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軍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100871)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已于2021年1月1日正式開始實施。作為內嵌于中國法治建設進程中的重大立法活動,《民法典》編纂因其獨特的歷史與現實語境,呈現出多維度的價值。①關于中國《民法典》編纂的歷史語境以及目標追求,可參見薛軍:《中國民法典編纂:觀念、愿景與思路》,《中國法學》2015年第4期。一方面,《民法典》編纂具有法源重整價值。借助于《民法典》編纂,民法領域各種類型的法源得到一定程度的整合,那些已經被理論和長期的司法實踐證明具有內在合理性的 “司法解釋” 層面上的規則被吸收進入《民法典》,成為正式的法律層面上的規則。另一方面,《民法典》編纂具有制度革新價值。借助于《民法典》編纂,既有法律制度安排中的不合理之處得以改革,使法律規則能夠更好地適應新的社會現實生活。對于《民法典》編纂在以上兩個維度上的價值,學界的認知相對而言比較清晰。但在這兩個維度之外,《民法典》編纂其實還具有第三個維度上的價值,筆者將其稱為《民法典》的 “價值統合” 功能。所謂價值統合,指的是在《民法典》編纂之后,可以而且應該借助于《民法典》所彰顯的價值判斷以及相應的制度安排,來重新闡釋那些既有的、在《民法典》實施之后仍然在形式上存在的民商事法律規則的內涵。強調這最后一個層面的價值非常重要,因為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其實并沒有追求將所有既存立法以及司法解釋進行全面清理,所以在《民法典》開始實施之后必然會存在一些這樣的規則:一方面,雖然與《民法典》的規定明顯不一致,但由于立法上來不及修改而繼續存在;另一方面,規則制定者并沒有注意到相關規則與《民法典》所秉持的價值理念之間存在隱含的不一致,使其在事實上被 “漏過” 而繼續存在。對于這樣的規則,如果一味強調等待立法去修改或廢止是不切實際的,對司法實踐也無益處??紤]到這些規則的數量并不少,任其以先前的方式存續和適用,會對《民法典》實效的發揮產生破壞作用。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必須強調《民法典》在民商事領域所具有的價值統合功能,充分運用法解釋的技術,來實現 “通過《民法典》” 的法體系重構。
正是基于這一考慮,筆者在最近的幾篇文章中一直強調,《民法典》編纂之后第一波的法解釋論應該采取一種更具進取性、更多建構性的法解釋論取向,如此才能夠將《民法典》編纂的意義充分彰顯出來。①薛軍:《中國法上的行為能力宣告:制度內涵與解釋論重塑》,《學術月刊》2019年第12期;薛軍:《民法典網絡侵權條款研究:以法解釋論框架的重塑為中心》,《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4期。本文討論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是能夠同時體現《民法典》上述三個維度價值的典型制度。就《民法典》第996條而言,在違約責任的框架中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屬于《民法典》引入的制度創新,是對先前中國法上的違約責任制度框架的重要發展。而《民法典》第1183條的規定,則是吸收了相關司法解釋規則的合理內容,對中國法上的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進行了妥當的、合乎制度初衷的擴展性適用。此外,《民法典》第187條的規定則隱含了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限制精神損害賠償的現行規則所具有的價值統合以及潛在的制度替代功能,鮮明地體現了《民法典》編纂所具有的第三個價值維度。
下文擬從上述三個角度展開論述,將《民法典》對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作為典型個案,來闡述《民法典》編纂對于民事領域的法解釋論建構所可能具有的積極意義。
《民法典》第996條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受損害方選擇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的,不影響受損害方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這一規定是《民法典》編纂對我國違約責任制度框架做出的重要發展。
要理解這一發展所具有的意義,必須回顧先前在這一問題上的立法以及司法實踐的通行做法。根據《合同法》第122條,我國立法上針對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采取了請求權競合的處理模式。也就是說,如果處于合同關系中的一方當事人的違約行為,同時損害了對方當事人的人身權益與財產權益,那么受損害方只能在違約責任或者侵權責任二者之中,選擇其一來進行主張。采取這一處理模式的主要理由是為了實現一事不再訴的理念,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由于民法在傳統上將違約責任框架之下的損害賠償范圍,局限于財產性質的損害,原則上排除通過違約責任來獲得非財產性損害(也就是本文所討論的精神損害——本文在相同意義上使用二者)的可能性。②Cfr.,P.G.Monateri,La responsabilitàcivile,Mi1ano,UTET,2006,p.229.
違約責任框架對精神損害的排斥,自有其復雜的歷史淵源與現實考慮,但這樣的制度處理模式給那些因對方的違約行為而遭受人身損害的受害方帶來了 “二選一” 式的困局。如果選擇追究對方的違約責任,那么就必須放棄對精神損害的訴求,而這種精神損害在很多導致人身損害的違約行為中其實是損害的主要表現形態。設想一下那些醫療服務合同、美容服務合同等,如果不選擇違約責任的框架,而是走侵權損害賠償的路徑,雖然理論上來講可以獲得精神損害賠償,但在歸責原則、舉證責任、訴訟管轄方面,侵權責任之訴與違約責任之訴又存在系統差別。這勢必使得明明存在合同關系的當事人,不得不 “假裝” 彼此之間不存在合同關系,從而被迫放棄因合同關系的存在而給受害者維護權益可能帶來的各種便利條件。
隨著現代合同理論的發展,因立法上采取請求權競合模式給合同關系中因為違約行為而遭受人身權益損害的受害者帶來的困擾,其不合理之處越發明顯。相比于古典的交換論的契約理論,現代合同理論更多強調雙方當事人之間的保護、協助以及照顧義務,進入合同關系的當事人也就應該負擔更多的對于對方當事人的人身性質的利益的注意義務。實現當事人之間這種合同義務擴展的主要制度工具,是合同關系上的附隨義務體系的建立與完善。在這樣的背景下,仍然固守違約框架之下不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自然顯得更加不合時宜。①崔建遠:《精神損害賠償絕非侵權法所獨有》,《法學雜志》2012年第8期。
為了回應這一問題,不少國家晚近的立法紛紛突破先前的框架,承認在違約責任的框架之中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2002年德國新債法放棄了先前做法,規定精神損害賠償既可以在合同之訴中主張,也可以在侵權之訴中主張。瑞士債務法也認可在違約之訴中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此外《國際商事合同通則》(7.4.2)、《歐洲合同法原則》(9.501)、《歐洲私法共同參考框架》(3-3:701)都允許在發生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時,可以在違約責任中予以精神損害賠償。②關于違約框架之下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國際上的發展趨勢,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下)》,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1824頁。
面對這一國際潮流,我國《民法典》的編纂者給出了積極回應,《民法典》第996條也規定在違約責任的框架之下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這是我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在《民法典》編纂中的重要發展,值得關注。據此,合同關系中的一方當事人,如果因為對方的違約行為而侵害了自己的人格權,遭受了嚴重的精神損害,也可以在違約責任的框架之下來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而不必再被迫放棄事實上存在于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合同關系背景,去走侵權責任的路徑來維護自己精神方面的權益。
在肯定的同時,《民法典》的這一規定應該如何理解與適用,也存在很多需要進一步明確的問題點?!睹穹ǖ洹返?96條的整體解釋論框架應該如何確定,這本身值得研究。有觀點基于《民法典》第186條與第996條的關系,認為第996條所規定的情形構成了第186條所規定的一般情形的特殊例外。這一觀點的出發點在于,《民法典》第186條(該條位于《民法典》總則編,這種體系上的安排也表明了其作為一般性規則的地位)仍然堅持了請求權競合的模式。在請求權競合的模式之下,處于合同關系中的當事人,如果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了對方人身權益、財產權益,受損害方只能在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中選擇其一。這也意味著侵害方只能因一個訴由,被訴一次,而不能因為同一違約行為基于不同的訴由重復被訴。
考慮到這一競合模式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可能會導致不合理的后果,為了凸顯對人格權的特殊保護,《民法典》在人格權編規定了一個例外情況,即如果合同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了對方的人格權且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受損害方即使選擇請求對方承擔違約損害賠償責任,也不影響其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這里所說的 “不影響” ,恰恰是指受損害方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權利不因主張了違約責任而歸于消滅。站在這個角度,《民法典》第996條其實是為了強化對自然人精神利益的保護,在一般性的請求權競合(更準確來說是消滅性競合)的規則之上設立了一個例外情形。這個例外情形的成立必須具備一些特定條件:首先受到損害的必須是人格權;其次相關的侵害行為必須導致受害人嚴重的精神損害。如果不具備這些條件,即使在違約行為中給對方造成了精神損害,也仍然不能免于請求權競合的后果。③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下)》,第1824頁。
如果采納這一解釋路徑,也就意味著在這里存在一個請求權不競合的例外情況:違約行為的受害人針對相對人的同一個違約行為,可以在主張違約財產性利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同時,針對違約行為給其造成的損害提起侵權之訴性質的精神損害賠償之訴。當然,從邏輯上看受害人也可以先提出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在獲得財產性質的損害賠償之后另外提起一個侵權性質的精神損害賠償之訴。對于前者,處理案件的法官可以合并審理。在后一種情況下,因為涉及兩個不同的訴訟,法官要進行兩次不同的審理。④中國審判理論研究會民事審判理論專業委員會編著:《民法典人格權編條文理解與司法適用》,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62頁。
這一解釋思路雖然不違背條文的字面含義,但存在明顯欠缺。根據這種解釋,當事人要在違約責任的框架之下獲得精神損害賠償,需要提起兩個訴訟,這可能會增加當事人與法院的訴累。雖然理論上可以通過合并審理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這種不便,但畢竟是兩個訴訟,一些額外的付出仍然是不可避免的。①陳甦、謝鴻飛主編:《民法典評注:人格權編》,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第51頁(這一條文評注的實際撰寫人為張民安)。當然,這不是問題的主要方面,更加關鍵的是這可能會導致邏輯體系層面的問題。根據這種思路,法官審理當事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的時候,其實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侵權之訴來進行審理,法官是否支持當事人的請求,將按照侵權法上的構成要件來做出判斷。②《民法典》第1165條作為侵權責任的一般條款當然是處理這一問題的框架。至于說如果侵害的是人格權,《民法典》第998條又區分受侵害的權利類型的不同而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法。對于侵害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的民事責任沒有特別規定,對于侵犯其他類型的人格權則采取了所謂的動態系統論來進行綜合性的考慮??紤]到違約框架之下可能侵害的人格權的類型,上述兩種情況都可能包括,因此也會有法律適用上的不同。但問題在于,這是發生在具有合同關系的當事人之間因違約而產生的人格權侵害行為,它與普通的社會成員之間發生的人格權侵權存在明顯區別。如果讓合同關系中的當事人置這種特殊的關系背景以及利益格局于不顧,而將其當作一種普通的人格權侵權案件來進行處理,顯然不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可能會導致不合理的結果。因為處于合同關系中的當事人彼此之間的關系模式以及注意義務,與普通的社會民眾之間的注意義務是不同的。當事人往往已經通過合同價款,為這種特殊的、更高程度的注意義務付出了相應費用,在這種情況下,在決定是否給予其精神損害賠償的時候,卻要將其降格為普通的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模式,顯然是不合理的。對此或許有觀點會認為,雖然的確是把精神損害賠償作為獨立的侵權之訴來處理,但在具體認定責任構成的時候,還是需要考慮當事人之間存在合同關系這一既定前提,因此在過錯有無、當事人注意義務的高低、歸責原則、舉證責任等問題上還是需要考慮到其特殊性。
這種解釋,其實忽略了另外一個層面上的更為重要的問題。合同框架之下的損害賠償責任是一個整體,其中的有些規則預設了對損害賠償額的整體考慮,比如說當涉及過高的違約金的司法酌減時,作為參考標準的必然是整體的損害。在這種情況下,將精神損害單獨撇出來,會造成規則適用上的混亂。此外,因第三人的原因造成違約的,合同當事人向對方承擔違約責任,這里所指的違約責任也應該理解為是一種整體的包括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在內的違約責任。如果解釋為另案處理精神損害賠償問題,對于第三人是否構成侵權,就涉及相當復雜的第三人的過錯判斷以及合同當事人是否可以通過約定將其注意義務轉移給第三人的問題。
在筆者看來,對《民法典》第996條的理解,不能固守既有的請求權競合及其例外的傳統分析框架,而是需要回到這一條所要解決的具體問題本身,來探求其合理的解釋論框架。民法傳統學理在這一問題上的主要缺陷并不在于因為固守請求權競合的思路,導致在合同關系中排斥精神損害賠償。因為從邏輯上看,法律并不阻止當事人自主選擇提出侵權損害賠償訴訟,進而在侵權之訴中獲得精神損害賠償的救濟。這種可能性始終是存在的。民法傳統學理在這一問題上的真正缺陷在于,忽視了在當事人存在合同關系的前提下,當事人精神性質利益的保護機制其實可以而且應該得到強化保護。出現這一缺陷的主要原因,是民法傳統學理將合同關系主要看作是當事人之間財產性的利益的交換機制,而這一預設其實已經被現代合同法理論所打破。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考慮針對《民法典》第996條建立這樣的解釋論框架:處于合同關系中的當事人,如果一方的違約行為(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違約行為不只限于違反附隨義務,也包括違反主給付義務)損害了對方的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的精神損害,受損害方可以選擇通過違約損害賠償之訴來追究對方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這里不存在兩個不同的訴,而是只有一個訴,就是違約之訴。當事人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已然被包括在這一違約之訴中,作為違約方給對方造成所有形態的損害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相關責任的承擔問題上(這些問題包括但不限于歸責原則、訴訟時效、責任范圍的確定、違約金酌減的基準等),精神損害都與其他的違約損害不存在差別。唯一存在差別的是,相關的精神損害必須是對人格權的侵害以及精神損害達到了嚴重的程度。①關于這一限制前提是否具有合理性,學理上有不同看法。在不少情況下,即使是純粹的違約行為,沒有損害人格權,也可能導致精神損害賠償。例如婚慶攝影服務協議中出現嚴重違約行為,也可能導致精神損害。相關的學理討論,可參見吳奕鋒:《論精神性履行利益的違約損害賠償——從62份婚禮攝影合同判決展開的理論建構》,《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關于這一問題,筆者認為在《民法典》第996條既定的條文框架之下,可以通過解釋論的運用,來予以一定程度上的解決??梢宰⒁獾剑?96條強調的是必須在違約中侵害人格權。這一限制過于嚴格,應該予以目的性的擴張解釋,使之包括《民法典》第1183條所提到的人身權益以及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具體來說,如果攝影公司在提供婚慶服務過程中,導致婚禮照片或者錄像的毀損滅失,債僅人可以基于第996條并結合第1183條來主張精神損害的賠償,但賠償的基點仍然是人身權益的侵害。在適用的過程中也需要注意相關構成要件上的相對嚴格的把握。
只有通過這種解釋模式,才能把違約框架之下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真正納入合同責任的框架中去,也才能實現《民法典》第996條所要實現的制度革新目的,進而也才能提高中國法上的人格權保護水準。
需要強調的是,這一解釋模式與我國《民法典》所確立的違約責任的一般框架完全相容?!睹穹ǖ洹返?77條規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應當承擔繼續履行、采取補救措施或者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這里提到的賠償損失,根據《民法典》第996條的新的規定,已經不能理解為局限于財產性損失,而是包括了非財產性的精神損失(當然需要符合特定的前提條件)。此外,《民法典》第584條中提到的損害,原則上也應該包括因違約而導致的精神損害。我國《民法典》合同編中關于違約責任的相關規定,原則上都應該可以適用于精神損害,或者需要考慮精神損害問題。
《民法典》第1183條規定:侵害自然人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其第2款是關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侵害而發生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這是我國《民法典》所規定的因為損害特定物而發生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規定。
關于精神損害賠償,《民法典》第1183條第1款所確定的原則是必須侵害自然人的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才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就此而言,如果損害他人的物,因為侵害的是物權,不屬于人身權益,所以原則上不得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但如果機械固守這一原則,會與社會現實發生脫節。因為在日常生活中,的確存在一些特殊類型的物,其對于特定自然人的價值,主要不在于財產性利益,而是一種精神性的寄托。相關的物因他人侵權行為而發生毀損滅失時,如果不認可精神損害賠償,顯然是不合適的。
為回應這一現實需求,最高人民法院于2001年通過的《關于精神損害賠償的司法解釋》(法釋2001〔7〕號)第4條規定,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因侵權行為而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物品所有人以侵權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該規定是一個重要突破,也是我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基于司法解釋的這一規定,如果損害的是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受害人可以向侵權行為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這一規定在司法實踐中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也得到學理上的普遍支持。②冷傳莉:《民法上人格物的確立及其保護》,《法學》2007年第7期;冷傳莉:《論人格物與一般人格權的內在契合》,《法律科學》2013年第4期。
但頗為耐人尋味的是,在2009年制定《侵權責任法》時,司法解釋中的這一規定并沒有被立法文本所吸收。由此引發了解釋論上的某種程度的不確定性:在司法解釋已確立了相應規則的情況下,后來的立法對此并不予以吸收,這究竟意味著什么?一種可能的解釋就是,立法者經過審慎考慮,認為相關的司法解釋規則存在問題,不宜吸收到正式的立法文本里。如果接受這種解釋,甚至可以進一步推論,先前頒布的司法解釋中的上述規則已經因為后來的立法明確不予以規定而被廢止。這是因為,在提到精神損害賠償時《侵權責任法》第22條明確規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但這一規定似乎并沒有留出例外規定的空間。當然,這種解釋過于激進,畢竟先前的司法解釋并沒有被廢止,所以另外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立法者只是沒有將相應的規則上升為立法層面上的規則,但并不否認其作為司法解釋規則存在的必要性。因此,先前的規則可以與后來頒布的《侵權責任法》的規則并存。這一解釋從實際效果來看,當然更加可欲,但嚴格來說也可能存在問題。因為這一解釋原則實際上意味著,后續的正式立法除非存在直接且明顯與先前司法解釋規則相反的具體規則,否則不能改變先前的司法解釋規則(除非司法解釋的制定機構明確廢止,才能夠產生廢止的效力)。但問題在于,很多情況下后來的立法對相關問題保持沉默,或者規則不是那么明確具體,那么根據上述解釋規則,先前的相關司法解釋規則實際上就具有某種超法律的效力。這里所謂的超法律的效力,具體來說就是不能基于后來制定的新法律的解釋,對先前的司法解釋規則進行妥當性審查。這種解釋思路顯然是有問題的。
事實上,這一問題是中國式的 “制定法+司法解釋” 這一法源體系所衍生出來的獨特問題,不只是在《侵權責任法》這個領域存在,而是具有普遍性。由于司法解釋規則制定在先,并且缺乏常規的退出機制,而后續在相關領域制定法律時,立法者并不特別注意去明確法律中的規則與先前已經頒布的司法解釋層面上的規則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可以是吸收、取代、修改、廢止等),司法解釋規則與立法規則之間的關系就變得非常復雜且不確定?!睹穹ǖ洹返木幾朐诤艽蟪潭壬蠒觿∵@種情況,為此筆者在幾年前的論文中特別強調要關注這一問題。①薛軍:《〈民法典〉編纂與法官 “造法” :羅馬法的經驗與啟示》,《法學雜志》2015年第6期。最高人民法院最近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回應了這一問題,在《民法典》正式實施之前突擊清理了先前的民商事領域的司法解釋。這種清理包括了廢止、修改等,并且將修改后的司法解釋的制定依據依托于《民法典》之上。雖然這種做法其實不無爭議——嚴格說來,與《民法典》相關的司法解釋在其實施之后才可能制定,而相關的司法解釋居然在《民法典》還沒有正式實施時就已經制定了。雖然,這種做法其實揭示了中國法源體系中司法解釋的 “司法造法” 的真實一面,但整體而言,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由于立法活動與司法解釋的制定活動之間的 “交叉舞步” 現象而導致的規范混亂問題。
回到本文討論的問題上來,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立法者注意到了上述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規則沒有被正式納入立法文本所導致的解釋和適用上的不確定性,因此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關于精神損害賠償的條款中明確列出了第2款,吸收了司法解釋的規定,將相應的表述調整為: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民法典》文本通過明確吸收司法解釋的規則,實現了法規范的發展,也使得法律理解與適用上的不確定性得以消除。
對比《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的規定與先前司法解釋的規定,可以發現存在明顯的差別:
首先,對于相關的物,《民法典》的表述是 “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 ,而先前司法解釋的表述是 “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 。相比之下,《民法典》的表述更加妥當。因為司法解釋的相關表述,內涵上如果限定為人格象征意義,并且必須是特定紀念物品,其內涵顯然過于狹窄?,F實生活中,除了諸如墓碑、骨灰、特定的照片之外,仍然有其他物品,雖然不具有人格象征意義,也不屬于特定的紀念物品,但仍然具有特定的人身意義,具有精神寄托的價值。例如作為伴侶動物飼養的寵物,在家庭生活中具有重要意義,如同家庭成員。如果寵物被他人故意毒殺,也可能會導致其主人強烈的精神痛苦,對此法律當然應該予以救濟。總體而言,相比于先前司法解釋的表述,目前《民法典》的表述更具開放性,也更加能夠適應豐富的社會生活,因此也更值得贊同。
其次,《民法典》的表述中特別規定,必須是出于 “故意或重大過失” 。而這一主觀心理狀態上的要求,在先前的司法解釋的規則中并不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略顯嚴格的要求可以看作對前述較為開放的客體范圍的一種限制以及平衡機制,因為 “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 的內涵可能是非常廣泛的。為了避免這一開放性的描述在實踐中帶來過度泛化的風險,要求相應責任的構成上必須以故意或重大過失作為前提條件,也就具有了一定的合理性。在責任的構成上,關注加害人的主觀心理狀態是必要的,這在精神損害賠償問題上尤其突出。對此《民法典》第998條中也予以強調。
在理解與適用第1183條第2款的時候,如何把握當事人究竟有沒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應當根據社會一般觀念,注意區分受損害的特定物的具體類型以及是否可以合理期待侵權人知曉相關的物背后所具有的特別的人身意義。例如,骨灰是明顯的具有人身意義的物品,法律期待人們對待這一物品時應更加謹慎,即使是在其他語境之下會被評價為一般輕過失的行為,在面對骨灰這樣的特殊物品時,也可以被評價為重過失。由此可見,通過對過錯標準的貼近實際的把握,能夠讓相關的條文發揮實際作用。此外,與上文討論過的內容相關聯,如果當事人之間存在合同關系,則原則上適用合同責任的框架,可以基于《民法典》第996條,通過擴張解釋,將因為違約而損害相對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物品納入其調整范圍,從而獲得精神損害賠償。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
在中國法體系中,關于精神損害賠償還存在著一個非常獨特的規則,這就是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精神損害不予以賠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定》(法釋2000〔47〕號)第1條第2款規定:對于被害人因犯罪行為遭受精神損失而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即使受害人不采取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方式來主張,而是單獨提起民事訴訟來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也不予以認可。值得注意的是,該司法解釋后來被廢止,但廢止的原因并不是其排除精神損害的內容被認為不合理,而是這一司法解釋的主要內容被合并到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之中。該司法解釋第6章 “附帶民事訴訟” 第138條第2款明確規定: “因受到犯罪侵犯,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單獨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①學界普遍認為,這一司法解釋規則的法律層面上的依據是《刑事訴訟法》第99條第1款的規定: “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物質損失的,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但嚴格來說,《刑事訴訟法》作為程序法,并不涉及實體權利,也不能扣減公民的民事權利。該條文的規定處理的其實是一個程序上的問題,也就是被害人有權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來主張物質損失的賠償,但并不直接否認在涉及犯罪的情況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的民事權利是否存在。這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
關于這一規定的合理性爭論,由來已久。支持論者的主要理由是,既然犯罪人已經承擔了刑事責任,那么受害人因其犯罪行為而遭受的心理傷害,就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撫慰。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仍然可以就犯罪行為要求精神損害賠償,似乎形成了某種形式的雙重制裁。此外,在實踐中絕大多數犯罪人沒有賠償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仍然判決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卻又無法執行,相當于打 “司法白條” ,有損司法機構的公信力。再者,從刑事政策的角度看,犯罪人通過積極賠償其給受害人造成的損失獲得后者的諒解,就可以依法獲得一定程度的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如果法律上認可精神損害賠償,勢必使得受害者期望值增加,而犯罪人無法滿足其要求,因此也就無法獲得諒解,從輕、減輕處罰的刑事政策就無法得到實現。而這也不是值得支持的。①對相關問題的分析,可參見曲新久:《論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公權與私權的協調》,《法學》2003年第8期。
但遺憾的是上述理由其實并不能成立。首先,受害人的精神損害并非虛無縹緲,而是實實在在的一種損害,有損害就應該有救濟,這與加害人是否承擔刑事責任并無直接聯系。如果加害人承擔了刑事責任,被害人就不應該再主張精神損害賠償,這顯然沒有邏輯上的必然聯系。其次,所謂的不打 “司法白條” 之類的說法,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問題。加害人有沒有實際的賠償能力與其是否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屬于兩個不同層面上的問題,我們不能以加害人沒有賠償能力就否認其需要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不可否認,在現實生活中也存在著很多例子,加害人完全具有賠償能力,但只是因為其行為構成了犯罪,受害人反而因此不能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例如交通事故肇事者,其造成他人財產損害往往可以通過保險來覆蓋,通常也具有賠償能力,但如果其行為造成的后果比較嚴重,構成了交通肇事罪,反而不需要承擔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這是非常荒謬的結論。再如,某犯罪分子收買拐賣來的兒童,相關行為很難說給受害者家庭造成了什么財產損害,但對其造成的精神損害是巨大的,這一部分反而不能得到賠償,顯然也是不合理的。最后,基于刑事政策上促進受害人諒解的獲取,就否定受害人獲得精神損害賠償的可能性,也不具有合理性。以否認受害人合法正當的民事權益的方式來獲得的諒解,從根本上來說是試圖 “糊弄” 受害人,本質上是不正義的制度,最終效果也未必可欲。②王福華、李琦:《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與民事權利保護》,《中國法學》2002年第2期。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中國法上的這種做法與國際主流趨勢完全背道而馳。事實上在不少國家,侵害人身權益的行為如果比較嚴重而構成了犯罪,恰恰是受害人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重要考慮因素。這是因為,侵害行為嚴重到構成犯罪,意味著給受害人造成精神損害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給予精神損害賠償就越具有正當性。③Cfr.,A.Torrente,P.Sch1essinger,Manuale di diritto privato,18th edizione,Mi1ano,Giuffrè,2007,p.834.在意大利法上,根據《意大利刑法典》第185條第2款,侵害行為構成犯罪恰恰是承擔非財產損害賠償的前提條件。當然后來這一限制被逐漸放寬了。而我國目前的制度安排恰恰會出現邏輯上的悖論:如果侵害他人人身權益的行為不構成犯罪是有可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的,而如果行為比較嚴重構成了犯罪反而不可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這無論如何是不符合邏輯的。此外還需要考慮到,我國法律都要求給對方造成 “嚴重的精神損害” 才可以獲得精神損害賠償,大多數給對方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行為很可能又構成犯罪,而一旦構成犯罪卻又不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這里就形成了一個邏輯上的怪圈,其后果就是,在很多情況下,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得不到支持。而這一結果無論如何是不符合權益保障的基本法治要求的。④張新寶:《侵權責任編起草的主要問題探討》,《中國法律評論》2019年第1期。
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其實《民法典》第187條已經給出了答案。該條規定:民事主體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的,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不影響承擔民事責任;民事主體的財產不足以支付的,優先用于承擔民事責任。這一條在法律責任的承擔上確立了兩個原則:第一個原則就是互不干擾、互不替代原則。換言之,中國法不認可以刑事處罰代替民事賠償的做法,民事責任的承擔不因為相關主體因同一行為承擔了刑事責任而受到影響。第二個原則是民事責任的承擔優先原則。也就是說,如果民事主體的財產不足以同時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上的罰款或罰金責任,那么優先用于承擔對他人的民事責任。這后一個原則體現了國家保護受害人的民事權益的原則。
責任承擔上的互不干擾、互不替代原則具有內在的邏輯性,也符合各種法律責任形態各司其職、各自發揮作用的立法政策,殊值贊同。尤其需要強調的是,《民法典》第187條的這一規則,并非首創,而是源自《侵權責任法》第4條。該條規定:侵權人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的,不影響依法承擔侵權責任。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和行政責任、刑事責任,侵權人的財產不足以支付的,先承擔侵權責任。雖然《侵權責任法》第4條的表述與《民法典》第187條的表述有所差別,但二者之間的沿襲和借鑒關系是明確的:《侵權責任法》第4條已經明確了侵權責任承擔與刑事責任承擔上的互不干擾、互不替代規則。值得注意的是,《侵權責任法》制定于2009年12月26日,于2010年7月1日開始正式實施。但我們同樣可以注意到,雖然有《侵權責任法》的明確規定,司法實務上卻仍然堅持適用《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138條,仿佛《侵權責任法》的上述規則不存在一般。
出現這種不正?,F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肚謾嘭熑畏ā返囊幎m然確立了侵權責任承擔與刑事責任承擔上的互不干擾、互不替代規則,但這一規則畢竟比較抽象,不如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排除精神損害賠償的司法解釋規則那么明確、具體。這可能使得司法裁判者更多地注意到司法解釋規則,而沒有注意到司法解釋規則與已經生效的《侵權責任法》的規則之間隱含的沖突與不一致。所以出現了后制定頒布的正式法律,卻不能廢止先前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與后來制定的法律的立法精神不一致的司法解釋規則(只要這種司法解釋形式上仍然有效)這種奇怪的現象。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性,就是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則被認為立足于《刑事訴訟法》,而這是一部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基礎性的法律,相比之下,《侵權責任法》只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的法律。①實務上其實已經注意到這一問題的存在,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年發布的公報案例 “尹瑞軍訴顏禮奎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 。法院在裁判中明確提到了《侵權責任法》第4條的規定,但仍然以精神慰撫金不屬于物質損失的范疇為由,不予以支持。對此一個可能的解釋就是,我國法上的 “殘疾賠償金” 其實在功能上已經包括了精神損害賠償。但這種 “暗渡陳倉” 式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并不值得提倡。因為這會架空我國法上關于精神損害賠償規則的適用。另外,殘疾賠償金與死亡賠償金究竟是否囊括了精神損害賠償,本身也不無疑問。
這種情況需要引起高度的關注。正如前文所論述的,我國的《民法典》編纂是內嵌在法治進程之中的立法事件,在《民法典》之前已存在大量的司法解釋以及立法。《民法典》編纂不可能對這些先前的司法解釋都進行系統清理,也不可能去細致梳理《民法典》之前的立法與《民法典》規定之間的關系。在這樣的情況下,就需要特別強調《民法典》應該具有的 “價值統合功能” ,以《民法典》所明確的價值體系,運用解釋論的方法,去梳理、重構乃至重新審視法律體系中與之相關的法律規則與司法解釋規則。②關于《民法典》在一國法律體制中所具有的這種特殊價值,參見G.A1pa,Trattato di diritto civile(I):Storia,Fonti,Interpretazione,Mi1ano,2000,p.293。
具體到本文討論的問題上來。雖然《侵權責任法》第4條已經規定了責任承擔上的互不干擾、互不替代規則,但這一立法畢竟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的普通的民事特別法(屬于債法體系中的一部分),因此,其價值統合力有限是可以理解的。上述司法解釋規則依托的是《刑事訴訟法》這一更為基礎性的立法,所以在多年的司法實踐中很多法院仍然堅持司法解釋的規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情有可原。但現在情況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民法典》是我國法律體系中第一部以 “法典” 命名的法律,在法律體系中占據獨特地位,《民法典》的價值統合力顯然更為強大,任何先前制定的法律以及司法解釋規則的合理性,都需要依據《民法典》的規則來重新審視、重新闡釋。在這樣的背景下,基于《民法典》第187條確立的規定我們應該毫無疑問地認為,先前的司法解釋規則中確立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不得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規則,應該被視為已經廢止。這種廢止是基于法律體系中法律規則之間價值判斷的一致性、后制定規則的優先性以及《民法典》在法律體系中的獨特地位而得出的邏輯結論,并不需要頒布相關司法解釋規則的機構在形式上廢止相關的規則。
堅持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只有堅持了這一點,才能夠借助《民法典》規則體系的價值統合力,去建構一個以《民法典》為中心的新的規則體系。如果認為《民法典》之前的立法與司法解釋只要在形式上沒有被廢止、被修改,就仍然原封不動地存在,即使與《民法典》的價值判斷存在明顯沖突也仍然以這些在形式上存續的規則為準,而不是以新頒布的《民法典》為準,那么《民法典》的編纂就將在很大程度上失去意義。這也正是筆者大力呼吁需要培育《民法典》編纂的 “實質性意義” 的道理之所在。也只有對《民法典》的解釋論采取這種態度,才是真正地 “認真對待” 《民法典》。
無論從實質的妥當性還是基于《民法典》的條文所體現出來的立法精神,我國司法實踐應當斷然放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不得主張精神損害賠償這一完全不符合法治精神、有悖于受害人民事權益保護、與世界法治主流背道而馳的做法!
前文結合《民法典》對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從制度改革、不同法源體系法規范的有效整合以及《民法典》的價值統合力所具有的法解釋學上的意義等角度,嘗試通過這一典型個案來論述《民法典》編纂對我國民商事法律制度發展所具有的重大意義。
《民法典》很重要,《民法典》的成功編纂是我國法治發展中的重大歷史性事件,對此所有的人都予以強調。但如果僅僅滿足于抽象地強調《民法典》的重要價值,卻不能提出一套切實可行的理論以及具有可操作性的法解釋方法,讓《民法典》在中國法律體系中所具有的基礎性意義得以凸顯,那么這種稱贊就沒有什么實質意義。本文的研究表明,《民法典》的頒布實施,對于我國法律體系中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具有系統性的影響,不僅完善了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場景,消除了不合理的限制,而且進行了有益的擴展適用?;凇睹穹ǖ洹返木?,如果予以恰當的解釋和司法適用,可以斷言,中國法上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不僅切合實際、符合國際潮流,而且在若干方面居于世界領先地位。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與殷秋實、吳奕鋒、夏江皓、吳訓祥、洪國盛、許一君、魏昀天、王英州、劉慶文等人進行過討論,他們都提出了有益的批評意見。當然文責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