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杰漢
(福建商學院 外國語學院,福州 350016)
漢英的對比可以追溯到《馬氏文通》的出版,關于漢英的對比研究,可以從多方面、多角度、多層次進行,如楊自儉[1]、連淑能[2]。作為適用語言學,系統功能語言學以問題為導向,其理論已廣泛應用于語言各個方面的研究,如黃國文[3]、司顯柱等[4]。自CohesioninEnglish出版以來,銜接理論作為系統功能語言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得到諸多學者的關注和進一步發展,如胡壯麟[5]、張德祿[6]。韓禮德和韓茹凱也不斷地修正和完善銜接理論,如[7-8]。與此同時,不少學者把銜接理論運用到對比研究和翻譯研究中,如朱永生等[9]、胡明亮[10]。Halliday和Hasan指出,語篇是一個語義單位,它的實現取決于語域的一致性以及銜接[11]。銜接是一種語義關系,是一種過程,是實現語篇功能的三駕馬車之一。本文基于系統功能語言學的銜接理論,對《關雎》及其英譯所用到的語法銜接手段進行比較,分析它們的差異,探討語法銜接如何幫助《關雎》及其英譯實現語篇功能,為源語語篇及目標語語篇提供多一個角度的解讀,希望能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關雎》及其英譯。
《關雎》創于先秦,傳誦千年,被孔子譽為“樂而不淫”,《毛詩序》賦予其“后妃之德”,朱熹對其推崇有加。但對于該詩的主題或主旨等,后世有不同的解讀,學者持有不同的看法,如劉操南[12]、孫桂平[13]。據周振甫,古漢語句有語氣說及語義說[14]。此外,對于《關雎》章句的劃分,學者也有不同的意見,如陳一平[15]。根據系統功能句法[16],一個以動詞詞組為中心的語言段(stretch of language)就是一個小句,小句是基本的語法單位,小句復合體是小句之上唯一的語法單位,由一個或多個小句體現,再參照系統功能語言學認為形式是為意義服務的觀點,《關雎》原文80個字,每行4個字,共20行,每2行構成1個小句復合體,全文由10個小句復合體組成,其中第五、第六句分別由2個小句構成,其余8句均由1個小句構成。
作為《詩經》之首,《關雎》自然也受到了漢學家和翻譯家的關注,自19世紀中期以來,《關雎》出現過眾多譯本,理雅各、阿瑟·韋利、楊憲益等名家均翻譯過該詩。考慮到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不僅博覽群書、學貫中西,同時楊氏夫婦母語分別為漢語和英語,相對于其他名家具有先天性優勢。因此,我們所選的譯本出自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之手(1)原文及其英譯請參見“簡書”網站《「思無邪」賞《關雎》三種英譯》。https://www.jianshu.com/p/961a8b149a14.。楊氏夫婦譯本全文155個詞,同樣用20行對譯原文,每2行構成1個小句復合體,共10個小句復合體,其中第一、第二句分別由1個小句構成,其余8句均由2個或3個小句構成。
Halliday和Hasan認為,銜接包括結構性銜接和非結構性銜接,前者包括平行對稱結構(parallelism)、主/述位發展(theme-rheme development)以及已知/未知信息組織(given-new organization),后者則包括語法銜接手段(grammatical cohesive devices)和詞匯銜接手段(lexical cohesive devices)[7]82。語法銜接包括照應(reference)、省略(ellipsis)及其變體替代(substitute)以及連接(conjunction)。韓禮德和韓茹凱在[11]中多次強調的是句子之間語義關系的預設(the presupposing)與被預設(the presupposed),所列舉的銜接手段例子也基本是句子之間的(between the sentences),因為句子主要由結構性資源實現,語篇銜接關注的重點是句子之間語義關系的預設和被預設。但是,他們同時也指出,銜接與結構無關,跟語法結構單位的大小無關,盡管對句子的構成所發揮的作用不大,銜接仍然同樣存在于句子內部;他們后來在[7]中論述語篇的文本性時使用的是信息(message)之間的語義關系,沒再用“句子之間”進行闡述;《關雎》由古代漢語寫成,篇幅較短,學界對其章句等多方面沒形成統一的認識。因此,鑒于以上三點,我們的討論涉及句子內部的銜接手段。
照應體現的是一種語義關系,主要通過代詞來指向語篇或語境中的參與者或者環境成分。根據照應是否從語篇內部來確定語義,Halliday和Hasan把照應分為內部照應(endophoric reference)和外部照應(exophoric reference)。前者指照應語義的確定來自語篇之內,后者指照應語義的解釋存在于語篇之外,即語境之中[11]31-37。根據照應使用的詞匯類型,照應分為指示照應(demonstrative reference)、人稱照應(personal reference)和比較照應(comparative reference)。其中,指示照應是通過指示代詞和副詞來表達遠近程度上不同位置的照應,如these、those等;人稱照應是通過人稱代詞及其所有格表示照應,如they、their等?!蛾P雎》及其英譯多處使用到照應,例如:
原文: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譯文:Short and long the floating water plants, Left and right you may pluck them.Gentle and graceful is the girl, Awake he longs for her and in his dreams.When the courtship has failed, Awake he thinks of her and in his dreams.
古漢語中“之”有多種用法,可以作名詞、動詞、副詞、助詞等,在這里是作代詞用,相當于現代漢語的他/她/它。原文的3個“之”均為人稱照應詞,我們可以分別找到與3個“之”建立語義聯系的被預設:第一個“之”預設的是前面的“參差荇菜”,而后兩個“之”預設的均為“窈窕淑女”。我們是從文本內部找到被預設的,因此原文的照應均為內部照應。譯文同樣使用到了人稱照應:用them對應譯出了原文的第一個“之”,指代譯文中的被預設water plants;用her對應譯出了原文的第二個“之”,指代譯文中的the girl;第三個“之”則沒有譯出來。同時,譯文中出現的人稱代詞he及所有格his上指譯文出現的gentleman及其所有格。此外,我們注意到譯文還多處使用到外部照應,例如用指示詞the floating water plants來特指語境中的事物, 人稱代詞you來指代讀者。這里值得一提的是,朱永生和嚴世清認為,外部照應和內部照應沒有本質的區別,照應最終指向的是語境中的某個具體的實物或抽象的概念[17]。
省略是通過詞匯語法建立的銜接關系,和替代同屬于一種銜接關系的不同表現形式。省略可以稱為零替代,替代也可以稱為顯性省略。省略主要包括名詞性省略(nominal ellipsis)、動詞性省略(verbal ellipsis)和小句性省略(clausal ellipsis)。名詞性省略主要指名詞詞組內部的省略,包括修飾語和主詞的省略;動詞性省略指動詞詞組內部的省略,包括詞匯省略和小品詞省略;小句性省略包括小句和小句一部分的省略,如語氣的省略和話題的省略?!蛾P雎》及其英譯多處出現省略,例如:
原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譯文:When the courtship has failed, Awake he thinks of her and in his dreams?.
我們可以看到,原句是表示并列關系的小句復合體,起始小句和后續小句均出現小句性部分省略:起始句謂語前面充當主語的名詞被省略,而后續小句的主語和賓語均被省略。通過上文,我們可以知道是君子追求淑女失敗,是君子對淑女朝思夢想,所以很容易就找到被省略的主語均為“君子”,被省略的賓語為“淑女”。譯文是由表示主從關系的小句復合體對應譯出,從句部分沒有出現省略現象,而在主句部分中,我們認為連詞and之后出現了小句性省略,因為awake和in his dreams是表示不同狀態的兩個狀語,同時,由于awake作為狀語處于句首,從結構配置的平衡性可以推測,in his dreams同樣是前置狀語,省略應該出現在其后,被預設的是he thinks of her。
連接主要是通過連接附加語或連詞來實現語段之間存在的某種邏輯語義關系。Halliday、Hasan指出,連接關系可以簡化體現為and、yet、so和then,把連接分為增補(additive)、轉折(adversative)、因果(causal)和時間(temporal)四大類[11]238-244。后來,Halliday認為連接和小句復合體內部的邏輯語義關系是一致的,把連接歸結為三大類:詳述(elaboration),包括同位和闡述;延展(extension),包括附加、轉折和變化;增強(enhancement),包括時空、方式、因果、條件和內容[8]323-330。胡壯麟結合趙元任和Martin的觀點,考慮到韓禮德在[8]中對小句復合體的論述,認為連接應該包括小句間的連接,即句子內部的小句連接[5]104-123。此外,分析連接時,我們要注意隱性連接,即沒有借助連接附加語構成的連接?!蛾P雎》及其英譯句間采用到的是隱性連接,例如:
原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譯文:When the courtship has failed, Awake he thinks of her and in his dreams.Filled with sorrowful thoughts, He tosses about unable to sleep.
原文兩個小句復合體之間雖然沒有連接附加語,但可以看出第二個小句復合體跟第一個小句復合體之間是增強的邏輯語義關系:追求失敗,醒著想、夢里也想;結果是,一直想、不停地想,翻來覆去。同時,我們可以注意到兩個小句復合體內部小句之間的邏輯語義同樣存在增強關系:“求之不得”是“寤寐思服”的原因;“輾轉反側”是“悠哉悠哉”的結果。譯文以兩個小句復合體對應復現,兩個小句復合體之間同樣沒有連接詞,但同樣可以注意到兩個小句復合體之間存在增強的邏輯語義關系:前一個小句復合體表達原因,后一個小句復合體表達結果。兩個小句復合體內部同樣是增強關系:第一個小句復合體的起始小句使用了連詞when,第二個小句復合體的起始小句則用了非謂語的方式,均可表示原因。
照應方面,除去“在河之洲”中的“之”表示領屬關系“的”外,其余在原文中出現的7個“之”均作為代詞,均用作人稱照應。7個照應均為內指,即在語篇內找到被預設:“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和“左右芼之”中的“之”,預設的均為“參差荇菜”;“寤寐求之”、“求之不得”、“琴瑟友之”和“鐘鼓樂之”中的“之”,預設的均為“窈窕淑女”。7個照應中只有“求之不得”中的“之”的預設存在于小句復合體之外,其余6個的人稱照應的預設存在于小句復合體之內。譯文方面,共出現30處照應,包括人稱照應和指示照應。人稱照應中,you出現3次,指代讀者;them出現3次,指代the floating water plants;he(包括其所有格his)共出現7次,指代the gentleman;her共出現4次,指代the girl。其中,you是外指,指向語境中的讀者,其余人稱照應均為內指,可在語篇內找到被預設。指示照應中,the ospreys、the islet、the stream、the gentleman、the courtship、the qin and se各出現1次,the floating water plants出現3次, the girl出現4次。所有的指示照應均為外指,需要在語境中尋找被預設。此外,內指照應中,7個he(包括his)的預設指向小句復合體之外,其余的預設指向小句復合體之內。總體而言,原文照應運用的比譯文少;譯文不僅運用照應較多,用到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的頻率也比原文高。對于這一現象,朱永生等認為,是英語重形合、漢語重意合所致[9]38。
省略方面,原文出現了12處省略。從第三個小句復合體到第十個小句復合體,均省略了主語。很明顯,我們可以確認“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琴瑟友之”和“鐘鼓樂之”等省略的預設在語篇之內,被省略的主語是“君子”。根據銜接理論,省略是一種零替代,韓禮德和韓茹凱認為外指替代非常罕見(fairly rare)[11]90;同時,他們指出外指省略在銜接中不發揮作用(has no place)[11]144,因此,盡管對“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和“左右芼之”的省略,學界歷來存在爭議,但是我們傾向認為這里預設于語篇之內,即被省略的主語是“淑女”。此外,如前文所述,“寤寐思服”除了省略了主語“君子”,還省略了賓語“淑女”。根據王力[18],先秦時代,判斷句用語氣詞“也”來幫助判斷,所以,“君子好逑”后省略謂語標記的語氣詞“也”。譯文方面,我們可以找到5處省略。首先,重復了3次的“Short and long the floating water plants”是個倒裝句,Short and long和the floating water plants之間省略了謂語動詞are,這個預設可以通過Gentle and graceful is the girl的結構得到確認。其次,如前文所述,“Awake he longs for her and in his dreams”后省略了小句“he longs for her”。最后,“Awake he thinks of her and in his dreams”后省略了小句“he thinks of her”。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原文和譯文的省略均可列為小句性省略,但原文運用省略比譯文要多。對此,我們引用潘文國的觀點進行解釋:省略是漢語意合的極致,是英語形合的補充[19]。
連接方面,原文小句復合體之間沒有出現連接附加語或連接副詞,但可以發現第四、第五和第六句之間存在增強的邏輯語義關系,它們是按時空或結果的方式推進語篇發展的,這里存在隱性的連接關系。小句復合體內部,原文只有第五和第六個小句復合體分別由2個小句構成,其余小句復合體均由1個小句構成;第五和第六個小句復合體內部小句關系均表示為增強的邏輯語義關系。譯文方面,小句復合體之間沒有使用連接附加語、連接副詞,但可以發現第四、第五和第六個小句復合體之間存在隱性連接,表達的是增強的語義邏輯關系,按時空或結果的方式推進目標語語篇的發展。小句復合體內部,除第一、第二個小句復合體由單個小句構成外,第三、第四、第五、第七和第九個小句復合體分別由2個小句復合體構成,第六、第八、第十個小句復合體分別由3個小句構成,第三至第十這8個小句復合體內部小句之間均可以理解為增強的邏輯語義關系,主要表現為因果。總體而言,原文和譯文的小句復合體內部均為增強的邏輯語義關系;原文和譯文對應小句復合體之間同為增強的邏輯語義關系,沒有使用連接附加語,均為隱性連接。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不僅缺乏形態變化的漢語的原文本存在意合,形態變化相對豐富的英語的目標文本也同樣存在意合。
屬于漢藏語系的漢語和屬于印歐語系的英語在語音、詞匯、語義、文化等各方面存在各種不同,但據石毓智[20],古代漢語則跟現代英語一樣,具有典型的SVO語言的類型學特征,如相同結構的時間短語、被動句、比較句等。作為千古名篇,《關雎》受到后人青睞的同時也被賦予了不同的解讀,翻譯名家也根據各自的理解將其在目標語中進行復現。盡管CohesioninEnglish出版后,受到學界的爭議,特別是在銜接和連貫之間的關系引發了不少爭論甚至批評,但正如朱永生和嚴世清所說,雖有不足之處,但韓禮德和韓茹凱作了開拓性研究,成績是主要的[21];很多學者運用銜接理論進行理論研究或應用研究,并取得不少成就,如外語教學。運用系統功能語言學的銜接理論,通過對《關雎》及其英譯的語法銜接手段分析比較,我們看到了重意合的漢語源語文本與重形合的英語目標語文本在語法銜接方面的可比性和差異,了解了語法銜接手段如何幫助源語文本與目標語文本實現語篇功能,同時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語法銜接的視角對《關雎》及其英譯進行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