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秋云
摘要:作為我國文學史上一部杰出的現實主義長篇諷刺小說,《儒林外史》在敘事上的謀篇策略和表現方式,一貫為人稱道。本文在總結了該書在敘事上的諸多特點之后,試圖從敘事細節的重復性表現方面,以象征性形象的選取、敘事結構、情節等方面的復現為重點,對《儒林外史》的敘事特征做一個初步探索。
關鍵詞:敘事;情節;重復性;相似性
《儒林外史》作為一部反映明朝儒林現實的長篇小說巨著,以豐富細膩的細節表現,不僅為我們展現了一部儒林“痛史”和“丑史”,也對當時的社會生活面貌做了一個全景式展現。閱讀此書,筆者注意到,作者在敘寫儒林人物的悲喜劇時,善用細節上的重復性表現,來表達作者對現實的針砭與諷刺,發人深思。
一、象征性事物的重復運用
《儒林外史》著意描寫人物的病態,這種病態,不僅體現為科舉制度荼毒之下眾儒生心理的扭曲和畸形,也體現為他們生理上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對人物病態的刻畫,具體到小說中,則表現為對“痰”這一人體分泌物的反復描寫。
從周進到范進再到嚴監生、魯編修、牛布衣、王太太等人的悲喜劇中,都可見“痰”這一細節描寫。這一看似骯臟而又不易為人重視的物象,很多時候卻與人物的命運乃至生死密切相關。周進以老邁之年而屢試不第,在貢院滿腹心酸撞號板,竟至人事不省之后,眾人給他灌了水,吐出一口濃痰來,方才好了。范進中舉而瘋,被丈人胡屠戶一巴掌打暈在地,在鄰居“抹胸口,捶背心”的幫助下,才得漸漸喘息過來,“吐出幾口痰來,好了”。魯編修在得知升了侍讀,合家歡樂之時,痰病大發中了心臟,嗚呼哀哉。牛布衣臨死之前也是“痰響了一陣,喘息一回”,最后氣絕身亡。王太太在得知丈夫鮑廷璽并非舉人而是戲班子出身時,怒氣攻心,得了失心瘋,也是因為“一肚子的痰”所致。在這些人的悲喜劇里,“痰”這一重復出現的事物,幾乎都與人物的生死以及命運的起落聯系在一起,因而,“痰”這一物象,也就具備了某種象征性意味。
范進和周進作為深受科舉制度毒害的腐儒,在尚未高中之前,生活上窮困潦倒,精神上一次次承受著落第的打擊,加上長期忍受著被人奚落諷刺的痛苦,他們的神經,于是變得異常脆弱。這樣,執迷于功名的勞倦和失望,加之郁郁不得志的焦灼困頓過度,自然傷及脾臟的運作功能,造成水濕內停凝結成痰,一遇到刺激就會“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因而,二進之“痰”,乃是心中久久郁結所致,是科考功名失意之下的副產品,也是對功名富貴的傾慕渴求的一種象征。牛布衣一生久居不仕,欲以詩結交公卿權貴求名,卻終生潦倒,流浪至甘露寺,艷羨功名卻又求進無路,到死仍不忘把自己的兩本詩集交給老和尚,為自己傳名。由此可見,他的“痰病”,也是對功名的孜孜以求所致。而王太太雖非儒林之人,她的痰病也是因受騙導致對于榮華富貴的渴求落空,而怒氣攻心導致的七情乖僻,痰氣攻心。由此可見,作者筆下的“痰”,已經成為寄寓作者微言大義的象征物,從這象征物可以透視出儒林人物為功名富貴而”痰“迷心竅的病態,并通過儒林人物的病態揭示科舉制度下整個社會的病態。
二、代表性情節的反復描寫
1.人倫關系的反復展現
《儒林外史》以將近一個世紀的世事演變、二百多個人物的相繼出場,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封建社會末世知識分子的群丑圖。在描述人物時,作者往往從一個個家族或者家庭出發,多以讓人物成對出現的方式,來演繹小說中的情節。大概估之,《儒林外史》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有八對人物,其中六對是親族兄弟,分別是:嚴貢生和嚴監生、王仁和王德、婁三和婁四、湯奉和湯瓚、杜慎卿和杜少卿、余持和余特。這六對兄弟在小說中或先后出場,或同臺演出,或交叉表演,以兩兄弟對照的言行舉止,來刻畫當時社會的世態炎涼、冷暖厚薄,揭露出封建社會末世的嚴重道德和文化危機。
《儒林外史》中的多組兄弟描寫,表現出了極大的相似性,兄弟之間大抵性情相近、品格相當,出場時間也幾乎一致。比如,王仁、王德于第六回同時出現,他們倆的性格特征都是見利忘義、偽善無行;婁三、婁四公子于第十三回一起出場,其二人在性格上又都表現為乖誕偏激、矯情虛偽;第二十三回同時登場的卜誠、卜信也是共同具備著老實本分、淳樸厚道的性格特征。此外還有招搖夸贊、逐名好色的湯由、湯實兄弟,及趨炎附勢、無知做作的余殷、余敷兄弟等。這些兄弟們在言語或行動上多相同或相似,遇事往往表現為一唱一和\一問一答,這種兄弟之間的共性描寫,更容易激化矛盾,暴露問題,達到描寫眾生眾相的目的,從而有利于表現出整個儒林之墮落腐敗的主題。
與此同時,在關于兄弟的描寫之中,也多有不同甚至迥異的一面,比如嚴貢生用度奢豪、卑鄙霸道,而嚴監生慳吝成性、膽小懦弱;湯奉為人圓滑老練、深諳官道,而湯奏卻剛愎自用、不懂為官;杜慎卿追名逐利、自私虛偽,而杜少卿卻超脫礦達、樂善好施,一派古仁人之風。另有余特的板直與余持的圓融、胡三公子的附庸風雅與胡八公子的好勇斗狠等。作者在揭示這些兄弟之間的矛盾糾葛時,也不遺余力暴露出了封建社會之中,富貴功名觀念腐蝕之下的家族矛盾、人際關系的冷漠和世風的墮落,達到了一種強烈的諷刺效果。
2.人物活動的重復構建
《儒林外史》在敘事上,以時間跨度之長和空間活動范圍之廣,而獨樹一幟,因此在如此寬廣的時空概念中,人物的分合聚散游走奔波則顯得格外頻繁。然而,在看似分合無度的外表下,作者卻巧妙地用幾次大的人物集會,構成了全篇龐大紛博故事框架的主干。這些集會以它們各自相似或者相反的目的、過程和結果,為全文增加了更為深刻的批判和諷刺效果,幾次集會主要是鶯脰湖會、西湖會、莫愁湖會、重修泰伯祠等。其中,鶯脰湖會以婁三、婁四公子主導,看似聚集著一群古貌古心的“名士高人”,實則是一群怪模怪樣、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西湖會則是以一場矯揉造作的詩會匯集起來一群“自己不能富貴而慕人之富貴,自己絕無功名而慕人之功名”的“斗方名士”和科舉迷,拈韻聯詩看來頗具“詩酒風流”,實則酸腐偽怍;莫愁湖會以杜慎卿、季葦蕭為中心,一紙“梨園榜”歸結起一些自命高雅的所謂“名士雅人”;最后以虞博士、莊紹光、遲衡山、杜少卿為主,集結起各路文人雅士的重修泰伯祠集會聲勢浩大、規模空前,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它以對禮樂文化的重建,對真儒的推崇為旨歸,成為整部小說的高潮。這些重要的標志性事件,可謂“是掌握全書藝術構思的樞紐,也是在這里,把全書的主導思想——原始儒家的思想表現得最顯豁”。
這幾次重要的集會,在集會人員上,由原初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假名士,到最后逐漸浮出水面的杜少卿、莊紹光等真儒代表,由最初附庸風雅逐鹿攀比的集會目的,到為重修古禮重建古樂而孜孜努力,在作者的思想感情上,由辛辣的嘲諷轉向最后的禮贊推崇。全篇的主旨,可以說是一層層地在剝露與顯現,最后達到發人深省的地步。這些集會看似相似的外表之下,其實以各自完全不同的內涵和寓意,揭露出作者內心深處對于假儒的批判和對真儒的推崇,同中存異,意義深刻。
人物活動的相似性,在書中的表現尚多,如匡超人和牛浦郎停妻再娶,牛浦郎和蘧公孫同冒他人詩名,梅玖吹噓夢見日頭落身進學,王惠吹噓鬼神暗中相助及第,等等。這些人物相似的言行活動,更加深刻地揭示了儒林眾生的腐朽和墮落,道德淪喪、虛偽狡詐,對于表現功名富貴對于人的荼毒這一主題,有著重要的作用。正如林崗所說,“奇書作者運用周期重現的原理,故意讓小至細節成分大至角色和情節段落周期性地重現于故事中,穿插頻率,金針密實。敘事文的機理自然就嚴密完整”。
3.人物命運的相似書寫
《儒林外史》旨在為科舉制度下遭受毒害而失途的儒生做畫像,雖然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獨有的性格特征,人物命運也幾不相同,但是,在這些各不相同的命運之中,作者卻為許多人精心安排了許多相似的遭際和命運,以此達到一種更為深刻的諷刺效果。
同為武將,蕭云仙和湯鎮臺都是智勇雙全、戰功卓著的英雄式人物。蕭云仙平定番亂、修筑城墻、開墾田地、興修水利,使得一片蠻荒之地變成人人安居樂業的樂土,并創造性地發展教育開啟民智;湯鎮臺活捉賊首,平定苗患,屢建戰功。二人都是在戰場上運籌帷幄、戰功赫赫的武將,卻又都是為那個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社會所愚弄的失意英雄,居功至偉,卻反遭詰難:蕭云仙因修城被工部核減追賠,家產散盡,屈居守備;而湯鎮臺以平定苗匪時率意輕進、靡費錢糧的罪名,被降三級。二武將的命運如此相似,真正的人才不僅得不到重用,反而以各種莫須有的罪名獲罰,由此可見社會的黑暗、封建統治的昏聵。同時,武將的冤屈和悲劇也充分暴露出當時社會“重文輕武”傾向,武將的命運即是對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控訴。
此外,人物間遭遇的相似性在別處亦有體現。如文本前有馬二先生教導匡超人,后有郭孝子教導蕭云仙;前有匡太公臨終囑咐匡超人“德行是要緊的”,后有蕭昊軒死前告誡蕭云仙“為人以忠孝為本”。這些情節上的相似表現,是作者對于內心褒貶有意為之的強調,以此來豐富整篇小說所要傳達的思想感情。
三、主導性結構的循環回復
《儒林外史》不僅在“文本內部,相似的情節、意象、細節被安排于不同的故事單元,反復中營造出上下機理的密切聯系,給人以整體感”,也在整個文本的外部結構上,呈現出一種回環反復的特征。
關于《儒林外史》的主旨,閑齋老人說“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功名富貴四字是此書之大主腦”。而圍繞“功名富貴”這條主線,作者巧妙地營造了一種楔子與尾聲遙相呼應的結構,以真儒王冕的事跡發起全文,續之以全書主干對各種形形色色假儒腐儒的描寫,表達作者對于真儒的追尋和呼喚,行文至后半部,已漸漸點明了代表著作者心中理想的杜少卿等真儒名士的存在,最后又以四大奇人的故事作結,于是,整部小說在結構上便呈現出回環往復、首尾呼應的效果。這四大奇人雖然來自市井,做著寫字、賣火紙筒子、開裁縫鋪或者茶館等卑微的營生,但是他們都不慕功名富貴,有著自己獨立的操守和人格,不媚俗,不攀附,正好代表著作者理想的人格和生活,表現出了一種對于功名富貴少有的曠達和超脫。楔子中起首一曲《蝶戀花》已將功名富貴的實質悄然點破,而結尾處的《沁園春》一詞,更是以江山不可復識的感慨,為全文平添幾分滄桑之感。首尾各一詞,既是結構上的呼應,也是主旨的強化,從而達到首尾點題的效果。
除了結構上循環重復的特征之外,《儒林外史》在首尾的敘述之中,也暗含相似性,從而構成了另一層面的首尾呼應。比如文本起結都有對自然景物的描繪。王冕學畫時,“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夜觀天象、評論世事時“正是初夏,天氣乍熱”,尾聲在敘述四大奇人時,也分別點明了季節。王太與圍棋國手較量時也是“正是初夏,天氣乍熱”,都是夏天,首尾遙相呼應,它們周而復始地重現,讓我們有了四季更替的印象,這種四季更替的輪轉,更為全文增加了無限深遠悠長的藝術韻味。
綜上所述,《儒林外史》這部著作,正是因為它在藝術上各種相似性,而獲得了更為深遠的藝術魅力。它對于封建科舉制度不遺余力的抨擊,對于深受科舉制度毒害的士林文人辛辣刻薄的揭露與嘲諷,對于整個社會是非顛倒價值淪喪的黑暗現狀的批判,對于超脫于功名富貴之外的真儒名士的呼喚與傾慕,都在一次次的重復之中,在大大小小的相似性之下,在反反復復的強調和凸顯里,獲得了振聾發聵的沖擊力和影響力。因而,這些重復與相似,便與整部作品深刻的主題意蘊一起,具備了無限的藝術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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