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駿
章士釗曾言:歷史是一出“動動相續(xù)的整劇”,指定一時間點說“此某時代也”,“此某時代與某時代之所由分也”,是“皆權益之詞,于理論未為精當”。①這個提醒無論對中學還是大學的中國近代通史教學都極為重要。因為所謂“中國近代通史”,最重要的字眼落在“通”上,而非“近代”上。要真正將“通”落實,中國近代通史教學中的一些基本問題則仍有待繼續(xù)思考,其中“變化”二字就相當值得關注。
1840年以后的中國以“變”而著稱,在一般意義上當然是不錯的。但若要深入討論,則以下問題也并非全無思考的必要。第一,所謂“近代”之前,中國絕非“停滯”,而是有多次巨大的時代變化。且從時人感受出發(fā),周秦、唐宋、明清之際,他們對于時代之轉折都有“天崩地裂”之感,讀書人的感受還尤為強烈。那么何以認定1840年以后的變化就更為顯著,更為廣大?第二,所謂周秦、唐宋、明清之變,從其有跡可循到基本穩(wěn)定,都有長達三四百年的歷史過程,而1840年之后的變化滿打滿算至今不到200年,結果既未到呈現(xiàn)時刻,則起因大概仍然混沌。第三,最為重要的是,即使近代以來是一個前所未有之“變局”,但也總有不變的部分,同時更有變化之前的模樣。無論歷史教學還是歷史研究,若不能厘清不變的部分和變化之前的模樣,則基本可斷言“變局”也談不清楚。從以上問題出發(fā),中國近代通史教學的“知常”有待開展,“察變”也需要有不一樣的思路。下面就先從“知常”談起。
一
“知常”是讀史過程中的難事,但又是必須要做的事。對于中國近代通史教學“知常”目的有三。第一是為了給學生講清楚“歷史條件”的重要性。不少人常認為“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此說大略可歸在胡適名下,待考。這個說法的毛病在于,雖然指出了歷史敘述的當下性與闡釋性,但卻忽略歷史敘述的當下性與闡釋性不是憑空的、任意的、想象的,而是制約于具體的、長程的歷史條件。與“小姑娘論”相比,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論說歷史如何“創(chuàng)造”無疑要深刻得多。馬克思一方面承認“人類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但另一方面強調人類創(chuàng)造歷史不是“隨心所欲”的,而是“只能在直接面對的,已成事實的,從過去傳承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①從馬克思的“歷史條件論”出發(fā),目前的中學近代通史教學過于注重“歷史結果”(當然是相對而言,如對比《中外舊約章匯編》中紛繁復雜的條約內容,教科書中關于各場戰(zhàn)爭之歷史結果——“條約”內容也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更無論其他),而在“歷史條件”的呈現(xiàn)和分析上極為不足,甚至可以說是“粗糙”。“粗糙”到學生對變化之前的模樣——那些歷史條件如何“存在”,如何“影響”歷史發(fā)展相當不了解,連教師自己是否很了解也可以打一個問號。這帶來一個問題,即當你說某一事物發(fā)生變化,比如判斷一個人由胖變瘦,若先前并不豐腴,而是相當苗條,那么接下來的分析豈非就全錯?
無視歷史條件的例子在近代通史的敘述中相當不少,比如總要在“天朝上國”之后加“的迷夢”三個字。其實“天朝上國”無論在國家實力上,還是觀念形態(tài)上都是當時的事實。僻遠小國“夜郎自大”才是“迷夢”,中國本為世界大國、世界強國,為何就成了“迷夢”?難道非要乾隆帝遠離中華文明特性,成為另一個爭霸全球,殖民世界的彼得大帝,方為“夢醒”?其間的邏輯無視歷史條件,希望乾隆能超越時代“先知先覺”,進而也在相當程度上貶低自己的文明,誤解中國的歷史。
第二,知常是為了符合歷史教學的一個基本原則,即前后講述邏輯的自洽。沒有一位教師能精通所有歷史,中學歷史教師尤其會面對此種困境。從時間上講,中學歷史教師要從上古史講到當代史,從空間上說,幾乎涉及世界每個國家、地區(qū)的發(fā)展演變歷程,還要加上一段時間內頗為時髦的“全球史”“環(huán)境史”“新文化史”等。因此“知常”追求的高境界當然是各通史和專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基本要求應是前與后、中與外、部分與整體的邏輯自洽。
比如中國近代通史教授的一個基點是中國近代社會的基本性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若把封建看作中國傳統(tǒng)的“封土建國”之意,則自秦以后中國就不是“封建社會”,由此中國近代社會基本性質的判斷似乎出了偏差。其實問題遠沒有那么簡單。“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本就不是從書齋中冒出來的,而是發(fā)展于中國共產革命的偉大實踐。其既具有對中國革命基礎為何,該如何發(fā)展的深刻判斷,又隱含著對共產國際一刀切路線的修正,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一環(huán)。但這樣復雜的內容大概很難在中學課堂上傳遞。中學要做的是如何以“半殖民地半封建”為歷史起點和邏輯起點,做好前后歷史與中外歷史的自洽。既不必也不能否定中國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但講到1840年前后的中國國力,講到所謂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時要更有分寸。因為若一味強調先前是自然經濟,鴉片戰(zhàn)爭后才進入商品經濟、外貿經濟,就很難解釋中國古代史上的市場問題,長途貿易問題,陸上、海上絲綢之路問題和資本主義萌芽問題。何況在特定區(qū)域內即使沒有歐美的外貿經濟,也還有龐大的內貿經濟和東亞、東南亞外貿經濟。明清時代江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依靠的就是政府內貿和東亞外貿。因此在江南,真正的歷史演變邏輯是原本以政府內貿、東亞外貿為主體的江南商品經濟,經過鴉片戰(zhàn)爭后漸漸轉化為歐美國家外貿經濟占據(jù)重要份額的經濟形態(tài),而如是解說會更加凸顯中國近代的“半殖民地”特征,而非消減。
第三,知常是為了部分揭示歷史中那個“無言”的世界。在中學歷史教學的核心素養(yǎng)中,無論是時空觀念、史料實證、歷史解釋,還是唯物史觀、家國情懷,都包含著“有言”與“無言”的區(qū)分,即史料(文字、圖像、實物)“有形而無言”,教師和學生需要用自己“有言”來提煉、證明和解釋;圍繞史料的歷史情境更是“彌漫而無言”,需要教師和學生以時空之“有言”來定位,以史觀之“有言”去認知,以情懷之“有言”來感悟。當《共產黨宣言》中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①中國近代通史的教授或許需要反思我們是否太把教學的重心和中心放在“煙消云散”和“都被褻瀆”上了,因為“消散”和“褻瀆”都較為有跡可循,同時也更易于解說;但那些東西何以能夠“堅固”、又何以能夠“神圣”,卻在相當程度上被簡化,甚至被忽略。其實它們能夠“堅固”,能夠“神圣”恰恰是因為其與歷史中千百年之“常”緊密聯(lián)系,而習以為常會讓人淡忘“堅固”自何而來,世間常事則讓“神圣”一般未落筆紙端。但正因為有前述的緊密聯(lián)系,被淡忘的、未落筆紙端的“堅固”與“神圣”就更應該被揭示,以展露歷史中那些“無言”卻極其重要的部分。
二
“知常”之后,“察變”也要有不一樣的思路,簡單說有兩個大問題需要注意,第一個是變化類型的分析,第二個是變化層次的把握。先談第一個問題。
歷史變化的類型從來不是單一的。胡適把歷史變化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變化屬于“一時的錯誤,無意的碰巧”;第二種變化是起初驚人,但其實際影響未如開始估計的那般劇烈和深遠;最后一種變化是開始已經引人注目,其影響至今仍被低估。②胡適所言是相當重要的提示。就第一種變化來說,其道出了歷史學中“察變”的軟因果性和由軟因果性構成的魅力。歷史發(fā)展由“合力”推動,依據(jù)唯物史觀“合力”有其發(fā)生準則,“合力”也取決于歷史的發(fā)展趨向,歷史學的規(guī)律性是一定的發(fā)生準則和一定歷史發(fā)展趨向結合的產物,因此基本上不是那種“你推我一下,我倒下了”的硬因果性,而是風吹起,蒲公英向同一個方向飛,但在飛的過程形態(tài)不一的軟因果性。這種軟因果性和人之行動密切聯(lián)系。人會犯錯,事有湊巧,因此在歷史前進的過程中有大人物的折戟沉沙,有小人物的無意破局,有人群的集體躁郁,亦有人心的千變萬化。這些都構成歷史學解說和解釋的魅力所在,人生因錯誤和碰巧有無奈和失落,但更多帶來的是希望和精彩,歷史也正是如此。
第二種變化則讓教師思考中國近代通史中的大事件與變化之關系。目前講中國近代通史大致以第一、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侵華、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大事件為歷史節(jié)點和歷史主干。這當然是一個經過多年錘煉,頗為成熟的基本框架。但這些大事件究竟帶來哪些變化?其帶來的變化是怎樣的變化?仍然需要更有分寸,能抓住前后聯(lián)系地解說。如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帶來的變化就不宜說得過滿,因為在時人眼中,特別是北方人士看來此戰(zhàn)不過是“島夷騷動海疆”。辛亥革命也不應講得過頭。此次革命一方面終結了中國的帝制時代,這是無論如何強調都不過分的大變化;但另一方面,此次革命帶來的社會變革之程度在報刊上與在實際中有一定的落差。目前教師講辛亥革命之“移風易俗”,好引用上海《時報》上的一條材料,其中說革命后“新禮服興,翎頂補服滅;剪發(fā)興,辮子滅;陽歷興,陰歷滅;鞠躬禮興,拜跪禮滅”。①這種以“興滅”為標識的絕對化表述就需要警惕。1914年8月在美國的胡適于家信中詢問:“吾邑自共和成立后,邑人皆已剪去辮發(fā)否?有改易服制者否?”②家中親戚的回復是:當?shù)爻菂^(qū)剪發(fā)者甚多,但山區(qū)“剪發(fā)者只有半數(shù)”,服飾則更“類多仍前清之舊”。其他風俗習慣就更難改變,如科舉時代之報條、報單仍在學生畢業(yè)時沿用。③從胡適家鄉(xiāng)的情況可以看出革命過去兩三年,變化確實在漸漸發(fā)生,但要完全、徹底的變化則還有待時日。
第三種變化類型需要與第二種放在一起思考,典型案例是甲午戰(zhàn)爭。1894—1895年一役不僅有一個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輸贏結果,還有一個人心丕變的中長程結果,這個中長程的人心丕變,按照著名思想史家張灝的說法是一個從1895—1925年的30年大“轉型時代”,期間跨越了帝制與共和;更有一個長達50年乃至百余年的另一個戰(zhàn)爭結果,即中華民族因甲午戰(zhàn)敗而走向覺醒之路,又進入復興之途,而日本因一時勝利而陷入不斷以戰(zhàn)爭來擴張興國的迷夢,遂陷入以1945年慘敗為標志的國家沉淪之深淵。這三種“結果”應放在一起考察,方能體味這場戰(zhàn)爭對于中國命運、東亞態(tài)勢和世界格局的大影響和長作用,而這方面依然有很多文章可以繼續(xù)作。
在分析了變化的各種類型后,對近代中國之“變”的層次把握也有不少需注意之處。首先大概要注意近代中國之變的地域之差。所謂“中國”一方面是一個政治的、文化的、認同的整體,但另一方面亦是由一個個差異極大的地域所組成。這話雖然簡單,卻是探尋歷史中國奧秘的一個中心點。1922年梁啟超指出:“古代社會交通甚笨,結合甚松,一個地方的腐敗黑暗,不容易影響到別個地方”,即使到了當下(指1922年前后),“湖南、湖北、陜西等地,鬼哭神號,北京、南京還是弦歌不輟,上海、天津一樣的金迷紙醉”,因此“拿某處所采幾首詩,代表了完全社會現(xiàn)象,怕有些不妥吧”!④
這是一個重要的提醒,近代中國之變不是沿海地區(qū)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隨后廣袤內地就跟著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中國各地變化的不同步調,各地變化的不同發(fā)生機制,以及種種變化與各地地方特性的聯(lián)系都需要仔細考索,沒有簡單的、普遍性的答案。
其次要注意到近代中國之變的群類之分。人的群類之分無處不在,而一群類的活動往往構成整體世界中的一個自有其運行機制和獨特風貌的“亞世界”。以“五四”運動為例。受巴黎和會消息刺激最深的是讀書人群類,尤其是在北京、上海等中國大城市讀書的年輕學生。因為這一群類的特點是報刊消息獲取便利,對世界大勢略有了解,同時血氣方剛,熱情洋溢,易鼓動且易結合。次深的則是工商業(yè)者群類。日本企業(yè)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正酣,歐美企業(yè)無暇大舉入華之機會深入中國市場,與中國工商業(yè)者形成直接競爭之勢。當戰(zhàn)爭結束,歐美企業(yè)尤其是美資企業(yè)重新大舉入華,中、日、美三者形成錯綜復雜之多角互動競爭關系。“五四”愛國運動的一大標志就是“反日”,這一群類中人遂深深卷入其中。在“五四”運動中其他的群類當然亦會與其有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但這些聯(lián)系既不能與年輕學生等量齊觀,亦不可與工商業(yè)者同日而語。不同群類的不同歷史變化值得在教學中再三注意。
最后則要注意到近代中國之變的理想與現(xiàn)實。前文已提及在中國近代通史的認知中“變”占據(jù)近乎籠罩性的地位,因此會引發(fā)研究者和教學者的特別關注,在造成相當洞見同時亦造成各種各樣的盲區(qū)。而一大盲區(qū)就是不注意區(qū)分留存史料中關于變化的描繪究竟是屬于作者的理想,還是在當時真正發(fā)生。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錯位源自“變”從來不直接就等于“好”,但在進化史觀影響下,“變”常默默轉化為“好”。由此不少近代人物筆下或口中的“變化”經常不是在呈現(xiàn)事實,而是在述說理想。其心中多有來自歐美的模板,如英、美、法的革命,文藝復興,大憲章運動等,然后依據(jù)這種種模板來尋找中國的“英、美、法革命”,中國的“文藝復興”和中國的“大憲章運動”。很多時候是求之而不得,有些時候是毫毛相似,則顛倒臆解以比附之。在這種其實是述說“理想”的史料中,因“比附”而看出的變化會特別凸顯,好像它們成了時代轉化的樞紐,其實未必是這樣或根本不是這樣。與顛倒臆解相伴隨,以上人物對中國傳統(tǒng)往往一知半解甚至刻意貶低,以致中國近代歷史的“常”與“變”以一種雙向滑脫的方式而離其本相越來越遠。
中國近代通史教學的“知常”無疑有助于察變,若能漸漸明確近代中國之常形與變態(tài),則其多歧的、非直線性的那些變化就能有更多呈現(xiàn),其曲折隱晦,卻相當深邃的那些促動因素就能有更多揭示,進而研究與教學之“通”也就有了較大的可能性。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