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佳
上海財經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443
張資平被郭沫若看作“真正會寫小說者”a陶晶孫:《創造三年》,《風雨談》1944年第9期。。陶晶孫雖然對張資平小說的通俗性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承認,“資平的通俗小說最能深入一般青年”b陶晶孫:《創造社還有幾個人》,《一般》第1卷第1期,1944年2月1日。,是當年新文學陣營中愛情小說創作的名家。不過,在此后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敘事中,張資平的地位卻并沒有顯示出他在歷史現場中的占位。遍覽當下通行的文學史著,沒有哪一種將他單列章節進行敘述。c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杰成印書局,1933年)在第五章用了比郭沫若、郁達夫稍多的篇幅來介紹張資平的小說創作(第152—156頁),這與之后文學史著的三者定位是不同的。文學史敘事受現實強制性權力文化邏輯的支配。張資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地位除了受到文學史敘事支配性力量的影響之外,多年文學場域行動主體的怨恨心態也不能忽視。
怨恨是一種由于現代平等觀傳播所導致的“生存性價值比較的緊張情態”,即一種在體性的把自身與他者加以比較的社會化心理結構。在與他者比較中,比較者感受到的生存性的傷害、生存性的隱忍和生存性的無能感使怨恨得以積累。處于傳統與現代、中與西的雙重“現代化焦慮”的中國,這種怨恨心態表現得尤為突出。有人甚至認為中國的現代歷史就是一部怨恨心態大顯現的歷史。a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第362—364頁。當然,這種怨恨心態也不可能不影響到文學史的敘事,換言之,怨恨心態可以看作是中國現代文學史敘事的深層心理動因之一。
我們選擇張資平作為文學史敘事中的個案來考察,其原因在于,不僅張資平在歷史現場的自我區隔與被區隔均蘊涵著怨恨,而且在其后的文學史敘事中,作為文學史敘事的支配性力量中也不乏怨恨的影子。通過這一個案,我們有可能對文學史的敘事秘密做一揭示,而這種揭示對于我們清醒地認識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敘事有著相當的意義。
文學史的敘事權力首先表現為一種分類原則,即以合法敘事主體的評價系統來區隔文學史中出現的作家作品的優劣、地位的高下,或者經典化之,或者妖魔化之,或者使之湮沒在史料的煙海中,最終形成一幅與合法敘事主體評價系統相適應的感知圖式。中國現代文學史敘事的分類原則與敘事主體的怨恨心態有著緊密的聯系。因此,文學史敘事權力的區隔、分類不可避免地蘊涵著敘事者的怨恨情緒。它常常采取兩種價值取向:貶低被比較者的價值,或者提出一種不同于被比較者的價值的價值觀。
歷史現場的行動主體的怨恨情緒會直接影響到后來的歷史敘述。創造社諸君是現代作家中怨恨情緒最突出的一群。這一點在他們的自敘傳性(包括自傳性)作品中有鮮明的體現。他們常常借助自敘傳的敘事發泄怨恨情緒,進行自我區隔。張資平在創造社中的怨恨情緒并不是最濃厚的,但也并不例外。他的自傳性的作品主要有《脫了軌道的星球》《資平自傳(從黃龍到五色)》《我的創作經過》《曙新期的創造社》等。除此之外,他的小說也常常帶有自敘傳色彩。這除了指像郁達夫小說中那些比較顯明的作家個人的經歷(他的一部分小說也可以看作是自敘傳小說,如早期的《沖積期化石》《一班冗員的生活》《植樹節》、后期的《兵荒》《冰河時代》《新紅A字》等)之外,還指他的小說中借人物之口發泄出來的作者對社會的認知,有時甚至是以敘述者面目直接出現的作者對現實社會世界的議論、評價。從他的這些自敘性的敘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張資平被怨恨情緒所支配的自我區隔、分類。
張資平一直自稱是一顆“脫了軌道的星球”:“社會在激烈的變動著,革命的潮流也在蓬勃的高漲著。我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但對于時代和環境,仍然是漠不相關,只在過病態的生活,每天也只在怨天尤人,……(我)是像一顆沒有軌道的暗星,完全無目的地,只在天空中亂碰亂撞……”b張資平:《脫了軌道的星球》,上海:現代書局,1931年,第205—206頁。這是張資平在他年近四十的時候對自己前期生活的一段回憶,也不妨看作是他對自己一生的評價,因為他對自己之后的生涯的評價依然是“彗星的行蹤”。雖然“彗星”已經有了一定的軌道,但是它依然是與其它行星相異。這種自我定位有功成名就之后的自得,但更明顯的是與其他作家進行區隔的自覺。張資平把自我區隔的原因歸結為“性的苦悶和經濟的壓迫”a張資平:《脫了軌道的星球》,第206頁。。事實上,造成傳主在敘事中自我區隔的不是這種苦悶和壓迫,而是由此而積累的怨恨。長期的怨恨積累沉淀在傳主的內心深處成為他深層價值秩序中不可磨滅的結構性因素,進而形成了敘事主體的認知圖式和評價系統。從張資平的自傳中,我們看到他經歷坎坷:幼年喪母,又無兄弟姊妹可以依恃。他雖然出生在一個“燈火夜深書有味,墨花晨潤字生香”的“書香人家”,但是卻沒有能力像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例如郭沫若、郁達夫那樣自由求學,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掙扎出來。雖然他的“知識欲很強,也努力讀書,不幸的是因境遇所迫,失掉了學習普通科學的權利。回想起來我當時是何等可憐的一個學生啊!想進五年的完全中學的余裕都沒有啊”b張資平:《資平自傳(從黃龍到五色)》,上海:第一出版社,1934年,第72頁。!因此,他所走過的求學路:公孚當私塾、廖屋崗私塾、廣益中西學堂、東山初級師范、廣東高等巡警學堂都是所謂的“偏途出身”。這種“偏途出身”肯定不是他自己所愿,更要受到正人君子們的鄙視。就連張資平的堂兄張耀儀、十三伯父都曾經鄙視他不能“循正規出身”,更不要說其他士人的態度了。這種生存性價值比較的體驗正是張資平怨恨心態積累的最初動因:生存性的傷害、生存性的隱忍和生存性的無能感這三個怨恨心態形成的必要條件,張資平在20歲之前(考取赴日留學的時候)都體驗到了。所以,當他在對自己的這段歷史進行敘述時,他內心深處壓抑已久的怨恨一定會噴薄而出。這種怨恨心態對于身處現代中國的作家以及后來的文學史家來說并不陌生。例如新青年社諸君在與復古勢力進行論爭時就拒絕對話與協商:“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c陳獨秀:《通信(胡適—陳獨秀)》,《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創造社諸君1921年走上文壇時,也是顯示出一副“打架”的態勢;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爭中,更是充塞著橫掃一切的暴戾之氣;……甚至魯迅先生在20年后回憶自己進入江南水師學堂時,也還耿耿于正人君子的“奚落”與“排斥”。d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5頁
張資平的怨恨直接地表現在他與他所身處的社會世界、其他作家的區隔上。他的自傳只涉及到他三十歲以前的經歷,所以他的自我區隔更多的是表現在他的小說中,尤其是1928年以后他置身于革命文學與商業大潮中所寫的小說中。張資平的怨恨常常表現為通過貶低被比較者的價值來自我區隔。例如,他在《植樹節》中通過人物V之口表達了對當時一些“朋友”們的不滿:“我身邊是沒有一個銀元的積蓄,由學校領來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的工資僅僅把一家四五口的生活維持過去。但朋友們說他生活費這樣省儉,一定有些積蓄了。他覺得朋友們未免過于自私自利了。因為他們只愛說自己窮,不準其他的人說窮。啊!除非研究無產階級的社會學者實地的來調查我這一家的生活出去報告后才有人信我的窮吧。算了算了。沒有人知我,沒有人知道我的窮也算了。我以后不再道窮道苦了。若不會死,我決意用我的精力和體力去掙兩個錢,日后妻子也不至于流為乞丐。還是這樣決定主意的好,不要再唱高調了。”e張資平:《植樹節》,上海:新宇宙書店出版部,1929年,第3—4頁。V的朋友的“自私自利”“唱高調”與V的節儉、平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不妨看作張資平與現實中某些朋友之間的區隔。不過,此時張資平在小說中的自我區隔還是比較有節制的,他的評價和認知圖式與小說主人公的性格、遭際、身份都還比較契合,批判的矛頭更多時候也是針對著不平等的社會制度。他把自己想象為一個社會制度的批判者,現存社會世界則被貶低為虛偽、不公、丑惡。所以,在他的以建構新的性道德為主要目的的性愛小說中,他常常使那些服膺著新的性道德的主人公自覺地把自己對愛的追求與社會制度的虛偽、不良對立起來,使他們的這一行為帶有強烈的政治意義。a參見徐仲佳:《新道德的描摹與建構——張資平性愛小說新探》,《中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1期。當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因為欲愛不得而對阻礙著他們的戀愛的社會世界發泄著怨恨的時候,張資平的影子一定也附在他們身上。
1928年,張資平到了上海。隨著生活境遇的變化,張資平開始試圖融進革命文學的浪潮中。在1920年代中期,“革命文學”一詞包容甚廣,不僅有無產階級文學、也有無政府主義文學和國民革命文學。革命文學論爭的一個功績是使得無產階級文學成為“革命文學”的主流內涵。張資平是較早受到無產階級文學觀影響的作家之一:“我原是習自然科學的人,中途出家改習文學已經十二分吃力。對于革命理論及普羅列搭利亞文藝理論至1927年春才略略知道。”b張資平:《編后并答辯》,《樂群月刊》第1卷第2期,1928年10月。這段敘述寫于1928年,張資平已來到上海,身處無產階級文學漩渦之中。不過,1927年他便翻譯了日本的藤森成吉的《無產階級文藝論》,連載于《革命軍日報》(武漢)。該書(實是全書之緒論)比較簡略論及了布哈林、托洛斯基、盧那察爾斯基等的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到上海后,張資平明確地趨向于無產階級文學,有意識地表示要轉變方向:“論我的作品截至一九二六年冬止寫《最后的幸福》后就沒有再寫那一類的作品了。無論從前發表過如何浪漫的作品,只要今后能夠轉換方向向前進。”c張資平:《編后并答辯》,《樂群月刊》第1卷第2期,1928年10月。他的《柘榴花》(1928)、《青春》(1929)、《長途》(1929)、《明珠與黑炭》(1929)等都是以戀愛來傳達革命的理念,是當時常見的“革命+戀愛”敘述模式。戀愛小說本來就是張資平在文學場域中占位的主要資本,新的性道德建構以及對禮教秩序的抨擊是他戀愛小說寫作實踐的功能目標。因此,張資平自稱轉向之后的這些作品基本上就是在他所熟悉的戀愛敘事基礎上黏貼革命故事。當時,進入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大多是借道日本而來,張資平利用自己熟悉日語和日本文化的資本,在這一時期翻譯了一些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和作品;他創辦的樂群書店也出版了很多宣揚無產階級革命的社會科學書籍;他所編輯的《樂群》雜志也發表了許多“可以冠之以‘普羅文學’”的作品。d顏敏:《在金錢與政治的漩渦中——張資平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89頁。從上述表現來看,張資平在當時風起云涌的革命文學浪潮中有其一席之地。
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張資平的自我區隔意識還是很明顯。其原因是在無產階級文學的浪潮中,張資平并沒有真正被容納進去,他被區隔在普羅文學之外。此時的“革命+戀愛”的小說模式已經發生了變異。早期(張聞天《旅途》,1924)的革命與戀愛的同等地位已經轉變為革命對戀愛的支配。因此,他被一些普羅文學家定位為:自然主義的、多產的、多角戀愛的、善于寫肉感的、小布爾喬亞的(或者指稱他為布爾喬亞的,這有時意指他的稿酬收入特別的多,有時意指他的非革命性或反革命性)小說家。張資平的自我區隔主要表現在對上述這些評價、分類的反駁或解釋。他在聲明轉向的同時也與一些革命文學的倡導者拉開了距離:“有一種人常擺革命文學家的臉孔,而明于責人暗于責己,對于革命理論又沒有十分的研究,只愛瞎批評人,這種人名為革命,其實是停頓。”a張資平:《編后并答辯》,《樂群月刊》第1卷第2期,1928年10月。當倡導革命文學的新銳李初梨宣揚“今后寫創作,應當是使它成為馬克斯主義通俗教科書”時,張資平雖然沒有在表面公開質疑,但是他卻在內心里感到“似有斟酌的必要”b張資平:《讀〈創造社〉》,見史秉慧編:《張資平評傳》,上海:現代書局,1932年,第152頁。。1929—1930年,隨著無產階級文學的階級論色彩越來越鮮明,張資平的“轉向”小說以及他的文化商人的身份開始逐漸被以左翼文學的倡導者從正統的無產階級文學中徹底區隔出來。張資平此時的自我區隔可以視為對左翼文學理論家對他進行區隔、分類的一種應激性反應。這種反應最直接的結果是張資平與創造社出版部分道揚鑣。在此之后,張資平的自我區隔變得更加激烈,他的評價系統和認知圖式變得更加極端。在《天孫之女》(1930)中,他的女主人公甚至這樣嘲諷所謂的革命者(丘景山):
算了吧!像你們那樣今天寫什么同在一條文藝戰線,明天說獲得了普羅意識,讓你寫一百年文章也達不到革命成功的目的。……算了吧!不要再去丟丑了!革命的先覺者為革命努力十余年,為革命的犧牲也極大,結果還得了反革命之罪名,你們只寫了一二篇似是而非的革命理論文章,講演了一二回膚淺不堪的文藝理論,便趕上革命先覺者,比革命先覺者更加革命了?我真不敢相信!你還是每天晚上跟我去跳舞場吧。你不是也喜歡玩麻雀嗎?我也可以請兩個朋友來,湊湊腳天天和你在家里搓麻雀。c張資平:《天孫之女》,上海:文藝書局,1931年,第330—331頁。
熟悉這一段歷史的人可以敏銳地發現,小說中的這一段人物語言蘊涵著對無產階級文學倡導者的怨恨。怨恨情緒在論爭雙方的表達中都不鮮見,問題是,張資平的怨恨放置在小說這一文體中,溢出了必要的文學限度。他讓這段話出自一個日本舞女之口,顯然是超出了人物的生活邏輯,使之成為作者思想的傳聲筒。類似的突破文體規范的超表述在張資平這一時期的小說中經常出現。這表明,張資平的怨恨情緒已經扭曲了他的寫作行為,其被文壇所遺棄就是必然的。
當然,超出文體規范限度的寫作并不足以完全抹殺作家在后來文學史敘事中的有效性,作家作為文學實踐主體合法性被剝奪,才有可能使這一有效性消失。抗戰時期,張資平落水當漢奸不僅意味著人格有虧,也意味著張資平作為文學史敘事對象的合法性無形中被取消。從此,他的自我敘事很難再進入文學史敘事的視野。他只能成為文學史敘事中的他者,成為“經驗教訓”和“人生失敗的標本”。正像張資平在新中國成立后寫的一份交代材料所總結:“總之,我是當時社會的象征,受了多方面的攻打,終未能獲得志同道合的朋友,因我風來隨風,雨來隨雨,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點……我是人生失敗者,偷生茍活明哲保身,但終歸失敗。”d鄂基瑞、王錦園:《張資平——人生的失敗者》,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68頁。
從“脫了軌道的星球”到“彗星的行跡”再到“人生失敗者”,張資平的自我敘事可以說充滿了悲劇性。在這一變化歷程中,強制性權力通過作家的怨恨、區隔完成了作家在文學史中的自我敘事。
作家的自我敘事并不能自然而然地具有文學史敘事的合法性。他在文學史中的地位主要是由文學史的敘述者以文學評估的方式進行區隔、分類所決定的。文學評估是一個綜合性過程,是由不同現實領域中極不相同的評價所組成。這些評價聯系著“客觀地置根于社會意識的結構和發展形式”a[德]朔貝爾:《文學的歷史性是文學史的難題》,見[德]瑙曼等著、張大燦編:《作品、文學史與讀者》,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第217頁。、不同世界觀、不同關系系統,它們的目的是使被評價者具有“實際的意義”b[德]瑙曼:《作品與文學史》,見[德]瑙曼等著、張大燦編:《作品、文學史與讀者》,第192頁。。也就是說,文學評估所反映的是文學史敘事語境中現實強制性權力的認知圖式與評價系統。另一方面,作家的文學場域占位也深刻地影響著后來的文學史敘事。1933年的《申報·自由談》的“腰斬”事件是影響張資平在文學史敘述的地位的一次巨大變化。它不僅改變了張資平的文學場域占位,也是左翼陣營的一次重要的區隔行動。在這一過程中,區隔者與被區隔者都顯示出比較明顯的怨恨情緒。
張資平在早期創造社中以小說創作見長,“是真正小說家”。這是當時創造社成員的公意。它主要是指張資平小說文體的成熟性、通俗性。c參見陶晶孫:《記創造社》,見丁景唐選編:《陶晶孫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240頁。因此,在1929年之前,時人筆下的張資平通常被視為創造社的元老、自然主義的代表、一個為青年讀者所歡迎的、善于寫戀愛小說的小說家。他在小說中對現存制度的批判、對教會的鄙夷、對靈肉一致愛情觀的向往以及新道德的建構意識等怨恨心理的顯現契合了當時讀者的閱讀期待。因此,當時的評論者是把張資平歸為新文學中成功作家之列的。1926年一位署名默之的批評者這樣評論他:張資平氏的“性欲描寫雖有些挑撥性,卻是不像同社的郁達夫氏來得露骨。用筆的簡凈,在當代作家中,筆端的無滯氣,措詞的無累語,恐怕要推氏為數一數二的人了。”d默之:《張資平氏的戀愛小說》,見史秉慧編:《張資平評傳》,第31頁。郁達夫也認為“在目下中國的小說家里頭,結構最嚴整的,總要推他(張資平)了”e達夫:《尾聲》,《創造月刊》第1卷第1期,1926年2月。。即使到了1930年代,一些批評者在評價他的時候也還認同這一點。1932年4月日本《改造》雜志特刊的特別號最新世界人名辭典這樣介紹他:“……以自然主義的手腕描寫戀愛,在中國新文壇中無有能及之者。名著《苔莉》、《最后的幸福》,描寫的深刻,與技巧的熟練,尤為顯然。”f李長之:《張資平戀愛小說的考察》,郜元寶、李書編:《李長之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204頁。李長之也對張資平做了類似的批評:“他恰抓著現在青年婚姻問題的時代。他一點也沒特意挑撥,他寫的是性愛的悲劇,他的成功在于自然主義派的技巧,他的失敗在有時對自然主義的作風偶爾放棄。”g李長之:《張資平戀愛小說的考察》,見《李長之批評文集》,第234頁。史秉慧認為:“張資平先生寫戀愛小說的精神是值得我們佩服的。”“他頗能獲得多數的少男少女的讀者,而在兩性的關系方面曾發生不少的影響。……他不僅是一個寫實主義者,而且是頗有自然主義的風味。他從生理方面去刻畫性的態度和描寫人性中的丑惡,是頗值得贊許的。”h史秉慧:《張資平評傳·序》,《張資平評傳》,第2頁。在這其中雖不無溢美之詞,但張資平作為一個成功的小說家被敘述則毫無疑義。
張資平被文學場域貶抑主要是出現在圍繞著無產階級文學這一信仰的話語權爭奪中,其中也包含著文學場域的占位斗爭。1920年代中期開始的“革命文學”論爭可以看作是以后期創造社、太陽社為核心的一批文壇后起之秀的一次文學信仰話語權和文學場域位置的爭奪行動。“后期創造社名義上是一個‘同人文學社團’,其實已成為共產黨領導下的一個革命文化組織”。而且共產黨在革命文學論爭的早期(不晚于1928年2月底)就直接干預這一論爭,指示論爭的矛頭不要指向魯迅。a參見林偉民:《中國左翼文學思潮》,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95、97頁。但是在論爭中,這些后起之秀仍然徹底否定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及其代表作家,把他們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這其中的原因除了冠冕堂皇的主義之爭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后來者準備取而代之的占位意識。怨恨情緒的積聚在這些后來者的內心深處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即后來所謂宗派主義情緒是也。作為創造社成員之一的王獨清的觀察是有道理的:“創造社一向幾個中心份子都有一種傾向,便是對于新進份子加入的防制,表面上雖然是取公開的態度,其實卻總是無形地維持著幾個中心份子底小組織的。”b王獨清:《創造社》,見史秉慧編:《張資平評傳》,第120頁。這些后起之秀的生存性壓抑體驗成為他們怨恨積累的溫床。他們在論爭中所提出的“普羅列塔利亞”“普羅文學”“意德沃羅基”“新興文學”“革命文學”等新名詞、新標準在某種程度上恰是他們怨恨心理的顯現:通過提出“一種不同于被比較者的價值的價值觀,以取代自身無力獲得的價值實質。”c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第364頁。正是借助于“普羅列塔利亞”“普羅文學”這一新的信仰,他們試圖建立一種新的認知圖式和評價系統。這些文壇的后起之秀把自己與使他們產生生存性傷害感、無能感的那些新文學的先驅區隔開來。同時,他們又在這一新的評價系統中,貶低那些給他們帶來壓抑、屈辱的生存性體驗的文壇先驅。馮乃超在《文化批判》創刊號上發表的《藝術與社會生活》是一個很好的代表。它除了指出新興藝術的方向要有“嚴正的革命理論和科學的人生觀作基礎”這一空泛的口號之外,文章的主要內容是在抱怨“現在中國文壇的情況,墮落到無聊與沉滯的深淵”,否定以葉圣陶、魯迅、郁達夫、張資平為代表的新文學創作,把他們貶低為“厭世家”“落伍者”。
張資平雖然在1928年就開始宣布要轉向,但他的轉向并沒有得到無產階級文學倡導者的認同,反而被貶低進一個已經落伍、被否定的價值系統。對他的評價主要包括“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魯迅語)、布爾喬亞的、“商人化的”。這些都是與新的標準、新的認知圖式相區隔的定位。例如,錢杏邨認為:“張資平先生轉換方向初期的創作,若嚴格地說來,是不能令我們滿意的。他還沒有把握住普羅的階級的意識。……他還是站在進步的小市民的立場上在發著牢騷,他并沒有站在新的立場上來說話。”d錢杏邨:《張資平的戀愛小說》,《阿英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3年,第139頁。魯迅雖然并沒有看過多少張資平的小說,但他仍然對張資平的轉向加以嘲諷,并把他的小說學提煉成“△”。e參見魯迅:《張資平氏的“小說學”》,《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30—231頁。而張資平的自動脫離創造社出版部,創辦樂群書店、出版《樂群》雜志、參加“第三黨”等自我區隔行為又在某種程度上加重了這種怨恨心理的積聚。一些打著革命文學旗號的批評者甚至不惜以人身攻擊這種低劣的貶低、區隔手段來發泄怨恨。署名許由的文章以鄙夷不屑的口吻稱張資平“實在的做起商人來了”,指摘張資平千字十元叫賣自己書稿的發行權。f參見許由:《張資平與樂群書店》,史秉慧編:《張資平評傳》,上海:現代書局,1932年,第93—94頁。而署名皮凡的作者則譏笑千字十元的稿酬使得張資平“近來吃得十分肥漲”,“漸漸踏進布爾喬亞的壇池里去了”a皮凡:《〈紅霧〉之檢討》,史秉慧編:《張資平評傳》,第110頁。。這種惡劣的評價和區隔在當時應該并不鮮見,以至于史秉慧在編選《張資平評傳》中的批評文章時,忍不住在序中對這一情況表示不滿:“他的稿費雖然每千字能夠賣到十塊錢,但以這點來攻擊一個作家,抹殺一個作家,我想這是錯了。”b史秉慧編:《張資平評傳》,第2頁。
1930年代的上海文學場域雖然受到多種力量的制約,呈現出一定程度上的權力結構多元性,但是,黨派力量的有意識參與,使得文學場域的占位斗爭不可能不受其影響。發動《申報·自由談》“腰斬張資平”事件的黎烈文雖然沒有什么黨派色彩,但他有意識地借助所謂讀者這一強制性權力施行的“腰斬”行動卻不能不受到當時文學場域占位斗爭的影響。《時代與愛的歧路》算是一部比較典型的張資平轉向后的小說:多角戀愛與革命的糾葛、借助主人公之口發泄作者對革命文學以及現實人事的偏見。這部小說有許多弱點,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正如同時代人章克標所說,當時的普通讀者是不可能出來反對這一小說的。讀者云云,只是編輯者在行使強制性權力的“遁詞”“飾詞”。c章克標:《創造社“四大金剛”》,《文苑草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第6—7頁。粹公當年認為這一事件是左翼文學在清理門戶。此說雖不乏挑撥之嫌,但至少說明了事件中現實權力運作的一部分真相d粹公:《張資平擠出〈自由談〉》,《社會新聞》第3卷第13期,1933年5月9日。:張資平的被“腰斬”的原因恐怕與他小說中對當時無產階級文學的不滿、對革命的偏見有著很大的關系。雖然張資平也打著革命文學的幌子,但他的確站在了與無產階級文學的作家相對峙的一面。“腰斬”事件雖非“左聯”主導,但黎烈文所受左翼文人的影響是明顯的。他的價值判斷有趨向于無產階級文學的一面。另外,如上所述,張資平在1930年代初與無產階級文學的自我區隔敘事變成了無聊的謾罵,為時人所不齒e例如署名激厲的文章《評“脫了軌道的星球”》(1931)中就認為,“張氏最大的謬誤……他都是隨著個人的意識來對于現在社會,對于他所認為對象的人物,作一種比‘諷刺’更明顯的謾罵”。見史秉慧編:《張資平評傳》,第78頁。再如魯迅在與黎烈文的信中也提到,“張公資平之戰法”好似“吾鄉之下劣無賴,與人打架,好用糞帚,足令勇士卻步”。見《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94頁。。時人對張資平的不齒,不僅包括他在小說創作中“好用糞帚”,也包括他迎合讀者市場的帶有模式化、復制性的生存方式。前者越出了小說的文體規范,損害了文學的獨立性,使文學成為人身攻擊的工具;后者則冒犯了文學場域的“顛倒的經濟學”邏輯,將精英文學的生產邏輯等同于通俗文學的生產邏輯。當時的上海文學場域是多元的,與左翼文人聯系更緊密的黎烈文既不能容忍張資平對革命的詆毀,又不滿意于他對文學獨立性和“顛倒的經濟學”邏輯的冒犯而“腰斬”之,就可以理解了。所以,張資平從此不“再有刊物上的生命”f魯迅:《致黎烈文》,《魯迅全集》第12卷,第194頁。主要是指經此一役,張資平實際上已經被排除于無產階級文學和精英文學之列。這顯然是當時左翼文學陣營的一種區隔行為。
在文學的現場,對作家的評價、分類也許是多元的,但是文學史的敘述卻常常是簡約化的。現實強制性權力通過敘述主體的評價系統來決定文學史材料的選擇,同時通過對這些材料的有意識的“誤讀”來體現強制性權力的現實需要。后來的文學史敘事在涉及到這一“腰斬”事件時主要是一種勝利者的敘事。它所顯示的必然是勝利者的認知與評價體系。“腰斬”事件所蘊涵的怨恨情緒也有意無意地滲透進歷史的敘述中。怨恨作為一種現代情緒,蘊蓄著弱者的“無能”感。這種無能感逃避了對自我肯定性價值的正視。a[德]馬克斯·舍勒:《道德建構中的怨恨》,羅悌倫譯,劉小楓校,見[德]馬克斯·舍勒:《價值的顛覆》,羅悌倫、林克、曹衛東譯,劉小楓校,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第70—71頁。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現代文學史敘事中怨恨情緒的存在意味著獨立的文學史敘事規范尚未真正建立起來。1980年代中期以來重寫文學史的諸種努力在擺脫舊有文學史敘事規范的同時,對文學史實所蘊涵的怨恨情緒沒有給予充分的關注和清理。我想,今后的文學史敘事應該有此自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