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旭
(吉林化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吉林 吉林 132022)
《霍亂時期的愛情》是以拉丁美洲霍亂席卷的19世紀末期為主要背景的杰出作品。愛情與死亡的主題被視為該部作品的主題并被許多學者闡釋、剖析。有評論者寫道,《霍亂時期的愛情》“堪稱是一部愛情教科書[1]。”它“寫盡了人生,愛情,死亡和回憶……展現了生與死,愛情與死亡的緊密關聯[2]。”在作品中,霍亂不僅是故事發生的背景,籠罩死亡的魔爪,也是愛情的隱喻,因為愛情與霍亂有共同或相似的特征。男主人公阿里薩向美麗的費爾米納吐露愛意后便陷入了焦灼的等待,這期間阿里薩身體上出現了嘔吐、發燒等與霍亂相似的病癥;在遲遲得不到答復的日子里,阿里薩的精神也處于對生命的絕望與渴望的煎熬之中。疾病與死亡彌漫整個故事,而這恰恰讓生存倍顯彌足珍貴且更富魅力。雖然深陷愛情的泥潭,但阿里薩從未屈從命運,表現出對生存的決心與堅韌。對愛情的矢志不渝、對生命的倔強堅持讓主人公最終迎得了深愛并等待半個世紀的“戴王冠的公主”。因此,霍亂、愛情與生存的交織相通更是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向世人傳遞的要旨,愛情賦予了生存更豐富的意義,生存讓愛情和美好得以成為現實。本文運用福柯的生存美學理論剖析《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主人公阿里薩在逆境之中選擇的生存策略,以期為身處災難、疾病或困境中的當代人們以借鑒與啟迪。
福柯除了在知識、權利、道德領域中的偉大貢獻外,他晚期的另一個重要研究范疇是“生存美學”。這一概念是1982年福柯在法蘭西學院關于“主體解剖學”的課程中提出的。為了尋找反抗權利、規訓的途徑,福柯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探索當時人們關照精神和身體的生存方式。由此產生的生存美學的核心思想是“關懷自我”,即在肉體和靈魂上保持自由舒適,“以便創造、享受和鑒賞自身的生存審美快感,使自身成為真正獨立自由和充滿創造活力的審美生命[3]。”生存美學思想不僅豐富了后現代關乎生存的美學理論,同時也啟發深陷迷惘的當代人們秉持怎樣的生活信念,踐行人生理想。學者張弓指出:“福柯的生存美學,在一定的意義上就是‘身體美學’,尤其是‘性美學’和‘愛情美學’[4]。”運用福柯的生存美學理論,剖析《霍亂時期的愛情》,挖掘作品中生存、死亡、愛情等主題將為身處災難、疾病或困境中的當代人們在精神重振的過程中提供借鑒與啟迪。
霍亂、戰爭、死亡貫穿小說始終。這些隨處可見、隨時發生的死亡讓人們清醒的自覺到生命的有限。自然、社會等因素或必然或偶然將奪走每個人的生命。福柯指出:“實際上,死亡時時刻刻存在于和滲透于生命之中,構成生活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就好像生存本身也隱含著死亡,并延伸到死亡中一樣[5]。”人生不過是通向死亡的旅程。在這個旅程中,因為疾病和戰爭的并存,不僅讓人們心存恐懼,也使人們更嚴肅的思考生命的意義。有人選擇悲痛、有人選擇樂觀;有人選擇放縱、有人選擇堅守。故事中阿里薩的父親在臨終前的一句話詮釋了他的生死觀,“我對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同父親一樣,阿里薩時常說,“我需要愛情,我需要愛情……”父子倆都將愛情視作生存的終極意義,愛情同時也是幫助阿里薩戰勝死亡威脅并支撐他生存于世的理由。
對費爾米納的一見鐘情讓阿里薩激情澎湃,寫了一夜的長信并不能消減他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相思之苦猶如霍亂折磨得本就清瘦的主人公嘔吐發熱,臥床不起,但這并沒有阻礙阿里薩對愛情的炙熱追求。美麗純真的費爾米納被阿里薩深深打動,并許諾嫁給他,但由于阿里薩沒有顯赫的家世,費爾米納世俗粗鄙的父親橫加阻攔,甚至恐嚇阿里薩要用槍打死他。面對死亡的威脅,阿里薩把一只手放在胸口,鎮定自若地回答道:“朝我開槍!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對阿里薩而言,生命等價于愛情,失去愛情便是失去生命,即便存活也是行尸走肉。
古希臘史詩《伊利亞特》中的人物中有神和人兩類。神可以永生,但死亡是每個人的宿命,因而能夠死后萬古流芳成為詩史中人類的終極追求。也正因如此荷馬成功塑造了許多無畏死亡、驍勇善戰的赫克托耳、奧德修斯等英雄形象。這些英雄人物的精神追求和堅強意志始終是后人歌頌的主題。主人公阿里薩雖然不是英勇的偉大人物,但他面對死亡的淡定自若,對生存信念的堅定依然讓人動容。在疾病和武力威脅之下,阿里薩展現出的對愛情的堅守,對生死的坦然體現了主人公的生存哲學。他渴望生命,如同渴望愛情一樣,但并不會茍活于沒有愛情的人世,因此死亡對他并不能造成真正威脅,反而激發阿里薩對愛情與生存的珍視與堅守。
死亡讓阿里薩沉思生命的價值,通過反思,使他更清晰地認識自我,關注自我。正如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寫道:“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倒。”疾病或是死亡都不能將阿里薩打倒,唯有信念的喪失才會使他失魂落魄。風雨之中的翹首期盼、字里行間的表露心跡,等待與想念將阿里薩對費爾米納的愛情之酒越釀越濃,早已不能自拔。當多年之后,終于與心愛之人相遇之際,阿里薩卻等來費爾米納出乎意料地講出他們之間僅是對愛情的“幻覺”的殘酷之言。費爾米納的態度撼動了阿里薩對生存的美好希望,晴天霹靂的回絕讓他無法釋懷。但即便如此,他從未譴責過費爾米納對感情的變遷,也未因愛生恨,更未遺失對費爾米納的愛戀。不久后,費爾米納嫁給了頗有聲望的烏爾比諾醫生。母親特蘭西托不忍看到兒子倍受失戀之苦,設法安排阿里薩離開故土,遠游他鄉,以此忘卻那段傷心的往事。阿里薩在遠行的船上與陌生女子的邂逅,意外地打破了他向費爾米納保持處子之身的承諾。事后,他決心返回家鄉,繼續守候他的“戴王冠的公主”,等待烏爾比諾醫生年邁離世,等待可以追求費爾米納的機會。阿里薩回鄉的行為反映出他已經意識到無論身處何處,時隔多久他都不會忘記費爾米納,她早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在漫長的等待中,阿里薩發生了明顯的改變。一是他對性無休止的需求;二是他對權貴的追逐。福柯認為“允許個體以自己的方式或通過他人的幫助,對自己的身體、心靈、思想、行為、生存方式施加影響,以改變自己,達到某種快樂、純潔、智慧、美好、不朽的狀態”[6]。阿里薩由開始的被動到后來的主動,利用任何機會從女性身體上得到肉體的滿足和快感。這一行為在一定程度上舒緩了他精神上的焦慮,同時也保持了他男性的生命力。
許多學者認為阿里薩的“癡情背后就是濫情,濫情背后隱藏著苦楚”[7]。基督教在西方社會盛行以來,肉體一直處于被壓制的、被丑化的邊緣。而福柯重審精神與身體的關系,并提出“沒有什么比壓抑性欲更違反自然,從而更加有害”[8]的推斷。他進一步指出“關心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的人要想通過身體和靈魂建立他的幸福”[9],需要讓身體處于舒適的狀態。為了走出愛而不得的精神痛楚,阿里薩將精力轉向對自我身體的關注并不斷滿足其需求,以獲得內心的短暫平靜。
為了在寂寥的生活中保持生存的活力,永葆對費爾米納愛的激情,阿里薩通過釋放壓抑多年的身體欲望,來平衡身體和精神的杠桿。對阿里薩而言,這是生存所需,也是保持生命的活力和繼續堅守愛情的基礎。福柯在《性經驗史》中寫道,“一個人對性大發議論,那便是將自己置于權力所及的范圍之外。他會顛覆既成法律,預示著自由之將至[9]。”主人公擺脫當時社會的規訓,滿足肉體的需求。呵護自我,關注自我,從而讓自我獲得自由。這種置身權利之外的行為讓阿里薩對生活進行了重新審視,并決心改變自我。愛情的失敗讓阿里薩意識到權利和財富在生活中的重要性。他將精力投入到商業運營,漸漸收獲了金錢和地位。而完成這一切的內心動力顯然來自為有朝一日能與費爾米納重修于好,給費爾米納提供富足的生活,不再重蹈愛情輸給現實的覆轍。阿里薩在關照自我身體的同時,完善自我,超越自我。在漫長的半個世紀里,阿里薩將對費爾米納的愛融進自己的血液,讓愛與自我同行,愛與生命共存。阿里薩這份對愛的堅守方式是他對生命的眷戀,也是對生存美學的踐行。
雖然阿里薩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但作家馬爾克斯并沒有對主人公流露批判的言辭。雖然身體的逾越并不值得推崇,但精神的堅守實為難能可貴。顯而易見,故事中無論他身邊的女人如何變換,心里的人卻未曾改變。阿里薩將愛情視作一種信仰,即便在漫長黑暗的等待之中,生存也由此依然熠熠生輝。
好友驚詫阿里薩曾擁有如此之多的伴侶,并問道:“你為什么對女人總是手到擒來?”阿里薩回答道:“因為她們在我身上看到了愧疚,渴望愛情,一個不會傷害她們的人。”即便被愛情拒之門外,但阿里薩從未抱怨或失去信心,對待生活始終保持詩情畫意。他會在惡劣天氣護送路邊的女子回家;會幫年輕人用書信表達愛意;會在觀看戲劇時潸然涕下。光陰逝去,但阿里薩的溫情、善意與感性依然存留。當70多歲的費爾米納感慨世間的一切都變了的時候,阿里薩深情地說:“我沒變。”《淑女本色》中拉夫爾對伊莎貝爾的愛像阿里薩一樣執著,但不同的是直到臨終前他才將這份深沉的愛吐露。拉夫爾在彌留之際對伊莎貝爾說:“痛苦很深,但是它會過去的,而且正在過去,但愛情永駐。”雖然與心愛之人失之交臂,但拉夫爾內心深處對愛情的堅守與執著與阿里薩是相通的。“在信念發生危機的今天,對神圣愛情的堅守,對愛情價值性、超越性的追求是建筑我們時代精神的可能性之一[10]。”阿里薩半個世紀對愛情的堅守感動的何止有費爾米納一人。對待他人不傷害,對待愛人不索取,對待信仰長堅守便是阿里薩對生存最美的詮釋。
“生命的本質就在于它時時刻刻面臨可能性……生存之美的耀眼光輝恰恰就在逾越之中閃爍,同樣也在‘老年’、‘死亡’、‘虛空’和’異常’之中顯現出來[4]。”星月交替,四季輪轉。運氣終于眷顧了執著的阿里薩。費爾米納的丈夫烏爾比諾醫生從梯子上意外跌落身亡,阿里薩終于等到了贏得費爾米納的機會。他再一次用一封封真切、感人的信件開啟了費爾米納關閉已久的心靈之窗,最終獲得了“戴王冠的公主”的芳心。年邁的他們在輪船上開始了浪漫之旅,為了不被他人打擾,阿里薩讓船長升起了象征霍亂的旗幟,在海上永不休止的往返航行。霍亂再次與愛情聯手,譜寫生存的變幻與不期。
如果說在《霍亂中的愛情》中,霍亂是愛情的隱喻,愛情是顯性主題,那么生存便是這部作品的隱性意旨。阿里薩對愛情的態度也蘊藏著他的生存哲學。愛情與生存一表一里相互依存,共同演繹了人生的起伏跌宕、悲歡離合。愛情的失意、霍亂的席卷、生命的威脅都不曾真正奪走主人公對生存的信念。堅守信仰、關愛自我、改變自我正是身處災難與困境中主人公的生存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