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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50年代文學中的 “新法接生”
——記錄新中國生命治理的開端

2021-04-17 03:00:35何秀雯

王 宇,何秀雯

(廈門大學 中文系,福建 廈門361005)

20世紀50年代的文學往往以新中國重大歷史事件、社會運動為落筆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合作化運動等在文學中均獲得充分表現,有關這類記錄大歷史的文學作品的研究也相當充分。相對而言,50年代的 “新法接生” 運動顯然就是小歷史。所謂 “新法接生” ,指現代婦產科學的接生方法,要求接生人員遵循臨產規律,做好清潔消毒工作與產前、產后的檢查護理,防止新生兒破傷風和婦女 “產褥熱” ,切實地保障婦嬰的身體健康。以此為主題的文藝作品數量其實不少,且體裁多樣、類型豐富,包括小說、劇作、木刻、年畫等①以 “新法接生” 為主題的文藝作品主要包括茹志鵑《靜靜的產院里》(《人民文學》1960年第6期)、徐懷中《賣酒女》(《人民文學》1958年第4期)、馬烽《兩個收生婆》(《新中國婦女》1949年第6期)、谷峪《接生》(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化石《山村接生員》(《紅巖》1954年第3期)、嚴動《助產士小陳》(湖北文藝編輯部輯:《一樣土色,兩樣莊稼》,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劉任濤《生命搖籃》(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管樺《在婦產院里》(《文藝紅旗》1959年第7期)、李逸民《一個嬰兒的誕生》(《火花》1960年第3期)等小說,曾克《第十四個兒子》(《新中國婦女》1953年第12期)、姜吉德《老接生員》(《山花》1959年第11期)、且寧《模范接生員常秀花》(《新中國婦女》1953年第6期)、李龍添《有青生娃娃》(《新觀察》1953年第5期)、趙燕高《蘇奶奶——記全國三八紅旗手,回族新法接生員蘇金英》(《朔方》1963年第5期)等報告文學,白瑤等集體創作的歌劇《接生》(上海:華東人民出版社,1951年)、舒慧的獨幕話劇《山溝里的接生員》(北京:通俗文藝出版社,1956年)、孫芋的獨幕話劇《婦女代表》(《劇本》1953年第3期)、季康和公浦編劇導演的電影《摩雅傣》(《人民文學》1959年第6期)等劇作,以及布和朝魯的木刻《接生員同志到了》(《美術雜志》1958年第3期)、周霖的年畫《接生員》(《美術雜志》1963年第6期),等等。,但常常被當時和后來的研究者所忽略①縱觀已有的研究成果,筆者發現20世紀50年代文學中 “新法接生” 并未引起研究者關注,僅是一些學者對茹志鵑小說《靜靜的產院里》展開研究,如侯金鏡的《創作個性和藝術特色——讀茹志鵑小說有感》、茅盾的《一九六〇年短篇小說漫評》、冰心的《 “一定要站在前面” ——讀茹志鵑的〈靜靜的產院里〉》、孫民樂的《十七年文學中的 “百合花” 》、馬兵的《從 “醫院” 到 “產院” ——大躍進時期現代性問題的一個個案考察》等文章,大多是從政治意識形態、創作個性、藝術風格、現代化發展等角度探究該文本的敘事建構。很少有學者從生育、生命權力、 “新法接生” 等小歷史視角介入研究。劉傳霞《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生育衛生改革運動中的政治與性別——重讀茹志鵑的〈靜靜的產院〉》一文,從生育改革運動的視角重讀《靜靜的產院》,探究了生育改革運動的政治意義及其對婦女的影響,但并未脫離 “大歷史” 式的研究范式,也未曾注意到生育改革運動對生命觀念、家庭倫理關系、生命權力的重要意義。顯然,從 “大歷史” 視角考察50年代文學已成為文學研究的常態。。實際上這些或許名不見經傳的文本有著豐富的文學人類學意義:它們記錄了新中國生命治理的開端。 “生命治理” 是福柯探究現代權力的運作模式時提出的概念,它是用一種不同于 “肉體” 規訓權力的生命權力來調節人口的生命活動,讓生命在更為安全、更為健康、更為穩定的社會環境中成長。②福柯在《規訓與懲罰》《性經驗史》《必須保衛社會》等著述中探究了兩種權力機制,即封建權力的 “使人死,讓人活” 和現代權力的 “使人活,讓人死” 。前者強調君主對生殺予奪大權的掌握,他們通過掌控死亡治理國家,治理方式更為直接、暴力;后者絕非簡單的生死權力倒置,而是權力的深層發展,國家通過對 “生” 的掌控實現對生命體的控制與管理。現代權力主要有兩種運作形式: “肉體的規訓” 和 “人口的調整” 。規訓權力通過監視、約束、懲戒人的肉體和行動而運轉;生命權力則是以 “物種的肉體” 及其生命過程(如生育、健康水平、壽命等問題)為載體,讓生命在更為安全穩定的社會環境中甘心成為權力的治理對象。福柯的生命政治探究的就是政治權力同人的生物性存在之間的二元關系。參見劉冰菁:《福柯的 “生命政治” 概念的誕生》,《國外理論動態》2018年第12期。“新法接生” 是新中國生命治理的重要措施,它不僅是一場現代化醫療衛生技術的改革運動,更是一項極具啟蒙與解放意味的革命運動,是 “中國農村婦女接觸到新政府的最早事件之一”③賀蕭:《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張赟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28頁。,它打破了傳統鄉土中國的生育習俗以及相關的種種神秘想象,重塑了傳統的生命觀念,掀起了一場身體與生命領域的現代性運動。透過 “新法接生” 這個 “小歷史” ,我們既可以重新審視50年代文學文本在記錄民族身體、生命史方面的特殊意義,還可以以點窺面,審視民族國家生命治理的發展歷程,觀照 “大歷史” 式的文學研究視域未曾關注過的生命文化史景觀。這些文本呈現出民族國家對生命權力、生育習俗、家庭倫理關系、婦女身體的改造,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日常生活的再造。50年代文學中的 “新法接生” 不僅記錄了新中國生命治理的開端,還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職業女性——產婆/接生員形象序列,在中國職業女性形象史留下特別的印記。

一、文學文本生產的相關知識背景

20世紀50年代的 “新法接生” 運動主要是通過 “改造舊產婆” 與 “培養新式接生員” 來完成的。在這場生命治理運動中,舊產婆并未被完全拋棄,而是成為被改造、爭取的對象。這種選擇主要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是新中國初期婦嬰衛生事業發展的實際狀況,需要借助舊產婆的力量;二是舊產婆在傳統生育文化領域中的重要作用,她們直接管理著個體生命的誕生,是國家生命治理工作展開首先要面對的對象。

產婆(又叫接生婆、收生婆、穩婆、隱婆)一職起于東漢,興于唐宋,明清時期逐漸成為一個以接生為主、兼具多種職能的行當,在民間婦女日常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④明清時期,產婆既負責民間接生,也為官府服役,承擔的職能如辨別入選宮廷的女子容貌和貞潔、奶娘乳汁厚薄,協助衙門為女性驗身、驗傷等。參見蔣一葵:《長安客話》,北京:北京出版社,1960年,第35頁;凌濛初:《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437頁。“收生有年,五更半夜,不得安眠。手高慣走深宅院,幾輩流傳。看脈知時辰近遠,安胎保母子完全。搧鏝的心不善,剛才則分娩,先指望洗三錢。”⑤陳鐸著、楊權長點校:《陳鐸散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0頁。在前現代中國,產婆不僅要幫助孕婦分娩,同時也是儀式化生育活動的執行者,她們通過 “洗三” “彌月禮” “掰百歲” 等儀式使新生兒在家庭、社會中獲得合法位置, “為整個家庭營造出祥和與安全的氣氛”①楊念群:《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7頁。。因此,人們看重產婆的不僅僅是其接生功能,更是她們所承擔的 “儀式化生命督導者” 職能。但時人也看到產婆收生時的諸多弊端: “一近產婦,有多少做作。揉之奪之,使之努力。不知時候未至,用力罔然,且有逆生橫產之禍。又有故為哼訝之聲,或輕事重報,以顯己能,以圖酬謝。因致產婦驚疑,害尤非小。”②羅國綱:《羅氏會約醫鏡》,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65年,第512頁。產婆往往貪圖錢財、看重名利,缺乏系統的產科理論知識,收生時常常故弄玄虛,危害著產婦和嬰兒的生命。隨著現代醫療衛生技術的發展,產婆的接生方法受到了強烈的批判與抵制,她們也成為被規范、改造,甚至取締的對象,代之而起的是一批科學化、專業化、制度化的接生從業者。

19世紀下半葉,西方傳教士通過開辦醫院、培訓產科醫生、譯介書籍等將先進的婦嬰衛生知識傳入中國,力求改變傳統的接生方法。盡管傳教士的行為帶有明顯的宗教色彩與政治目的,卻也客觀上推進了中國婦嬰衛生事業的建設與發展。民國以后,逐步形成了一種全新的生命治理模式,通過調整與人口關聯的諸種因素,從而實現 “使人活” 的現代生命權力治理。接生方法的改革是現代中國生命治理的一個重要議題,民族國家逐步展開改造與重塑接生婆的工作,力求改革傳統的生育觀念、生育制度與生育習俗,保護婦嬰的生命安全,從而實現 “強種” 目的。1913年北洋政府京師警察廳頒布了《京師警察廳暫行取締產婆規則》,強制性取締未經許可、非法接生的 “老婆娘” ,同時也嚴格規范產婆的接生行為,提出了 “十不為”③“十不為” 指的是:不得不應招請;不得索要重資;不得打胎;不得危害產婦及生兒;不得掉換、買賣男女嬰孩;有難產時須令本家請求醫生,不得以非法下胎;不得妄用神方及其他俗方與產婦及生兒服食;不得于產婦及生兒妄施針灸;產畸形怪狀時須呈報官廳,不得妄為處置;不得宣布產婦秘密陰私及挾持需索。參見蔡鴻源主編:《民國法規集成》第26冊,合肥:黃山書社,1999年,第69-70頁。,更加關注產婆臨床接生、助產的職能,并賦予她們新的社會職責:產婆要將其接產嬰兒的 “地址、門牌、戶主、姓名、男女、出生月日及有無死亡等項詳細列表報由該管警察署,月終匯總呈報本廳”④蔡鴻源主編:《民國法規集成》第26冊,第70頁。。1928年8月3日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頒布了《管理接生婆規則》⑤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內政公報:《管理接生婆規則》,《中華醫學雜志》(上海)1928年第5期,對已有的接生婆登記造冊,并為其營業規范作出具體規定,將個體生命的誕生、管理納入國家醫療衛生行政體系,讓生命統計學取代傳統的生命接納儀式。盡管南京國民政府采取了多種措施積極推廣新接生法,但傳統的接生方法依然活躍,尤其是在廣大農村,產婆仍遵循舊法進行接生,危害著產婦和新生兒的生命健康, “僅憑粗略的估計,我國嬰兒死亡率為千分之二百,產婦死亡率為千分之十五”⑥程之范:《中外醫學史》,北京:北京醫科大學、中國協和醫科大學聯合出版社,1997年,第135頁。。

新中國成立前期,毛澤東在駁斥馬爾薩斯的 “人口決定論” 觀點時指出, “中國人口廣大是一件極大的好事。再增加多少倍人口也完全有辦法,這辦法就是生產。……一個人口眾多、物產豐盛、生活優裕、文化昌盛的新中國,不要很久就可以到來”⑦毛澤東:《六評白皮書——唯心歷史觀的破產》,《人民日報》1949年9月17日第1版。。 “人多是好事” 的政治觀念影響了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生育政策。同時,為了恢復戰后生產經濟活動,推進社會主義建設,國家尤為重視人口的生產性功能,采取了一系列鼓勵人口增長的生命治理政策。20世紀50年代的 “新法接生” 運動既滿足國家政治經濟發展的人口要求,也契合普通民眾(尤其是剛剛獲得土地的農民) “人財兩旺,小孩子不死,大人不病”⑧敬桓:《談廣大農村婦嬰保健工作問題》,《人民日報》1949年7月5日第4版。的生命訴求。

早在延安時期,邊區政府就大力提倡新接生法,積極向邊區婦女普及生育科學知識,并通過短期培訓班改造舊產婆、培養新式接生員,郭鈞的木刻《宣傳新法接生》①郭鈞:《宣傳新法接生》,古元、李樹聲主編:《延安文藝叢書 美術卷》第12卷,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04頁。形象地呈現了 “新法接生” 在邊區的宣傳與推廣。1949年9月29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規定 “推廣衛生醫藥事業,并注意保護母親、嬰兒和兒童的健康”②《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人民日報》1949年9月30日第1版。。1950年8月衛生部副部長賀誠在第一屆全國衛生會議總結報告中指出,新中國婦嬰衛生工作的重點是 “培養鄉村衛生員與改造舊產婆,其中改造舊產婆工作尤其重要。不首先做到這一點,農村中最迫切為害重大的嬰兒死亡問題就無從解決”③賀誠:《在第一屆全國衛生工作會議上的總結報告》,《中醫雜志》1951年第1期。。8月20—23日,衛生部在北京召開第一次全國婦幼衛生工作座談會,會議提出 “改造舊式接生婆,推行新法接生,減低臍帶風、產褥熱的死亡” 的基本任務④《中央衛生部舉行座談會討論進一步展開婦幼衛生工作》,《新華社新聞稿》1950年第107-136期合集,第250頁。,全國各級衛生部門也紛紛召開座談會,頒布執行各種改造舊產婆的行政法規,為 “新法接生” 的推廣提供了堅實的制度保障。《人民日報》《新中國婦女》《婦嬰衛生》等報紙雜志也刊載了許多 “改造舊產婆” “培養新式接生員” 的文章,著重批判舊產婆的封建落后、愚昧無知,探討舊接生法的危害,并積極倡導推行 “新法接生” 。 “新法接生” 運動不僅使接生方法走向科學化、衛生化與規范化,同時也催生出一個基層社會特殊的職業婦女群體——接生員,她們不僅掌握著科學的接生方法,保障了婦嬰的生命安全,更是憑借這一職業技能成為國家生命治理的具體執行人。于是,20世紀50年代以 “新法接生” 為題的文學文本專注構建這一職業婦女群象,揭示了其現代身份的形成及其社會文化影響。

總之,20世紀50年代的 “新法接生” 運動延續著現代民族國家生命治理歷程的內在邏輯,揭開了新中國生命治理的序幕,國家憑借這場接生改革運動介入到個體生命的誕生與發展,使國家力量直接作用于生命個體,將私人化的生育事件納入國家公共醫療衛生的行政體系。正是在生命政治的層面上, “新法接生” 運動成為一項極具現代性意義的生命活動,文學文本全面、立體地記錄了這一活動的發展歷程。

二、產婆/接生員形象與生命觀念的變遷

在以 “新法接生” 為題的文學文本中,作家們形塑了一個以接生為業的特殊的活躍于基層社會的職業女性形象序列——產婆、接生員,并通過對比產婆與接生員形象、新舊接生方法的優劣呈現了民族國家生命權力在鄉村的再分配,及其對傳統生命觀念的整合與改造。

產婆一職在前現代中國婦女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在 “男女授受不親” 的禮教約束下,她們憑借性別優勢為產婦接生,掌控著民間社會生命誕生的奧秘。然而,其接生方法卻是前現代神學信仰下簡單、粗暴的經驗性接生法, “坐婆疏率,不候時至,便令試水;試水頻并,胞漿先破,風颯產門,產道干澀;及其兒轉,便令坐草,坐草太早,兒轉亦難,致令難產”⑤陳自明:《婦人大全良方》卷之十七,太原: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年,第262-263頁。。因此在現代醫療話語體系中,舊產婆的接生方法被界定為一種技藝而非醫療技術,缺乏科學的理論知識和衛生觀念。在歌劇《接生》中,舊產婆徐大娘 “求神求鬼” “開屜開柜開生門” “搥、打、砸、蹲” “褲帶勒” “扁擔壓” “秤鉤子鉤” 等方法繼承了傳統接生技藝的 “精髓” ,給產婦王大嫂造成極大傷害。她還積極宣揚女性 “養孩子就是命中注定要遭罪的” 這一悲劇宿命論,極度地輕視產婦分娩時的身體感受,把控著女性懷孕、分娩、坐月等生命活動。而以助產士白同志為代表的 “新法接生” 則試圖打破這種傳統的生命價值觀念,強調對婦女身體健康與生命體驗的關注,樹立起尊重生命、崇尚科學的現代生命觀念。白同志不僅解決了舊產婆無法處理的 “橫生倒養” ,還用科學知識解釋了 “摔土坯” “開生門” “立撞客”①“摔土坯” :舊產婆通過摔土坯來預測新生兒的性別,摔出的土塊是齊碴就是男孩,斜碴則是女孩; “開生門” :在黑龍江、吉林、遼寧等地,舊產婆為產婦接生時,要打開產房中所有門,認為這樣可以幫助產婦打開產門,順利生產; “送撞客” :舊產婆認為產婦因沖撞了 “鬼” “神” 而難產,即 “撞客” ,因此要燒香、焚化紙錢來 “送撞客” 。等鄉村社會圍繞生育建立起來的一系列迷信活動,顛覆了傳統的生命信仰機制,完成了一個由身體到思想的全新再造。同時,她也著重強調了新中國生命治理的合法性與權威性: “求神,求鬼,神鬼多咱救過咱們?只有人民政府,只有共產黨才能幫助咱們呀!” 如此,國家不僅成為先進科學知識的傳播者,更逐步地掌控著鄉村社會的生育活動, “將婦女的生育行為從地方關系網絡和制度中移除,并使其在新的國家治理體系重新建構” 。②Joshua Goldstein, “Scissors,Surveys,And Psycho-Prophylastics:Prenatal Healthcare Campaigns And State Building In China,1949-1954” ,Journal of Historical Sociology,Vol.11,No 2,June 1998,p.154.《接生》將這場接生技術的改革運動同民族國家基層權力的建構相關聯,以舊產婆和助產士的博弈來呈現國家對鄉村生命權力的挪移過程。值得注意的是,鄉村生命權力的挪移并非一蹴而就,當徐大娘提出要學習 “新法接生” 時,得到白同志認可: “新舊在一塊互相幫助,互相學習。上了年紀的人經驗多,再懂得些新法子就好辦了。”③白瑤、孫序、趙世匡等集體創作,于大波、李洗作曲:《接生》,上海:華東人民出版社,1951年,第35頁。

在新中國生命治理的框架中,舊產婆不僅在技術層面上習得科學接生方法、提高接產技能,也改變了其原有的身份認同,從 “儀式化的生命督導者” 轉變為技術化的接生員。在傳統社會中,產婆的 “社會功能大于醫療功能” ,人們關注的重心不是其接生水平的高低,而是她們作為 “儀式化生命督導者” 的權威性。老舍小說《正紅旗下》中老白姥姥之所以備受敬重不僅因其嫻熟的接生手法,更緣于她是民間生命接納儀式 “洗三”④“洗三” 既是一種嬰兒的養護方法,又是非常重要的生命接納儀式,嬰兒出生三日后,親朋好友聚在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并為之祈福。參見陸拯主編:《近代中醫珍本集》兒科分冊,杭州:浙江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年,第295頁。的主持人,經她手 “洗三” 的新生兒不僅獲得了美好祝福,還可以徹底地融入到家庭關系網絡中,獲得社會的認可。而在20世紀50年代的 “新法接生” 運動中,舊產婆原本承擔的 “文化功能早已變得無關緊要而被擱置”⑤楊念群:《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第217頁。,人們越來越重視的是其作為接生從業者的醫療功能——如何運用科學的接生方法為產婦接生,她們逐漸地被改造為技術化的接生員、國家生命治理的具體執行人。這一身份認證的轉變,不僅意味著基層女性現代身份的建構——一如同時期的許多婦女解放敘事那樣,也呈現出中國傳統社會的現代轉型,新中國以現代醫療技術為手段主動地介入到最具傳統性的個體生命活動中,并在文化層面上重塑了傳統生命觀念,破解了儀式化生育的奧秘,顛覆了民間生命誕生的信仰體系,使傳統的價值觀念全面萎縮, “再也沒有什么神秘莫測、無法計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可以通過計算掌握一切”⑥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韋伯的兩篇演說》,馮克利譯,北京:外文出版社,1997年,第15頁。,這無疑是一個現代性袪魅過程。技術化的接生員成為新中國管理生命的重要媒介,《生命搖籃》中的楊慧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獲得主持鄉村傳統生命儀式 “掰百歲”⑦“掰百歲” 是指在孩子百日宴這一天,家人將一面項圈套在孩子脖子上,讓參加宴會的人依次上前掰饃饃并送上祝福,人們相信這種讓孩子與世間諸相、人等發生關聯的儀式能夠讓孩子無災無難、健康成長。參見李潔:《 “人” 的再生產——清末民初誕生禮俗的儀式結構與社會意涵》,《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5期。的資格,她憑借 “新法接生” 獲得了鄉村倫理與歷史理性的雙重認可:既是新生兒的干媽,又成為鄉村新生命誕生的督導者。與舊產婆 “憑借其嫻熟的辭令和儀態成為新生兒步入家庭場所的儀式督導者”⑧楊念群:《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第193頁。不同,她背后運行的是民族國家生命治理的價值理性訴求,呈現了以技術理性為核心的崇尚科學、尊重生命的價值觀念。此外,老汪簽發的 “準生證” 、楊慧蘭管理的產婦登記表等現代人口統計方法也將新生兒的誕生從民間傳統生命儀式規范中徹底抽離,并納入到新中國生命治理的總體規劃中。①如第一章所述,南京國民政府也曾頒布了一系列法令,將人口作為一個數字化、檔案化的對象進行管理,也體現了其遵循現代生命治理的發展邏輯,以生命統計學代替傳統的生命接納儀式。但從管理范圍和實施效果來看,新中國建立了更為完善、系統的醫療衛生行政體系(尤其在鄉村),全面、徹底地實現了對生命的治理。

“新法接生” 文學文本中產婆/接生員形象序列的建構不僅揭示了民族國家生命治理發展循序漸進的歷程,也呈現了中國生育衛生現代化發展的進程。茹志鵑《靜靜的產院里》的潘奶奶、譚嬸嬸、荷妹三代接生從業者形象生動地再現了鄉村生育的現代轉型與發展,當然,這一過程也是婦女走出家門獲得解放的過程。 “新法接生” 讓默默無聞的普通婦女譚嬸嬸成長為鄉村新一代的生命治理者—— “接生員” , “大家見了她,也好像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敬意” 。②茹志鵑:《靜靜的產院里》,《人民文學》1960年第6期。譚嬸嬸在鄉村人際關系網絡中地位的上升,意味著現代醫療衛生技術及其背后強大的民族國家力量在傳統人情社會關系網中的成功滲透。因此,人們對接生員譚嬸嬸的信任就是對現代科學技術的信任,就是對新中國生命治理的擁護。產科醫生荷妹則是在接生員譚嬸嬸 “新法接生” 工作成果的基礎上,憑借先進的科學知識與技術工具進一步完善鄉村現代化生命治理空間的建設。她大刀闊斧地改造產院,佩戴護士帽、帶領孕婦做體操、修建自來水管、實施難產手術等一系列改革如同一陣風般, “把一切都攪亂了” ,但也把一切引到 “好了還要好” 的現代化變革道路上,徹底地改變了鄉村傳統的生育觀念與文化習俗。這三代接生者形象不僅記錄了20世紀50年代 “新法接生” 運動的發展階梯式進程,更以三代女性人物的成長歷程顯現了民族國家對鄉村生命權力、日常生活風貌與習俗的逐級改造。

由此可見,有關 “新法接生” 的文學敘述,不僅提供了產婆/接生員這樣一個基層社會特殊的職業婦女形象序列,也記錄了新中國鄉村生命權力再分配與生命觀念重塑的進程。這項生命治理措施不僅直接改善了產婦的生產環境,提高了新生兒的存活率,更是讓傳統的 “生命儀式督導者” 舊產婆轉變為技術化、現代化的模范接生員。以科學理性、技術理性為核心的現代生命觀念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從而改寫了中國的生命史。

三、母體與國族

我們還可以聯系晚清民族主義話語對女性生育職能的論述來更進一步展開本文的論題。在晚清救亡圖存的背景下, “保國強種” “衛生強種” “衛生救國” 成為重要社會思潮,女性因其生育職能被推向政治舞臺, “國于天地必有與立,與立者國民之謂也。而女子者,國民之母也”③金天翮:《女界鐘》,陳雁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頁。。也就是說,民族主義建構的理想女性鏡像是 “國民之母” ,女性的角色功能從為家族綿延子嗣提升至為國族 “傳種改良” ,女性身體健康也成為定義 “國民之母” 的重要指標,廢纏足、興女學等社會運動皆圍繞培養身心健康的 “國民之母” 而展開。 “由于健康母體產生健康嬰兒,健康嬰兒代表未來強大種族的邏輯,母性的保護作為一項國家與社會的事業被提了出來。”④趙婧:《母性話語與分娩醫療化:以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為中心》,《婦女研究論叢》2010年第4期。母體康健與否超越了現代婦產科的醫學范疇,與種族興旺、國富民強等目標聯系在一起,成為關系現代民族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然而,無論是正統中國文化還是民間社會生活中,婦女懷孕的身體、分娩過程、生理體液等往往與污穢、禁忌等觀念相聯系,被建構為一種能帶來危險、引發禍亂、打破秩序的 “不吉” 象征系統。因此,分娩中的母體、觸碰到產血的接生婆、未經清洗的嬰兒都是要被 “秩序” “正統” 區隔的所在。①英國學者道格拉斯提出污穢即是無序、混亂的生命狀態,其危險力量會沾染到一切接觸者,因此要將之區隔起來。參見道格拉斯著,黃劍波、柳博赟、盧忱譯:《潔凈與危險》,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43頁。如巴金《家》中為避免給家族帶來 “血光之災” ,即將分娩的瑞玨被驅趕離家,在一個偏遠的陰暗潮濕的房子等待生產。女性分娩打破了原有的家庭結構與社會秩序,其本身的角色與地位也發生改變,傳統家庭社群對這種變化產生恐懼,認為它會引起紛爭、招致災禍,因此生產后的女性需經過宗教儀式的 “凈化” 才能重新回歸家庭。②Emily M.Ahern,The Power and Pollution of Chinese Women,Studiesin Chinese Society,Edited by Margery Wolf&Roxane Witk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pp.195-196.顯然只有徹底地改變這種舊習俗,顛覆傳統的母體污穢觀,才能有效地改善女性的生命健康狀況,使之更好地履行生育職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為了滿足戰后經濟恢復、社會發展對人口的需求,女性的生育功能被再次凸顯,新中國對女性的角色期待延續了晚清以來 “國民之母” 的建構邏輯,高度重視母體的生命健康同國族發展之間的關系。20世紀50年代的 “新法接生” 運動不僅保障了婦嬰的生命安全,更徹底地改變了 “生孩子是最下賤的事” “血房不吉” “下半身的話是丑事” 等傳統生育觀念,打破了諸多文化舊俗,并在國族話語中完成了對女性身體觀念的再造。而文學話語顯然參與了這一過程。《老接生員》中的接生員羅滿妹跨過布依族用來 “忌月子” 的 “木標”③按照布依族的規矩,婦女分娩時,丈夫要在家門上釘上木標,任何人都不得進入產房, “木標” 相當于一種區隔的符號。,進入產房,為三妹接生;《有青生娃娃》中的阿婆不再迷信 “分娩不吉” 的預言,準許陌生人在自己家中生產。原本私密化、污穢化的母體在 “新法接生” 建構的科學話語中成為可觸碰、可治理的對象,分娩也由 “最下賤的事情” 變成國家大事,這種身體觀念現代轉型的完成正是源自前面我們反復討論的民族國家生命治理的邏輯。從晚清 “國民之母” 的提倡,到20世紀50年代的 “新法接生” 運動,文化邏輯一脈相連,國族話語將原本屬于私人領域的女性生育活動公共化、社會化。 “母親” 已然成了民族國家相當認可的女性的重要角色身份。

20世紀50年代文學中的 “新法接生” 不僅改變了傳統的母體污穢觀,也再造了女性分娩的身體經驗。早在明清時期的世情小說中,作家就較為真實、客觀地記錄了婦女妊娠、分娩時的生命狀況與身體感受。如《金瓶梅》就詳細記敘了潘金蓮懷孕時無力、困倦、厭食等反應, “眉黛低垂,腰肢寬大,終日懨懨思睡,茶飯懶咽”④蘭陵笑笑生著,梅節校訂,陳詔、黃霖注釋:《金瓶梅詞話重校本(2)》,香港:夢梅館,1993年,第355頁。。李瓶兒分娩時,作者借介紹產婆蔡老娘的滑稽小曲再現了古代婦女生產時的慌亂場景: “橫生就用刀割,難產須將拳揣,不管臍帶胞衣,著忙用手撕壞。”⑤蘭陵笑笑生著,梅節校訂,陳詔、黃霖注釋:《金瓶梅詞話重校本(4)》,香港:夢梅館,1993年,第1185頁。而一些現代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則是從個體生命經驗出發,將產婦身體建構為極具文化批判意味的象征性意象,如白朗、蕭紅、張愛玲、蘇青等人在作品中細致地刻畫了一幕幕血淋淋的生育場景,記錄了女性早孕、分娩、喪子等最原始的生命苦難,表現出現代女性對生育的懷疑與拒絕,以及女性個體發展同家族血脈延續、國族命運之間的抵牾。與以上兩種類型的身體表述不同,在 “新法接生” 文本中,國族話語左右著女性對自身生育的態度和感受,國家的生命意志不斷地規范個人的生育行為,女性復雜的、個性化的生育經驗也被整合成規范化的民族國家身體記憶。作家們在國家生命治理的框架下,從兩個角度講述產婦生命體驗。一是從現代醫療話語的角度呈現舊接生法給產婦造成的身體疼痛,他們將 “舊法接生” 主導的臨產日描寫成女性遭受 “刑罰的日子”⑥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第95頁。,分娩時產婦受到非人折磨。如《第十四個兒子》中的李大嫂飽受 “祖先傳下來的各種辦法” 的虐待:她被人用繩子吊在梁上;請娘家的兄弟 “和她背對背的背起來,拼命蹦跳” ; “讓她嘴里嚼一縷頭發” ; “用砍竹刀子,砍開了產婦的下部” , “刀口足有一寸多長,糊著凝固的血塊。” 產婦最終不省人事地暈倒在 “小河樣的血水中” 。①曾克:《第十四個兒子》,《新中國婦女》1953年第12期。這種野蠻、粗暴的助產方法給產婦身體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傷害,并將她們推到生死一線的危機時刻。②這類描寫與蕭紅筆下的瘆人的生殖場景不同:前者是從生命政治的視角界定女性的身體感覺,認為是舊社會不合理、不科學的舊接生方法造成并加重了女性分娩的痛苦,而這種生殖痛苦可以通過新社會接生技術的改革得到療救;后者則是從文化批判的視角揭示在男權社會中懷孕女體遭受到的身體折磨與精神傷害,同時也表明生殖疼痛是由女性特殊的身體結構造成的,是無法避免的、令人恐懼的原始疼痛。在這些殘忍、瘆人、慌亂的舊法接生場景中,我們看到了幾筆有關產婦個人身體感受的描摹,李大嫂 “深陷的眼睛緊閉著,臉色就和草灰難以區別。那如同被水浸腫的殘白嘴唇還在微弱的翕動”③曾克:《第十四個兒子》,《新中國婦女》1953年第12期。。但很快又被納入到新/舊二元對立的話語體系中,用以揭露舊接生法的愚昧、落后,彰顯新接生法的優越性。二是從精神與身體在新社會獲得雙重被拯救的角度揭示 “新法接生” 對產婦身體及其生命體驗的再造。作家們將 “新法接生” 視為療救女性生殖疼痛的力量,《助產士小陳》《第十四個兒子》《賣酒女》等作品反復寫到新接生法如何通過 “強心針” “止血針” “扭轉胎位” “產鉗手術” 等臨床技術使產婦毫無痛苦、順利平安誕下嬰兒。在這些文本中,我們很難看到 “新法接生” 帶給女性嶄新的生育體驗、身體經驗,看到的只是這樣一些高度概括性的句子: “周家兒媳平安地生下孩子” ; “李大嫂在睡夢中誕下嬰兒” ; “景頗族女人不到一個鐘頭誕下了雙胞胎” ……作家們對新接生法及其效用的敘述掩蓋了對產婦身體體驗的描摹,他們敘述的重點不再是 “新法接生” 帶給產婦個人的全新身體感受,而是要塑造一種承載國族生命意識的集體性身體景觀,以此顯現國家對新生命誕生的喜悅之情: “云雀在竹林尖端飛翔著,向世界宣告新生命降生的喜訊” ; “嬰兒哇的一聲哭出來,滿屋子里的人高興得不得了” ; “他已經是新中國的一位小主人了” 。④曾克:《第十四個兒子》,《新中國婦女》1953年第12期;趙燕高:《蘇奶奶》,《寧夏文藝》1963年第5期;嚴動:《助產士小陳》,湖北文藝編輯部輯:《一樣莊稼,兩色土地》,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5頁。在這樣的文字中,產婦對新生命豐富復雜的感受卻是缺席的。因此,在這批文本中,身體一方面處處在場,另一方面又處處缺席。

造成這種身體 “在場缺席” 的原因主要有兩方面。一是作家的性別身份限制了其敘事視角的選擇。 “新法接生” 文本的男女作家比例是10∶1⑤筆者整理了20世紀50年代近四十部 “新法接生” 的文本。這些文本的作者只有四位是女作家,分別為茹志鵑、曾克、白瑤和舒慧。,男性作家無法切身感受到女性的分娩體驗,僅是抓住醫學概念、生育籠統性特征來表述產婦的身體感受,提供一種概括性的、抽象的身體摹寫,缺乏對女性身體更為細致、具體的考察。二是民族國家生命治理的邏輯遮蔽了女性個體性的生命體驗與身體感受,或者說后者必須經過重重規范化才能進入文本。國族話語憑借現代醫療技術實現其對生命的治理,將原本自由、松散的民間孕產活動導向由國家所認同的、合乎婦產科學知識的生命健康行為,與此同時,產婦個人化的身體也被建構成由民族國家生命治理技術統攝的 “母體” 。因此,產婦個人的身體感受當然就很少出現在文本中,作家們將之概括為一種痛/無痛、悲慘/幸福、危險/平安的簡單二元對立項。也就是說,這類文本要表述的是一種整體性、高度概括性的生育體驗,要建構的是一種符合國族利益、現代婦產科學規范的生育/母性職能——這已然是我們在本小節開頭所提到的晚清 “國民之母” 話語的遙遠回響。個體生命復雜的身體感受被 “母子平安” “人財兩旺” “民強國富” 等國族集體性生命訴求遮蔽,產婦的身體盡管 “在場” 但又是 “缺席” 的。值得注意的是,在同一時期其他類型的文學文本中,也存在著這種身體的 “在場缺席” ,作家們積極地塑造被革命意識、革命精神規范化的社會身體,遮蔽、抑制身體的自然屬性,將原本私人化、個性化的身體改造成公共化、國家化的集體身體。

總之,新中國初期,以 “新法接生” 為題的文學文本將女性的生命健康同新中國的繁榮發展聯系在一起,文本中所呈現的產婦生命體驗不僅再現了現代醫療技術對傳統身體觀念的改造,更呈現了女性身體國家化的進程。

四、生育事件的公共化與家庭倫理觀念的變遷

如前所述,20世紀50年代文學中 “新法接生” 不僅是一場現代醫療技術的變革,更是一場充滿啟蒙與改造意味的現代性運動。這場接生改革運動不只關涉到人口生產、女性身體健康與個人發展,更是要將私人化的生育事件納入到公共領域的生命治理體系中,并借此整合、改造傳統的家庭倫理觀念,進而將民族國家的權力滲透到家庭日常生活領域,從而再造日常生活。

家庭是 “親子所構成的生育社群。親子指它的結構,生育指它的功能”①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8頁。。父子、婆媳之間親子關系構成了鄉土中國最基本的社群生活單位,家庭成員之間的職權劃分也更為清晰, “外邊的事兒由你做主,屋里的事兒由我做主”②劉任濤著、羅興繪圖:《生命搖籃》,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第96、99頁。。傳統 “男女有別” 的家庭倫理觀念在婦女生育問題上顯得更為突出,生育是一項極其隱秘的 “屋里事兒” ,是一個壁壘森嚴的 “生活堡壘” ,而公開 “講這些鬼東西,真羞死人” 。③新華社南昌訊:《羅桂香怎樣推行新法接生》,《新華社新聞稿》1952年第849-863期合集,第803頁。20世紀50年代這批表現 “新法接生” 的文本打開了這扇緊閉的神秘 “生門” ,并調整改造了 “男主外、女主內” “男女有別” “孝悌順從” “言聽計用” 等傳統家庭倫理觀念,建構起契合時代的新型家庭觀念與結構。

在《生命搖籃》中,作者以 “新法接生” 為題,建構起一個全新的內與外、舊與新、鄉村與城市等多重話語并置的敘事空間, “屋里事” 的主事人李大媽、馬山大媽之所以對 “新法接生” 深惡痛絕不僅緣于馮助產士工作中的過失,更多地是因為 “新法接生” 打破了原有的家庭倫理秩序。外來的助產員楊慧蘭竟然要直接干預生育這件隱秘的 “屋里事” ,挑戰著她們作為 “屋里事” 主事人的家長權威及其在鄉村秩序中的位置。因此,馬山大媽對 “城里來的” 楊慧蘭有著天然敵意,在二人的對峙中,形成了一種以城市為代表的現代文明與鄉土社會倫理之間的對抗關系,鄉土力量呈現出明顯 “優勢” ,僅憑楊慧蘭現代化的醫療衛生技術難以抗衡鄉村傳統的生育習俗與倫理秩序,必須求助第三方力量的強勢介入。因此,作者在文本中刻意塑造了一個民族國家權威的代言人形象④在十七年文學文本中民族國家權威的代言人多為男性。:區長,這個中年干部沉著冷靜,在鄉里群眾間擁有極高地位,在 “新法接生” 工作遭遇瓶頸時給予極大幫助,尤其在翠珍難產時,他成為助產員楊慧蘭的堅實后盾,使之順利地開展手術,救治產婦和嬰兒。以區長為代表的民族國家話語力量不僅為 “新法接生” 工作提供強有力的保障,更是彌合內與外、舊與新、鄉村與城市二元對立的潤滑劑。他巧妙地挪借家庭血親關系來開展工作—— “先動員你們的父親、母親,爺爺和奶奶” ,并以 “新法接生” 為切口解構原有的封建家長制權威,形塑新的統攝家庭發展的領導力量,打破了傳統 “男主外、女主內” 、 “屋里事” 與 “屋外事” 的家庭日常生活范疇,并且積極主動地介入私人化的家庭生育活動中。

“新法接生” 的文本也塑造了一系列丈夫形象,他們不再是嚴守禮教大防的旁觀者,而是積極地參與家庭生育活動,盡管他們沒有直接從事具體的接生工作,卻也在這場生育改革運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小說《接生》中的寶森能夠看到新接生法的優越性,并在妻子難產時,力主請來接生員二秀,讓她替代舊產婆三換奶奶幫忙接生,最終迎來了家里人滿心期盼的 “人財兩旺” 。寶森和寶森娘對新舊接生法的不同選擇、兩種接生方法的博弈都間接地印證了家庭權力結構的改變,盲目 “孝悌順從” 的傳統家庭倫理觀念在這場接生技術的改革實踐中不攻自破。這種敘事邏輯在此類文本中屢見不鮮,青年們仰仗民族國家話語的權威力量重新整合傳統家庭權力關系,建構起以革命道德為核心的新型家庭結構,從而推動了以家庭為單位的社群的 “移風易俗” 進程。在小說《山村接生員》中,作者將 “新法接生” 與 “新種耕種” 相關聯,呈現了鄉村人口生產與農業生產在物質層面與精神層面并進式的變革:一是器物技術上的新舊對立,即新種/舊種、新法接生/舊法接生;二是家庭權力話語的新舊對立,即張大娘、張大爺/海山、厚英之間形成的對話關系,這種家庭結構關系的調整濃縮了新中國初期家庭權力關系的改革。小說中,張大娘將媳婦的難產歸咎于 “新法接生” ,張大爺 “總認為是不該點‘中大二四一九’麥種” ,讓懷孕的媳婦跟著受累。①化石:《山村接生員》,《紅巖》1954年第3期。盡管 “老一輩兒” 因循守舊,但他們卻代表著中國人一種普遍的、永恒的生命訴求,即 “人財兩旺” , “子孫輩輩,要圖個長遠” 。而 “新法接生” 與 “新種耕種” 既契合這種傳統的生命繁衍不息的訴求,同時又改變了傳統家庭父子/婆媳之間等級關系,建構起融洽和諧的新型家庭結構關系。

“新法接生” 不僅解構了原有的家庭等級秩序,建構起以革命情感為核心的新型社會關系,還徹底地改變了將生育私人化、隱秘化的家庭事務屬性。婦女懷孕、分娩不再只是一個家庭的事情,而是一個公共事務,是民族國家生命治理工作中關鍵的一環。在管樺《在婦產院里》、李逸民《一個嬰兒的誕生》、茹志鵑《靜靜的產院里》等作品中,作家們圍繞 “新法接生” 建構起一個現代化的公共生命治理空間。在公社婦產院里,醫護人員不僅為產婦免費接生,還悉心、細致地照顧產婦和新生兒: “產婦等小孩一落地,就躺在床上,不要她動一動了,燒,洗,煮,弄大人,弄小孩,都是我們來,到出院的時候,一個個都長得胖胖的……”②茹志鵑:《靜靜的產院里》,《人民文學》1960年第6期。以 “新法接生” 為代表的醫療衛生技術切實地改變了中國傳統的生育習慣與風俗,婦產院成為新的分娩場所,孕產婦、嬰兒和醫護人員之間形成了具有 “委托生命意識”③巴慕德提出,現代醫學的發展有兩大革命性的突破:一是對科學真理的探尋;二是在醫生與病人之間形成的一種 “委托生命意識” , “它逐漸地成為決定醫生和護士對待病人態度的根本性準則” , “因此,與病人相關聯的每一件事情(健康、生命、隱私)被醫護人員看作是一個神圣的托付,醫生會將治療過程告知上帝和同伴” 。Harold Balme,China and Modern Medicine:A Study in Medical Missionary Development,London:United Council for Missionary Education,Edinburgh House,2 Eaton Gate,S.W.1,1921,pp.17-19.的現代醫患關系,婦嬰在這里可以得到細致的照顧,婦產院成為一個比家庭更專業化、技術化的公共生命治理空間。以魏蘭芝、王英蘭、譚嬸嬸、荷妹④魏蘭芝是管樺《在婦產院里》中公社產院的助產士,王英蘭是李逸民《一個嬰兒的誕生》中公社婦產院的院長,譚嬸嬸、荷妹是茹志鵑《靜靜的產院里》中公社產院的接生員和產科醫生。等為代表的國家生命治理力量介入傳統的家庭結構中,替代了原有的婆媳/母女之間的生育照看模式,在家庭之外建立了一個非血緣、非倫理的,以科學理性、技術理性為核心的,以革命情感為紐帶的生命治理空間。這就將傳統家庭的血緣倫理 “看護關系” 改造為現代化醫療的 “委托治理” ,婦女的分娩、新生兒的養護已從過去自由的民間習俗行為模式逐漸地變成以現代醫療技術為主導、國家行政力量積極干預的公共化健康行為。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憑借 “新法接生” 建構起公共化、現代化的生命治理空間,又以革命情感、鄉村倫理關系彌合醫療化分娩所帶來的 “冰冷” 的醫患關系。早在民國時期,《婦女月報》《女子月刊》《婦女界》等期刊雜志刊載了諸多 “分娩醫療化”⑤“分娩醫療化” 指 “西方18世紀以后新的助產術應用于分娩領域的過程” 。參見趙婧:《母性話語與分娩醫療化:以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為中心》,《婦女研究論叢》2010年第4期。的文章⑥綠萍:《母親日記》,《女子月刊》第2卷第10、11期,1934年10月1日、1934年11月1日;君平:《產婦》,《女子月刊》第2卷第11期,1934年11月1日;冬瑩:《產婦日記》,《女子月刊》第3卷第2期,1935年2月1日;振華:《產科醫院回憶錄》,《婦女月報》第3卷第6期,1937年6月10日;誠:《一個產婦的犧牲》,《婦女界》第3卷第12期,1941年10月31日。,真實地記錄了產婦對醫療化分娩、產院、臨產室、產鉗等現代醫療衛生設施與技術的恐懼感: “這室(生產室)面積很大,設備也頗完備,不過在產婦的眼中看來,無異是一個刑場。那高高的產床,也就是一座刑臺”①振華:《產科醫院回憶錄》,《婦女月報》第三卷第6期,1937年6月10日。; “一切都感到生疏,雖然我的家里,沒有這病室一樣干凈,漂亮;但總有些不慣……各人(病室里的人)都仿佛含著一種生硬,勢力,忌妬的意味”②君平:《產婦》,《女子月刊》第2卷第11期,1934年11月1日,《中國近代女性期刊匯編》第七冊,北京:線裝書局,2006年,第3389頁。。針對這一問題,20世紀50年代 “新法接生” 文本的作家們有意將現代醫學技術與世情倫理關系相結合,以一種革命激情消弭現代醫療技術給孕產婦及其家屬帶來的恐懼與不安。

總之,上述文本形象地記錄了新中國不僅借助 “新法接生” 進行人口生產、生命治理,還以此為契機打破傳統、私人化的 “小家” 結構,建構起現代、公共化的 “大家” 空間。家庭的邊界被打破,傳統的家庭結構被重新整合、改造,血緣性的父親、母親被邊緣化,代之而起的是以國家理性、革命理性為核心的國家話語代言人形象和以科學觀念、技術理性為核心的現代醫療從業者形象,如此就形塑了新的家庭倫理觀念與結構秩序。

20世紀50年代以 “新法接生” 為題的文學文本不僅再現了民族國家政治權力對人的生物性存在的介入,記錄了新中國生命治理的發展歷程,還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職業女性形象序列——產婆/接生員,在中國職業女性形象史留下特別的印記。并且,這些文本由此揭示出基層女性現代身份的建構歷程:她們從前現代的儀式化的生命督導者轉變為現代技術化的醫療工作者,成為新中國生命治理的具體執行人。這種身份轉變既指向了婦女的解放與發展,也推進了傳統社會的現代轉型,再現了現代生命技術對傳統生命觀念、文化習俗的改造過程。在 “新法接生” 建構的現代敘事空間中,產婦身體及其生命體驗的表述雖呈現出模式化、概念化的傾向,卻也再現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生命治理圖景,揭示了那一時期中國人特有的身體與生命史進程。這場接生改革運動還打破了傳統的家庭權力格局與等級秩序,建構起以技術理性、革命情感為紐帶的公共化生命治理空間,形塑了新的家庭倫理秩序與道德觀念。因此,20世紀50年代文學中的 “新法接生” 為我們提供了一幅極具特色的生命社會史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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