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濤 姚 紅
(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 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院)
對個體來說,向經濟發達地區的遷移一直都是實現向上流動的一個策略,[1]特別是對尋求個人發展和更好的工作機會來說更是如此。[2]遷移文獻的核心關注點之一是當人們遷入流入地以后的融入適應過程,用于刻畫這一過程的理論概念包括:同化、涵化和多元文化主義。[3][4][5][6][7]本文同樣聚焦這一過程。
長久以來,香港就以東西方的交匯地而出名,來自世界不同地區的人員、技術、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匯聚在此,由此香港也被定義為“移民社會”。[8]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滿清政府戰敗,于1842年與英國政府簽訂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將香港島割讓給英國,自此香港就一直成為內地人遷徙的目的地之一。[9]在早期移民歷史進程中,內地民眾遷往香港主要是出于貧困與戰亂。[10]與此不同,本文關注的是新時期在香港接受高等教育且因為追求自我發展而選擇留在香港的內地青年。
1997年7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始對香港行使主權,成立香港特別行政區;中央政府對香港采取“一國兩制”制度,實行“港人治港,高度自治”,香港特別行政區在司法和行政方面享受高度自治的權力。回歸后,特區政府為把香港建設成知識型社會,利用其政策自主性,開始放棄以往從內地吸收廉價勞動力的策略,轉而實行從內地吸收大量優秀人才的政策,包括2003年7月15日通過的“輸入內地人才計劃”、2003年10月27日通過的“資本投資者計劃”、2006年6月28日通過的“優秀人才入境計劃”和2008年5月19日通過的“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例如,在“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計劃之下,非本地學生(持有香港入境事務處發放的學生簽證來香港接受教育的學生)在畢業后可以申請“非本地畢業生在港工作簽證”;在2017年,有10753人由這一計劃而留港工作。[11]本文關注的是來香港接受大學教育并在畢業后留港工作的內地青年(后文簡稱“港漂”)。
出生在內地,青年“港漂”們在香港大學機構接受教育,并在獲得學士、碩士或博士學位后留港工作。對青年“港漂”的遷移過程來說,有兩個密切相關的問題:他們為什么選擇留在香港工作?他們又是如何適應香港社會的?社會學中的文化視角將有助于我們回答這些問題。
在遷移文獻中,文化一直是一個中心主題。在經典的遷移同化理論中,遷移者會放棄原有社會的習得文化并積極擁抱遷移目的地的主流文化,嘗試融入遷入地的主流社會中。[12]遷移文獻中的多元文化主義觀念也指出了遷移目的地族群情境中的文化多元性。[13]在更為新近的跨國主義的文獻中,[14][15]文化的角色變得更具有流動和滲透性。一方面,移民的全球性流動創造了新的文化產業,改變了移民流出地的文化符號與傳統,并在全球化時代再造了新的文化空間,這一空間由流出地和流入地的文化元素共同構成。[16][17]另一方面,那些回流的移民將遷移目的地的文化資源帶回流出地社會,轉變了當地人的文化習慣和觀念。[18][19]
雖然文化在遷移文獻中從未缺席,但現有文獻卻存在兩個不足之處。第一,文化在很大程度上被呈現為一個因變量:一個有待被解釋的現象,比如說“遷移文化”[20],一個待被分析的文化過程比如同化過程,[21]一個新被創造出來的文化實體比如說跨國社區的創立[22]。它尋求的是遷移這一過程對流出地與流入地社會帶來的文化后果。至于文化是如何影響遷移過程(為什么遷移和移民者的融入適應)則很少被探討。當探求促使遷移的驅動力時,關注的往往是經濟和政治的因素。[23]簡單來說,當我們理解遷移過程時,文化很少被處理為一個自變量。第二,在遷移文獻中,文化的定義是模糊不清的。當討論文化與遷移時,讀者對文化的指涉對象可能感到困惑。在一些情境中,它指的是一般性觀念、價值和意識形態,[24]然而在其他情境中,它可能隨著遷移情境而有不同變化,包括學習語言、個人習慣和實踐技巧等。部分來講,文化概念的模糊性來源于將文化只作為因變量來對待,因為學者們將能觀察到的態度、生活方式和實踐模式都放置在文化這一個大容器中。為了避免上述缺憾,本文認為,探討文化本身對遷移的影響是有益的。
在探求跨邊界遷移時,學者們認為,有必要從概念上區分與遷移有關的兩個過程:遷移動機和遷移者融入跨國遷移活動中的激勵。[25]同樣,這兩個方面構成了我們探討文化對遷移過程影響的基礎。我們認為,無論是遷移動機還是遷移后對流入地社會的融入適應,很大程度上都是被文化塑造的;而文化社會學的理論視角有助于我們厘清文化概念的構成,使我們能夠從文化視角出發去理解遷移過程。
人文社會科學中沒有比文化概念更讓人覺得復雜了。一般來說,文化社會學對文化的理解存在兩個理論脈絡,是分別作為系統和實踐的文化。[26]作為系統的文化觀念可以追溯到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文化被定義為一種意義系統。[27]當文化作為一種意義系統時,文化往往由價值、規范和意識形態等元素構成,因此文化也就變得穩定而很難改變。在這種文化觀念下,人類行為是被特定價值觀念和文化規范塑造的,人們之所以選擇某種行為而不是其他行為是因為人們相信某些價值或是人們內化了特定的文化規范。
文化作為意義系統的觀念被司偉德的“文化作為工具箱”的觀念所挑戰,在其中文化對行動的塑造是實踐性的、即時性的和創造性的,最為關鍵的是塑造行動的文化劇庫,它由習慣、技能和模式組成。[28][29]在這一觀念下,行動不是由某種終極價值決定的,而是由行動者手中所能調動的文化資源決定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作為一種策略資源在指導著行動。因此,我們能夠看到擁有相同價值觀念的人群也會有著不同的行為表現。
近來,學者們開始反思兩種相互對立的文化觀念,超越系統和實踐之間的對立,嘗試提出文化的統一觀念。[30][31]在本文中,我們結合文化的兩種觀念來檢視青年“港漂”的遷移過程,分析文化是如何在他們的留港動機、對香港社會的調試和融入過程中發揮作用的。一方面,我們認為,共享的文化價值觀念為青年“港漂”們提供了留港工作的動機。另一方面,一旦他們選擇留下,“港漂”們能夠靈活地調動文化資源來融入與適應香港社會。文化的兩個維度對青年“港漂”的遷移過程都是不可或缺的,兩者之間的某種平衡維持著這一過程。
本文數據來源于對青年“港漂”群體的深入訪談,采用深度訪談的方式能夠最大程度地了解青年“港漂”對留港工作和生活的切身體驗與意義理解。2018年7月到8月,兩位作者在香港完成對受訪對象面對面的訪談。訪談對象主要是通過兩位作者的私人關系招募而來,并進一步依賴受訪者擴大訪談對象,一共訪談了22位青年“港漂”,其中14位女性,8位男性。
所有的訪談都在1到1.5小時之間。受訪者的年齡主要集中在20~30歲。他們都在香港的大學獲得學士或碩士學位,并至少在香港有著一年的工作經驗。受訪者都出生在內地,并有在內地長期學習和生活的經歷。他們的職業主要分布在保險代理人、律師、教師、公司人事和銀行職員等。主要的訪談問題圍繞他們的留港過程、在香港的生活和工作經歷以及他們與香港本地人的互動過程等。在受訪者同意的基礎上,部分訪談被錄音并被轉錄。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所有訪談對象的名字都是假名。
在理解青年“港漂”的遷移過程時,是什么促使他們畢業后留在香港是我們第一個應該回答的問題。文化在人們作出選擇時能夠起到提供動機的作用。[32]文化為選擇提供動機的涵義之一是我們對周遭環境的意義解讀與我們內在的價值追求和信仰的契合程度,當它們契合程度很高時,我們傾向于對周遭環境作出積極正面的評價。就青年“港漂”的留港動機來說,文化的動機效應體現在他們是如何理解香港社會的(香港社會對他們來說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在“港漂”的解讀中,當香港社會作為一個整體鏡像出現時,通常的話語表述是“香港是一個國際化都市”“香港是一個我(畢業)回去就無法回來的地方”和“這里有自由和多元的文化”。因此,我們認為,香港自身作為一個特別的文化空間,是一種由特定詞匯、參照物和價值觀念所構成的意義系統。正是因為青年“港漂”們的內在追求和信仰與他們對這一文化空間的解讀相契合,使得他們在畢業后作出留港工作的選擇。由此,“香港”(傳遞的價值觀念)成為青年“港漂”的共享意義系統。
香港作為東西方文化的交匯地,是全球化和國際化的象征,人員和資訊在此快速流動。盡管內地改革開放以來經濟迅速發展,但是對很多青年“港漂”來說,香港仍然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城市,是一個可以發展事業的地方。28歲的陳安潔在香港大學獲得碩士學位,畢業后在香港自主創業并有一份讓她滿意的工作。她告訴我們:“你來香港,如果你熬過這七年,可以拿到永居,你可以拿一個身份。你可以變得比較國際化,香港畢竟是金融中心,它有很多投資的機會。只要你有才華,你可以拿這個地方做一個跳板,去到更遠的地方。其實,我愛香港是因為愛自己,我最終愛上香港,是因為我很愛自己。我希望自己在一個生活質量好的地方。香港是這樣子的,就是你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有一套程序去遵循,比如說你去辦個什么事,不要走關系,就是每個人去辦都一樣的,這個社會很公平,講法治、自由,很國際化,很多元。”(CAJ—20180715)香港社會傳達的整體意象吸引著青年“港漂”對這個城市的眷戀,促成了他們留下發展的動機。
“國際化、多元化、機會、公平、專業主義和發達”成為青年“港漂”們在訪談中經常提起的詞匯。在他們的觀念中,香港是一個理想的城市,構成了一個有意義的文化空間與共享框架,是能夠幫助他們實現自我追求的地方。在中產階級家庭長大和在名校接受高等教育的經歷使得青年“港漂”有著較為強烈的自我成就動機,希冀于在他們事業中能有所成就。留在香港工作的意義是和青年“港漂”們追求自我發展和對有意義生活追求的內在信念緊密關聯的。30歲左右的王嘉玲是一名國際學校老師,在香港已經工作了將近7年。她說道:“我不愿意離開香港,我還是蠻看重工作和個人事業發展的。這幾年在這里工作,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義。雖然我不確定以后到底會在哪里,會不會再繼續做幼兒教育,對未來依然很迷茫,但是對當下來說完全不懷疑,我此刻工作的意義在那里,我覺得它充滿了意義。我覺得它是非常有價值的。”(WJL—20180803)香港社會能夠提供青年“港漂”發展事業的平臺,讓“港漂”尋找到工作的意義。
香港文化空間傳遞出來的價值觀念、青年“港漂”對周遭環境的評價和“港漂”們內在信念三者的相互契合組成了一個有意義的文化系統,一直維持著“港漂”的留港動機。青年“港漂”對香港的評價建立在香港傳遞和代表的文化價值,這些價值形成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這座城市的歷史和制度設置。法治、一流的教育環境、信息的全球流動、全球經濟精英的聚集和充分的言論自由為“港漂”們對香港的正面評價提供了制度基礎,而且這些正面評價和他們內心對個人發展的渴望是相一致的,進一步增強了香港對他們的吸引力。
香港在“港漂”眼中,是一個由各種價值觀念所構成的特殊文化空間。這些觀念被“港漂”認可并與他們內心的追求相契合,由此“香港”成為一個共享的意義系統,使得“港漂”相信他們留在香港工作并實現自我追求是一種選擇。
對青年“港漂”來說,香港作為一種共享意義系統是一種整體性和系統性的評價,一種偏向抽象的認知,和香港具體的人、事情的關系不是特別緊密。然而,在“港漂”選擇留在香港工作后,另外一個需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如何與他們周遭環境來互動。有兩個主題在他們與香港社會的互動中(對香港社會的融入適應)特別明顯:與本地人的日常交流和他們的歸屬感/認同感。
1.“港漂”與本地人交流中的文化
在香港社會,一直存在著本地人與內地人群在社會融入方面的張力。[33]盡管香港和內地社會在很多方面具有文化上的共同性,但青年“港漂”在融入香港社會的過程中仍然面臨著一些文化上的障礙。
對大部分青年“港漂”(除那些來自廣東廣西地區外)來說,最大的文化障礙是語言。粵語是香港社會日常交流的主要語言,與內地通行的普通話在發音上存在很大的差異。如果長久在香港社區生活和工作卻不能聽懂和說粵語,對融入者來說是有困難的。語言是了解一種文化的敲門磚。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學習本地語言成為青年“港漂”適應生活和工作環境的必要項。然而,學習本地語言并不意味著青年“港漂”愿意完全融入本地人群。根據我們的訪談,在與本地人的交流過程中,他們一直從事著劃定界限的活動。對青年“港漂”來說,在工作環境和日常生活情境中,他們總是有意識地與本地人建立界限。
在大多數情況下,“港漂”的工作環境是由內地人和香港本地人混合構成的。對很多青年“港漂”來說,香港的公司文化有一個優勢:工作和生活有著非常清晰的界限。“港漂”非常贊賞這一文化,據此來處理他們與本地同事間的關系。“港漂”對他們的同事有著非常理性的態度。一方面, 他們非常敬佩本地同事的優秀品質,比如責任心和支持性態度,并積極吸收學習它們。另一方面,他們能夠清楚地明白本地同事的弱點并拒絕吸收它們。齊銘在一家證券公司工作,對香港的工作環境評論到:“我覺得相處得挺好,因為在香港的大陸人,我覺得是認同香港這套體系的,會遵守這些規則。就比如說香港人做事情很嚴謹,很負責。但同時就以我接觸的同事來說,香港人在工作上有一個弊端,就是不喜歡管自己職責范圍外的事情,他們怕做多錯多。雖然他會管好他這一塊,但多余的他一定不會碰,他只會管他職責范圍內的。”(QM—20180807)就工作環境來說,青年“港漂”在與本地人互動中有意識地保持界限,他們只是吸收那些有利自我成長的部分,而對自己不認同的部分則保持距離。
在工作以外,青年“港漂”主要與三類不同群體產生互動。對在內地的朋友和在香港的內地朋友來說,絕大部分“港漂”并沒有體會到很大的文化距離。這兩個群體很大程度上能夠給“港漂”提供物質、心理和社會支持。然而,他們與本地群體的交流則更加的微妙和有選擇性。一般來講,無論交流的頻繁程度還是交流的場合如何變化,青年“港漂”都不認為本地人能夠真正理解他們。張夢佳,一個28歲的社工,告訴我們她在這一點上的體會:“之前因為受傷我住在一個本地叔叔的家里,我們有很多沖突,我覺得他們活得太謹慎,有時候他們又顯得太斤斤計較而不夠包容。雖然他們對我很好,但是他們沒有接納我所有的東西;盡管不能全部接納,但也應該嘗試著慢慢包容,而不是一直斤斤計較地算計。”(ZMJ—20180808)青年“港漂”在內心始終與本地人保持著距離,兩個群體有著心理界限。
“港漂”與本地人在平時互動中,兩個群體有著默認的協定和理解。當他們在一起交談的時候,他們通常不會花費很多時間去討論敏感議題。即使當他們觸及時,比如說本地人批評內地某種現象時,他們往往是以一種幽默方式來避免和“港漂”的強烈沖突。然而,當本地人說起一些極度反邏輯和反事實狀況時,“港漂”也不會變得情緒化,相反,他們會非常理性地與他們交談。李盛名,一位在香港工作的年輕律師,告訴我們當他遇到關于內地不合理評價時候的反應:“有些東西確實是不好,但大家應該客觀去看這個事情;他們對內地的一些批評我是不認同的,但我不會跟他們去撕,我覺得自己也不是個沒有素質的人,沒有必要跟他們爭執。我就告訴他你試一下,你用一次支付寶,你只是知道什么是信用卡,還有一些跟信用卡沒有關系的也應該嘗試一下。我也帶我的香港朋友去我廣州家住過,跟他們一起出差,告訴他們事實不是你們想的那個樣子。”(LSM—20180809)在一些敏感領域,青年“港漂”也是有意識地與本地人保持距離以避免陷入沖突之中。
在與本地人的交流過程中,青年“港漂”能夠欣賞和學習當地文化中的優秀部分,但是他們始終拒絕將他們自己徹底融入本地人的生活中。在很多情況下,他們是象征性或工具性地利用某些文化資源,使得他們與他們所處的即時情境相符合。因此,在一些情境中,“港漂”能夠吸收一些態度、技巧和習慣來適應新的環境,但是在另外的情境中,他們會與本地人保持距離。
2. 文化與“港漂”的認同感
似乎存在一個悖論:青年“港漂”聲稱他們自己是內地人,但在可預見的未來他們卻不愿意回到內地工作生活。不管他們處于什么樣的狀態(與本地人結婚、獲得永久居民身份或者在香港居住多年),文化上講,他們都一致認為他們是內地人,并且沒有任何想要成為一個香港人的愿景。在他們的認知里,香港和內地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對他們來說,香港只是一個事業發展的理想平臺,一個能夠獲得安全飲食和快捷資訊的地方,一個可能讓他們去往其他地方的橋梁。在任何意義上,香港對他們來說都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家”。與此相反,即使他們和內地存在物理上的距離,青年“港漂”仍然將內地作為他們真正的家,心理上與內地更加的親近。30歲的艾佳佳在香港結婚生子,她這樣跟我們說她對香港和內地的看法:“毫無疑問內地才是我的家。香港只是我事業發展的地方。即使現在對我們來說很難回去了,但它仍然是一種可能性。家就是我長大的地方,是我父母生活的地方。因為香港本來就是一個移民城市,每個人其實抱著差不多的心態,我在這兒賺錢,將來回家去過我的生活。”(AJJ—20180728)因此,對青年“港漂”來說,香港無法在文化和心理上成為他們的歸屬地。
家的意義必然是被文化塑造的。在這里,家是人們社會化和世界觀被塑造的地方。在“港漂”來到香港社會以前,他們在內地就已經養成了他們的價值觀念,這種對家的歸屬并不會因為移居到新環境而輕易發生改變。當談到他們與香港本地人的區別時,齊銘說道:“我覺得大陸人跟香港人文化上是有一定差異的,比如說我們平時都是用微信,他們都是用WhatsApp;我們都看微博,他們都看Facebook;我們喜歡看一些大陸的報道,他們都是看蘋果日報這種,就是整個思想體系是完全不同的。”(QM—20180807)因此,青年“港漂”始終無法在文化和心理上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場景和生活習慣中。
與本地人交流過程類似,“港漂”的認同感/歸屬感也是內地和香港文化互動的結果。青年“港漂”在香港追求自我發展的同時,對內地保持著強烈的文化紐帶使得他們屬于一種“雙向歸屬”的狀態。他們不斷地跨越邊界并動員邊界兩地社會的文化資源來獲得心理上的安全。
本文探討了文化在青年“港漂”群體遷入香港社會過程中的角色。這一遷移過程內在地由兩個不可分割的維度構成:留港的動機和融入適應香港社會的方式。經過訪談發現,文化作為一種意義系統為“港漂”留港工作提供了動機,而文化作為一種“工具箱”資源幫助他們融入和適應香港社會。具體來講:一方面,作為以國際化和全球化為象征符號的香港來講,其所傳遞的價值被“港漂”內化為一套意義系統,使得他們相信香港是一個發展事業和實現個人自我發展的理想之地。另一方面,在日常融入和適應香港本土社會的過程中,香港和內地社會中的文化資源被“港漂”有選擇地動員起來,并在特定情境中被使用以確保恰當的行為表現。
就遷移動機和遷移融入適應來講,文化都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文化對遷移過程的塑造并不簡單遵循時序發展的特征。也就是說,并不是作為系統的文化在給遷移提供動機后就退場缺席了,留下后的適應問題就只是文化作為工具箱資源在發揮功效。事實上,在“港漂”的融入適應實踐中,作為系統的文化仍然發揮著作用,起著一種“框定上限”的作用,只有當“港漂”在日常實踐中對文化資源的運用沒有突破“香港作為提供一種文化空間”這一上限,他們才會繼續選擇留在香港。如果“港漂”在融入適應過程中使得他們懷疑香港傳遞的生活觀念,那么他們也就可能不再繼續留在香港。因此,青年“港漂”的遷移過程是兩種文化觀念互動的產物。
在全球化時代,人員、信息和商品網絡經常跨越邊界,使得跨國遷移成為一種大眾現象。遷移文獻中的跨國主義也指明這一點:移民者經常建立某一種社會場域,在其中流出地和流入地的文化被聯結在一起。[34]一國兩制情形同樣提供了類似的結論,但其互動的頻率和兩個社會間存在的張力也更為明顯。正如本文揭示的,青年“港漂”經常跨越邊界并同時動員兩個社會的文化資源來與香港社會互動。香港和內地都不能簡單地代表他們的狀態,他們更多地處于一種流動的狀態。
近期學者們開始關注香港社會的國家認同與本土認同之間的張力,這種張力在社會運動中彰顯得更加強烈。[35]然而,這種政治上的張力忽略了兩個社會在文化上的互動。在我們的案例中,青年“港漂”可能在改變本地人對內地社會的認知上發揮著作用,因為他們拒絕將他們置于情緒化的辯論中。相反,他們采取相當理性化的策略來讓本地人認識真正的內地社會。隨著越來越多的青年進入香港社會,在很大程度上他們能夠改變本地人的偏見仍然是難以預測的。但至少,長遠來看,情形并不是愛國主義和本土主義之間簡單的政治角力,文化理應在其中扮演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