作出取舍。一般來說,民法中的占有與經驗上的占有具有一致性,但是刑法中的占有與其存在差別。因為刑法并不承認間接占有等觀念性占有,并且出于強化合法手段恢復法益秩序目的肯定非法占有。但是在社會規范與法律規范之間,法律規范尤其是刑法規范對占有的判斷起決定作用。因為對刑法占有的判斷必須符合刑法對社會秩序的建構性要求,并服務于刑法的規范保護目的。
所以,應當階層性地判斷刑法中的占有。首先,權利人對特定事物的支配事實、支配能力以及支配意思屬于占有的判斷資料;其次,以經驗性的一般人的評價作為經驗性(民法)占有的判斷標準,實際上就是社會規范是否認可權利人的占有主體地位;最后,以理性的一般人的評價作為刑法占有的判斷標準(具體判斷可參見圖1)。

圖1 規范占有的判斷路徑
支配事實可以根據支配能力的強弱劃定一個支配圈,即人們對貼身控制財物的支配能力最強,對排他性支配場域內財物的支配能力次之,對支配領域外的財物的支配能力最弱。并且不同主體的支配圈可能發生交集和被破壞,例如行為人到被害人的家中做客,趁被害人不備竊取其首飾的場合,盡管通常情況下被害人對其家中的財物具有排他性支配能力,應當肯定被害人的占有,但是行為人以其貼身控制支配破壞了被害人的占有。在支配事實削弱的場合,支配能力和支配意思對事實支配起到補強作用,例如被害人對從自己家陽臺掉落的衣物的占有,當被害人可以很迅速地拿回并且主觀上具有概括性的占有意思時,就應當肯定被害人的占有。但是如果被害人對掉落陽臺的衣物毫不知情(長時間)并且難以及時取回衣物的,應當認為被害人喪失對衣物的占有(衣物變成遺失物)。當然,在肯定被害人的占有時,實際上已經融入了社會經驗認知的判斷。畢竟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對上述情形中占有的認定是不相同的。此外,經驗性一般人的判斷與理性一般人的判斷通常是一致的,只有在與規范保護目的存在明顯沖突的情況下,才需要進行規范上的修正。
數字貨幣的占有認定也應當遵循上述階層性路徑。
首先,需要確認數字貨幣支配事實、支配能力以及支配意思等判斷資料。在區塊鏈系統中,人們通常將自己的數字貨幣保存在“錢包”中。這些錢包根據服務模式的不同,有些是中心化的,有些是去中心化的。中心化的數字貨幣錢包提供密碼找回等基礎服務,去中心化的數字貨幣錢包則不存在幫助記憶密碼的功能,賬戶所有人自行負擔記憶密碼的義務。現實中因為忘記錢包密碼而損失數字貨幣的情況時有發生。根據是否連接網絡,數字貨幣錢包可以分為冷錢包和熱錢包。冷錢包是一種離線錢包,熱錢包則是一種在線錢包。去中心化的數字貨幣錢包和冷錢包與現實世界的物理錢包沒有任何實質區別,權利人可以憑借密碼不受妨礙地支配自己錢包內的數字貨幣。具體來說,當權利人實時地操作或者處分賬戶內的數字貨幣時,權利人的支配屬于貼身控制支配;當權利人暫時沒有操作賬戶時,權利人可以憑借對數字貨幣錢包的排他性支配充足事實支配。當然這兩種情形下,支配能力和支配意思同時在發揮作用,只是在支配事實很明顯的場合,支配能力和支配意思的補強作用就黯淡了。由于數字貨幣一般不會成為遺失物,所以通常不存在處于支配領域外的情形。中心化的數字貨幣錢包,則因為存在中心化的服務機構,導致人們對數字貨幣的支配(占有)判斷存在障礙。中心化服務機構的介入,很容易讓人們借鑒銀行存款的占有關系,認為服務機構占有數字貨幣,而錢包所有人對服務機構享有數字貨幣債權。但是如上所述,數字貨幣錢包服務機構扮演的是占有輔助人的角色,它們對錢包內的數字貨幣并不具有處分權利,與銀行對存款享有處分權能存在很明顯的差別。所以,即便存在中心化服務機構,錢包(賬戶)所有人依舊可以排他性地支配數字貨幣。
其次,經驗性的一般人能否肯定數字貨幣的經驗占有?毋庸置疑,數字貨幣的投資者或者所有者肯定愿意承認對數字貨幣的占有權能。但是問題在于,作為少部分群體的數字貨幣玩家的評價可否構成經驗性的一般人標準?筆者對此持肯定回答。一方面,“經驗”一詞決定了經驗性的一般人只能是參與被評價對象的人員,沒有認知體驗的人員難以構成評價主體。沒有進入幣圈,對數字貨幣的相關知識缺乏了解的人很難認為其具有關于數字貨幣的“經驗”,這些人也就無法作為評價數字貨幣經驗占有的主體。另一方面,刑法理論對判斷標準的建構越來越重視不同行業和群體間的差異。例如,刑法理論對注意義務理論的研究,越來越重視特殊行業的特殊注意義務要求。根據不同行業和群體建構不同的要求和標準,是刑法理論走向精細化的必然要求。對數字貨幣經驗占有的判斷,應當顧及幣圈玩家的特殊認知。這些幣圈玩家,不管是認為數字貨幣是“貨幣”,還是認為其是投資產品,都不否認自己可以占有和支配數字貨幣。
最后,理性的一般人能否肯定數字貨幣的規范占有?即便可以從經驗層面肯定數字貨幣的占有,經驗占有也只有契合刑法的保護目的方可被評價為規范占有。如上所述,經驗占有是以作為特殊群體的幣圈玩家作為評價標準的,但是刑法規范卻是適用于一般群體的一般事項的,那么能否將特殊群體的特殊需求納入刑法的保護范圍呢?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直接決定數字貨幣的規范占有。刑法上財產犯罪所要處理的對象,則是在預防民法之利益分配狀態遭受現實上的破壞。換句話說,刑法規定財產犯罪的規范目的就是強化民法所形成之權利關系的穩定性。民法作為一個開放的法律體系,對于經驗習慣具有很強的繼受能力并且通常以之作為法律淵源,所以民法是承認數字貨幣的經驗占有的,那么刑法的保障法地位也決定了其必須承認數字貨幣的經驗占有。事實上,數字貨幣市場的開放性特征決定了任何主體都有進入市場的可能,任何主體也都有支配和占有數字貨幣的機會,只是數字貨幣目前尚未成為大眾全體所使用的對象,才需要借助少數群體的經驗判斷。所以,幣圈玩家的經驗判斷實際上就是潛在的一般人的經驗判斷,與刑法的普遍適用效力并不矛盾。此外,隨著數字貨幣的普及尤其是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的發行,數字貨幣的占有將成為一個不言而喻的問題。當下的理論研究應當為數字貨幣未來在刑法中的定位埋下伏筆。所以,理性一般人可以且應當承認數字貨幣的規范占有。
在肯定了數字貨幣的規范占有之后,還需要進一步討論數字貨幣的占有轉移問題。因為只有承認數字貨幣具有占有轉移之可能,非法獲取數字貨幣的行為才有可能構成轉移占有型財產犯罪。例如,有學者認為,數字貨幣的本質是代碼數據,數字貨幣增減的實質是代碼變動而非占有“轉移”。應當區分“利益轉移”與“占有轉移”,在具有“利益轉移”而缺乏“占有轉移”的場合,行為可以構成侵占罪但是不能構成盜竊罪、詐騙罪等。[1]還有學者認為,數字貨幣具有可復制性,“復制一份‘財物’后被害人還保有該財物”,非法獲取數字貨幣的行為并不發生“占有轉移”,只能構成計算機犯罪。[3]那么數字貨幣的占有究竟能否發生轉移?筆者對此持肯定回答。
首先,數字貨幣的占有轉移以賬戶數額變動為表現形式。最典型的數字貨幣轉移模式是個體賬戶間的直接轉移。數字貨幣錢包一般采用非對稱加密模式,錢包所有人掌握有私鑰和公鑰一對密碼,私鑰用以登錄錢包,公鑰用作聯系地址。當需要向他人錢包(賬戶)轉移數字貨幣時,首先需要輸入對方公鑰地址,然后用私鑰作為支付密碼,私鑰密碼驗證正確后,一定數額的數字貨幣就會轉入對方的錢包(賬戶)。屆時轉出方喪失一定數額數字貨幣的占有,轉入方獲得一定數額數字貨幣的占有,數字貨幣的占有發生轉移。還有一種數字貨幣的轉移模式是場內交易,即數字貨幣交易所內轉移。所謂場內交易,是投資者在數字貨幣交易所內購買數字貨幣(代幣)的行為。場內交易中,行為人以一定的法定貨幣或者主流數字貨幣作為支付工具購買交易所內掛牌的其他數字貨幣。交易所經過結算后,將一定的法定貨幣或者主流數字貨幣匯入其他數字貨幣出售者的賬戶。在這一過程中,除了存在私人賬戶間數字貨幣的占有轉移,還包括法定貨幣(債權)的占有轉移。法定貨幣(債權)的轉移以其同質性印證著數字貨幣的占有轉移。
否定數字貨幣可以“占有轉移”的觀點的核心要義在于占有轉移的對象不具有同一性。在取得型財產犯罪的通常場合,被害人喪失占有與行為人建立占有的對象具有同一性時,方可承認占有轉移的存在。例如,盜竊他人財物的場合,甲遺失一萬元現金,乙從別處竊取一萬元現金,乙新建立的占有與甲被破壞的占有之間不存在關系,也就不存在“占有轉移”。否定論者認為數字貨幣具有可復制性,數字貨幣的轉移僅僅是數據的增減,僅僅是“利益轉移”,無非是想表達行為人占有的數字貨幣與被害人喪失的數字貨幣不具有同一性。但是,一方面,區塊鏈技術的運用使數字貨幣具有區別于傳統信息數據的唯一性和不可復制性。數字貨幣借助于哈希算法使每一貨幣單位均具有唯一哈希值,借助于時間戳使數字貨幣交易行為具有可追溯性,避免了雙重支付情形的發生。換句話說,為了保持數字貨幣的“貨幣”屬性,區塊鏈技術必須保證數字貨幣的不可復制性。另一方面,財產犯罪占有對象從有體物到無體物再到財產性利益的擴張過程,越來越強調載體背后的價值占有與轉移。例如,違背他人意志將他人第三方支付賬戶的金額轉移到自己的賬戶中,就不存在載體形式的轉移,僅僅發生利益轉移。刑法之所以保護財物,是因為財物背后代表著利益以及與之相關的社會分配關系,利益是刑法設定罰則的根據和目的。所以,財物占有轉移的實質是利益占有轉移。將“占有轉移”與“利益轉移”區別對待的觀點,要么過分拘泥于占有對象的有體性,要么忽視了“利益轉移”以“利益占有”作為前提,因為如果沒有利益的“占有”,就不會發生利益的“轉移”。因此,數字貨幣的占有轉移實際上就是象征著價值的不可復制的代碼數據的轉移。
數字貨幣占有轉移問題進一步引發著人們對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關系的思考。混同說認為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沒有界限,現實世界的秩序規則適用于虛擬世界。分立說認為虛擬世界完全獨立于現實世界,現實世界的秩序規則不適用于虛擬世界。雙重性說則認為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既不混同又不割裂,它們是人類活動的雙重世界,兩者的秩序規則既有聯系又有區別。[1]筆者原則上贊同雙重性說。因為從秩序規則適用的角度來說,互聯網計算機犯罪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互聯網計算機為犯罪工具或者手段的侵犯傳統法益的犯罪,例如在網絡空間中的侮辱、誹謗他人,侵犯的依舊是作為傳統法益的人格尊嚴。此類犯罪在傳統法益的指導下,適用的秩序規則與典型犯罪別無二致。所以,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具有“關聯性”。另一類是以互聯網計算機為犯罪空間侵犯新型法益的犯罪。隨著計算機網絡的發展,虛擬世界越來越成為人類的第二活動場域,虛擬世界中凝結著越來越多的新型法益,如信息系統安全、數據以及虛擬財產等。侵犯這些法益的犯罪通常被稱作新型犯罪。此類犯罪由于侵犯法益的差異和發生場域的不同,表現形式和適用規則與傳統犯罪存在區別。所以,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具有“差異性”。鑒于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雙重性,我們在規制和認定虛擬世界的數字貨幣犯罪時,有必要對數字貨幣占有轉移規則的適用保持觀念上的變通和更新。固守現實世界的占有轉移認定規則,很容易導致數字貨幣侵財行為無法得到有效規制,使刑法保護法益的機能、任務和目的落空。
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差異性使數字貨幣占有轉移表現出一定的特殊性,使數字貨幣侵財行為停止形態的認定存在疑難。例如,當行為人掌握被害人的數字貨幣賬戶密碼,登錄被害人的賬戶,但是尚未轉移被害人的數字貨幣,被害人能夠同時登錄賬戶支配數字貨幣的場合,能否認定數字貨幣已經發生轉移,行為人已經犯罪既遂?又如,行為人登錄被害人的賬戶后,并不轉移被害人的數字貨幣而是改變賬戶密碼排他性地支配賬戶和數字貨幣,行為人是否構成犯罪既遂?再如,行為人登錄被害人的賬戶轉出數字貨幣后良心發現,又將數字貨幣轉回到被害人的賬戶,能否認定行為人構成犯罪(既遂后)中止?
在現實世界,財物與時間、空間的緊密關聯使占有轉移遵循嚴格的接觸—轉移—(被害人)失控—(行為人)控制等前后相接的有序過程,被害人失控與行為人控制同時或者相繼發生,不會存在被害人控制與行為人控制并存的情形。例如竊取他人手機,被害人失控后,行為人可能以貼身控制同時支配占有手機,也可能將手機藏于某處待時機成熟時再取回(占有)手機。但是在虛擬世界,被害人的控制和行為人的控制則可能并存。例如前述第一種情形——被害人與行為人同時控制賬戶。刑法學界關于轉移占有型財產犯罪既遂標準至少存在轉移說、失控說與控制說的爭論[5],并且以控制說為有重要影響力的學說。根據控制說的觀點,第一種情形中,行為人的行為已經既遂。但是此種情形中并不存在現實的“占有轉移”,而且被害人尚未失去對賬戶的控制,仍然可以通過更改密碼和轉移數字貨幣等方式進行自我救濟。如果將控制說的觀點貫徹到底,就會導致行為人掌握被害人賬戶密碼時犯罪既遂的不當結論。所以,控制說在認定數字貨幣同時占有的既遂中存在缺陷。筆者認為,從協調刑法的法益保護目的、實行行為的實質側面以及定罪量刑的視角選擇的關系角度出發,應將犯罪既遂的標準設定為被害人的法益遭受現實的侵害。[5]具體到財產犯罪中,被害人失去對數字貨幣的控制即可認為財產利益遭受現實侵害,因而失控說作為認定轉移占有型財產犯罪的既遂標準是合適的。第二種情形——行為人更改密碼排他性地支配被害人數字貨幣賬戶,被害人喪失了對數字貨幣的控制,行為人的行為已經構成既遂。
虛擬世界的連通性使行為人可以快速地轉移賬戶內的數字貨幣,轉出數字貨幣和歸還數字貨幣的行為可以在剎那間完成。那么行為人轉出數字貨幣的行為是否已經既遂?歸還數字貨幣的行為能否成立中止?這實際上是困擾實務界和理論界的既遂后中止問題在非法獲取數字貨幣案件中的映射。實務界和理論界出于鼓勵行為人中止犯罪的初衷一般承認行為人的行為成立中止,但是在解釋路徑上存在差異,不過大體上可以歸納為承認既遂后中止制度和證成符合總則中止要件。筆者原則上贊同行為人的行為符合《刑法》總則關于犯罪中止的規定。已有觀點在論述該問題時,均過于關注犯罪中止的“自動性”要件和“有效性”要件,卻忽視了停止形態對犯罪“終局性”的要求。“終局性”應當是犯罪完全停止下來,行為人對法益侵害的控制喪失,有人(通常為公職人員)接管行為人喪失控制的狀態。例如,行為人故意殺人的,即便周邊有不少旁觀者,但是如果其他人不能制止行為人的行為,那么行為人依舊控制著殺人狀態。只有在警察等人員到達現場,解救了被害人接管了現場,行為人才徹底失去對犯罪事實的支配,犯罪達至停止形態。當然,如果旁觀者中有行為人的親人,足以對行為人的意志產生影響,說服行為人停止行為并將被害人送至醫院,可以保證犯罪不會繼續進行的,依舊可以認定犯罪完全停止。所以,行為人轉出數字貨幣和歸還數字貨幣的行為,直至被害人發現或者公安機關介入犯罪狀態才轉移控制達到“終局”。行為人轉出數字貨幣的行為不是一個需要單獨評價的行為,而是接續的中止行為的一個組成部分,行為人歸還數字貨幣的行為本來就符合中止的有關要件。
注釋:
①浙江省諸暨市人民法院(2014)紹諸刑初字第551號一審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