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聯芬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872)
茅盾是中國首位譯介 “女性主義” 理論概念,并在早期創作中體現女性主義精神的一位新文學作家。不過,在 “女性主義” 長期被誤認為20世紀80年代才由西方引進、主要體現歐美白人中產階級女性訴求的 “認識裝置” 中,將茅盾作為女性主義者討論,似乎有損其崇高形象。他在五四時期的女性主義譯介與社會批評,一直是在 “婦女解放” 概念下被闡釋的。 “婦女解放” 曾經是Feminism的一種譯法,由于20世紀中國的特殊歷史語境, “女性主義” 譯名在二三十年代曇花一現, “婦女解放” 作為女性主義的唯一能指,卻主要指向階級和民族解放之社會革命,無法呈現Feminism的核心含義。因而,對于茅盾早期創作中的女性主義,難免有所誤讀或遮蔽。
茅盾在介入新文化運動時便宣稱: “我是極力主張婦女解放的一人。”①佩韋:《解放的婦女與婦女的解放》,《婦女雜志》第5卷第11號,1919年11月。他雖不曾承認自己是女性主義者,甚至表示過對女性主義不滿,②冰:《所謂女性主義的兩極端派》,《民國日報》副刊《婦女評論》第13期,1921年10月26日。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從女性主義角度考察他。畢竟,他是五四時期對西方女性主義理論最早譯介和努力傳播的學者,女性主義不但影響了他的女性觀,也潛在地影響了他的早期創作。③這里所謂茅盾 “早期創作” ,指大革命失敗后他開始創作小說至他從日本 “散心” 回滬,即1927—1929年間的創作,主要包括《蝕》《野薔薇》《虹》。而這些小說,在觀念、立場、趣味和形象塑造上,體現了一種整體風格。
有關茅盾婦女論述和女性形象的研究幾十年來已汗牛充棟,但他與 “女性主義” 的話題則付之闕如。本文擬爬梳史料,細讀文本,從 “女性主義” 維度觀照茅盾早期文化批評與文學創作,并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對其女性主義敘事在文學領域的獨特貢獻再作論析,就教于方家。
“Feminism” 一詞來自法文,19世紀90年代進入英語,①該詞最初是貶義詞,被攻擊女權運動的人所用,此情形持續至20世紀60年代。參見瑪格麗特·沃特斯:《女權主義簡史·緒論》,朱剛、麻曉蓉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年。“五四” 時期進入中文,被譯為 “女子主義” “婦女主義” “女性主義” 和 “女權主義” 等,而最早的翻譯者是茅盾。②詳情見楊聯芬:《新文化運動與 “女性主義” 之誕生》,《文藝研究》2019年第5期。
茅盾對女性主義的關注和譯介,有其偶然性。1919年11月,受五四新思潮影響,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決定對《小說月報》和《婦女雜志》 “改弦易轍” ,請英文部青年編輯沈德鴻主持《小說月報》 “小說新潮欄” ,為《婦女雜志》撰稿,進而讓他接替王蘊章任主編。③茅盾:《茅盾回憶錄》,孫中田、查國華編:《茅盾研究資料》(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214-215頁。 “茅盾” 本是他遲至1927年發表小說才開始使用的筆名,但鑒于文學史敘述的通例,本文均略去本名,通以 “茅盾” 指稱。同時,茅盾早期所用 “佩韋” “四珍” 等筆名,亦不再注釋。盡管茅盾最終未接受《婦女雜志》主編一職,但仍承擔了撰稿任務。自1920年第6卷第1期開始(章錫琛主編),茅盾的文章便源源不斷在《婦女雜志》刊出,有時同期以不同署名發好幾篇,成為該雜志重要撰稿人。盡管茅盾在此前已零星發表過婦女問題時評,但商務印書館這一工作調整,使他在主持《小說月報》和從事文學批評之外,把相當的精力用于婦女研究。而《婦女雜志》也迎來其最具影響力的時期(1920—1925),它把 “極力介紹” “西洋提倡女子解放” 的 “著作” 和 “專論” 作為重要使命④《本雜志今后之方針》,載《婦女雜志》第5卷第12號,1919年12月。,專設 “名著” 欄不間斷刊發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原著,并針對現實問題設置議題。從1922年至1925年,雜志先后設置過 “戀愛自由與自由戀愛” 討論專欄和若干專號,如 “離婚問題號” “婦女運動號” “家庭問題號” “娼妓問題號” “新性道德號” 等,影響甚大,該刊也成為新文化運動時期新道德的思想重鎮。⑤《婦女雜志》因思想前衛而在當時的受歡迎程度,也可從發行量獲知。第11卷第5號 “編輯余談” 說,該雜志當年(1925年)銷量大增,加印千份仍供不應求。另可參見章錫琛:《從商人到商人》,《二十世紀中國著名編輯出版家研究資料匯輯》第2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26頁。因主持《小說月報》和文學評論的巨量工作,茅盾發表的女性主義理論翻譯,數量不如章錫琛和周建人多,但他時評不斷,對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熟悉和把握使他對中國婦女問題的分析高屋建瓴,成為五四時期婦女問題研究的重要理論家與意見領袖,并是 “婦女問題研究會” 的發起人之一。⑥“婦女問題研究會” 成立于1922年,發起人有李宗武、周作人、吳覺農、章錫琛、夏丏尊、楊賢江、周建人、胡愈之等。參見《婦女問題研究會宣言》,《婦女問題研究會簡章》,《婦女雜志》1922年8卷8號,《時事新報·學燈》1922年7月29日第4版。“女性主義” 這一西方理論概念,就是這個時期由他率先譯介的。
1920年2月,茅盾在批評商務印書館另一份女性雜志《新婦女》時,指責主編者完全不懂 “女子主義” ,⑦佩韋:《評〈新婦女〉》,《婦女雜志》第6卷第2號,1920年2月。這大概是女性主義概念在國內媒體的首次亮相。因無人知曉 “女子主義” 這個新名詞,他又專門撰文解釋: “女子主義” 乃世界婦女運動專有名詞 “Feminism” 的翻譯。⑧佩韋:《世界兩大系的婦人運動和中國的婦人運動》,《東方雜志》第17卷第3號,1920年2月。當時中國的新文壇,討論婦女問題的人很多,但普遍缺乏有關女性問題的知識與理論,茅盾極為不滿⑨茅盾對這一現狀的不滿,在很多文章都有表述,如《我們該怎樣預備了去談婦女解放問題》《家庭改制的研究》等。,認為:討論女性問題 “不可不知西洋女子主義的起源、分派、趨勢、現在和將來”⑩雁冰:《我們該怎樣預備了去談婦女解放問題》,《婦女雜志》第6卷第3號,1920年3月。這是茅盾為該期《婦女雜志》撰寫的社論。; “我們若不先去研究了女子主義的根原,冒昧就把現代幾個‘婦女問題’的學者底主張在中國提倡,很是不對”①佩韋:《婦女要的是什么》,《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第2期,1921年8月10日。。他在做婦女問題時評的同時,致力于翻譯和傳播西方女性主義知識與理論。
1920年4月至6月,《婦女雜志》 “名著” 欄連載了茅盾與其弟沈澤民合譯的美國女性主義者海爾夫人的專著《婦女所要求的是什么:女性主義運動釋義》②Beatrice Forbes-Robertson Ha1e,What Women Want: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Feminist Movement,New York:Frederick A.Stokes Company Pub1ishers,1914.該書是一部解釋女性主義、討論婦女問題的入門書,也是迄今筆者所查到的英文文獻中較早以正面態度闡述女性主義的專著。該書對女性主義的歷史、理論概念、社會運動及這一觀念在文學藝術和日常生活中的運用進行系統解釋,并討論了男女平等的理念應如何合理應用于實踐。,以《女子的覺悟》③雁冰:《女子的覺悟》,《婦女雜志》第6卷第4號,1920年4月;沈澤民:《女子的覺悟(續上期)》,《婦女雜志》第6卷第5號,1920年5月。海爾夫人原書由三部分構成,沈氏兄弟這篇文章,是該書第一部分前四章的翻譯,這也是該書集中闡釋女性主義理論與歷史的部分。為題發表。這是中國新文化史上最早有關女性主義理論的翻譯論著,也是女性主義的入門知識,對女性主義的起源、歷史、派別與意義等,都有清晰的論述。在這里,女性主義被定義為人類文明進步的歷史鏈條中的一環,即世界民主化進程的一個新階段。該書指出:人類歷史通過幾百年的持續努力,先后摧毀了皇權和貴族特權,現在還剩一個 “性的權力” (sex authority),女性主義的目的,便是解除這一權力, “移除阻礙女子底體格、心理、道德及經濟發展底人為的梏桎” ,摧毀導致兩性長期不平等的社會制度。 “所以凡是民主主義很有基礎的國家,女子主義運動也就很發達;反之,專制主義強盛的國家,女子主義也就縮退。”④雁冰:《女子的覺悟》,《婦女雜志》第6卷第4號,1920年4月。該書介紹了歐美女性主義的歷史,指出:18世紀的婦女運動,主要由少數知識女性領導,但卻與人類進步的總步伐一致,其價值 “和人類偉大的思想所謂‘德謨克拉西’者,不相上下”⑤雁冰:《女子的覺悟》,《婦女雜志》第6卷第4號,1920年4月。;19世紀以來的婦女運動,屬于女性主義的第二步,不再是少數知識女性的實踐,而是 “我們大家有分的” 的跨越階級的更為普遍的社會運動, “是一個進化的運動” , “是一個生長物,不是一個死建筑” 。⑥沈澤民:《女子的覺悟(續)》,《婦女雜志》第6卷第5號,1920年5月。沈澤民翻譯的部分(《女子的覺悟(續)》,把Feminism譯為 “婦女主義” 。《婦女雜志》6卷9號上,茅盾翻譯的該書第六章,亦用 “婦女主義” ,以《婦女運動的造成》為題發表。
按五四時期的認識,女性主義和社會主義分別是一戰后西方社會思潮中最激進、影響最大的兩支,也是新文化陣營最關注的 “社會改造” 思潮中最主要的兩派。但由于 “婦女問題是社會改造中的一部(分)”⑦雁冰:《我們該怎樣預備了去談婦女解放問題》,《婦女雜志》第6卷第3號,1920年3月。,而社會主義具有徹底改制的特性,茅盾明確表示過:女性主義不是完美的理論,中國女性解放很難按西洋模式進行;而社會主義綱舉目張,可從根柢解決包括婦女問題在內的諸多社會不公問題,因此是最佳選項。⑧沈雁冰:《家庭改制的研究》,《民鐸》第2卷第4號,1921年。盡管如此,茅盾在五四時期的婦女與性別論述,卻很少涉及社會主義最重視的經濟問題,也鮮有對社會主義婦女理論的詳細論說。五四時期頗受新文壇關注的社會主義婦女理論大家倍倍爾(August Bebe1,1840—1913)和加本特(Edward Carpenter,1844—1929),茅盾也只是點到為止,沒有對他們的理論進行專門論述和譯介。他譯介所偏重的,還是女性主義,介紹和討論最多的,是女性主義最基本的問題——女性主體地位和兩性之間的關系與道德。他除了譯介女性主義史論,還譯介了愛倫凱的戀愛與婚姻理論⑨愛倫凱的名著《戀愛與結婚》,最早的翻譯便是茅盾的《愛情與結婚》《愛倫凱的母性論》,分別發表于《婦女雜志》1920年第6卷第3期和《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17期。、紀爾曼的婦女與經濟理論⑩茅盾對紀爾曼的譯介,散見于論文中,如《家庭改制的研究》(《民鐸》1921年第2卷第4期)等。、帕特里克·葛底斯、亞瑟·湯姆遜的性道德理論①佩韋:《兩性間的道德關系》,《婦女雜志》第6卷第7號,1920年7月。這是對Patrick Geddes和Jean Arthur Thomson專著《兩性論》(Sex)第9章的翻譯。等。社會主義的婦女解放方案,在當時中國缺乏實踐條件。如男女 “同工同酬” ,需有工業化環境和婦女就業機會,而當時中國產業極端落后,連男性工人都極少, “公廚” 與 “兒童公育” 也不具備現實操作性。相反,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直接面臨的問題,如受教育權、婚姻自主權、兩性關系的平等,仍然是最基本的和可實踐的。茅盾作為共產黨人,自然崇尚社會主義;但在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中,他一向秉持理性的和現實的態度,因而并不激進。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創作的《蝕》三部曲,被革命文學家指責為 “所表現的大都是下沉的革命的小布爾喬亞對革命的幻滅與動搖”②錢杏邨:《茅盾與現實》,孫中田、查國華編:《茅盾研究資料》(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101頁。,但他回應時堅持認為自己的創作完全從現實經驗出發,是現實主義。至于階級革命,他直率指出,當時 “中國革命的前途還不能全然拋開小資產階級”③茅盾:《從牯嶺到東京》,《小說月報》第19卷第10號,1929年。。同樣,他聚焦兩性道德,也源于現實中婦女問題的解決途徑,首先是男女同校、社交公開和婚姻革命。
茅盾對Feminism一詞的翻譯,先后使用過 “女子主義” “婦女主義” 和 “女性主義” 。1921年發表的《女性主義的兩極端派》,是現有文獻中 “女性主義” 中文譯名的首次出現。在這篇文章中,他詳細介紹了西方女性主義在當時最引人注目的 “兩個極端派” :
女性主義的大群中有完全相反的兩派,這兩派的主張各走一偏,所以被主張中和的女性主義者呼為‘極端派’。女性主義全體的議論或主張,我是不滿意的,那些自稱為中和性的女性主義者對于家庭、工作、參政等等問題的建議或主張,我更不滿意,因此不想在這里講起他們。但是這兩個極端派的主張,我卻覺得很可以介紹給中國,大家來討論;中國的婦女正在覺醒的路上,婦女問題的實現恐怕即在最近的將來,就中國古來傳統的舊教說,與目今受了世界經濟潮流而生的新趨勢而言,將來中國的婦女問題顯然就要碰到第一個極難解決的問題,就要走到第一條極難決定 “何去何從” 的三叉路口:這問題,這三叉路口,就是西洋女性主義者中間的兩個極端派相爭持的焦點!④冰:《所謂女性主義的兩極端派》,《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第13期,1921年10月26日。
茅盾論及的這兩派,分別以美國女性主義者紀爾曼(C.P.Gi1man,1860—1936)和瑞典女性主義者愛倫凱(E11en Key,1849—1926)為代表。紀爾曼認為婦女解放的首要條件是經濟獨立,因此主張婦女進入職場,家庭簡單化,兒童公育化。這些觀點接近社會主義,但紀爾曼與社會主義仍有區別:社會主義將所有資源歸于國家;而紀爾曼的公廚與公育,都以個體自愿為原則,是個體間的互助合作。另一派代表人物愛倫凱,則并不認為婦女經濟獨立比受教育更應先行。她的主張具有女性和兒童本位特征,她贊美女性氣質,尊崇母愛,反對兒童公育,反對不加區別地鼓勵婦女離家工作。愛倫凱的母性論并未為中國新文化接受(茅盾認為容易與傳統賢母良妻主義混同),但她的戀愛論,卻成為五四時期最流行的理論,對新道德的建構產生了巨大影響,而茅盾,便是愛倫凱理論進入中國的第一個譯介者。
1920年3月,《婦女雜志》6卷3號 “名著” 欄,刊登了茅盾譯介愛倫凱的《愛情與結婚》,這是愛倫凱名著《戀愛與結婚》在中國的第一個譯本。茅盾注明該文是對愛倫凱這部著作的 “提譯” ;不久,他在《東方雜志》又發表《愛倫凱的母性論》,仍是該書內容的補譯。愛倫凱以生命進化的邏輯論述人類兩性道德的演進,認為愛情應當是現代婚姻及兩性道德的核心元素,因此提倡 “戀愛自由” ;又以戀愛為婚姻的標準,則無愛情的夫妻,應該離婚,故提倡 “離婚自由” 。20世紀20年代初,經茅盾和新文化同人在《婦女雜志》的大量譯介,愛倫凱的戀愛與結婚理論在中國廣為傳播: “現在凡是談論婦女問題的,沒一個不在這偉大的女思想家思想支配之下”①吳覺農:《愛倫凱的自由離婚論》,《婦女雜志》第8卷第4號,1922年4月。; “‘不論怎樣的結婚,要有戀愛才可算得道德。倘沒有戀愛,即使經過法律上的結婚手續,也是不道德的。’愛倫凱女士這句話,現代已公認為結婚的唯一原則了”②記者:《戀愛結婚成功史——周頌久先生夏韞玉女士結婚的經過》,《婦女雜志》第8卷第3號,1922年3月。。
檢視茅盾20世紀20年代有關戀愛與離婚問題的論述,愛倫凱理論的影響非常明顯。以戀愛論為例,他說: “戀愛是男女間的一種關系底說明。異性間如果發生了性的關系,常常要起所謂道德的問題。在那時,我們所有的一種衡量彼兩性關系之究屬道德不道德的天平秤,就是戀愛。我活著可以簡單說一句,兩性結合而以戀愛為基的,那就是合于道德的行為,反之,就是不合于道德的” ; “兩性的自由結合若是根據了真戀愛而來的自然的動作,便是合理的” ,那么 “一個人有過兩三回的戀愛,如果都是由真戀愛自動的,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在女子方面,算不得不名譽的,有傷貞潔的。中國對于貞潔的觀念,幾乎以為是女子的專用品,而且以‘只與一個男子接觸’為貞潔的解釋,實在是因為不重視戀愛的緣故” 。③冰:《戀愛與貞潔》,《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第35期,1922年4月5日。這差不多是愛倫凱觀點的重復,對傳統中國道德而言,可謂石破天驚。而這樣的觀念,在五四以后成為新文化的主流論述,導致中國1922年左右,在 “戀愛自由” 觀念主導下,形成了 “離婚自由” 的社會浪潮。可以說,西方理論對中國社會層面影響最大的,是女性主義對中國傳統家族制度和婚姻制度的顛覆,以及對新道德的建構。新道德在兩性關系領域的實踐之迅猛,今天看仍是奇跡。1919年新文化媒體還在進行 “男女同校” “社交公開” 的呼吁和倡導,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大革命開始時,短短幾年間,戀愛和革命已使上海的大學校園安放不下平靜的書桌(《幻滅》)。由于革命的推進, “自由戀愛” 在都市和革命展開的城市狂飆突進,茅盾早期幾乎所有小說都是通過對這個時期 “自由戀愛” 現象的描寫,展開對時代政治事件敘述的。
如前所述,茅盾的婦女問題研究和批評,主要聚焦于兩性關系與新性道德建構上,其所關涉,主要是城市受教育青年為主的人群。
五四運動后,隨著大學男女同校呼聲的高漲,男女社交公開也成為輿論焦點。社交公開對于婦女解放的意義不言自明,是她們突破 “女禁” 、進入社會公共空間的必由之路。同時,男女社交能 “增進男女人格”④楊潮聲:《男女社交公開》,《新青年》第6卷第4號,1919年4月。, “陶冶正當戀愛,改良婚姻及家庭制度”⑤陳友琴:《女子教育之革新》,《解放與改造》第1卷第5號,1919年11月。,因而為青年學生所推崇。但由于傳統積習深厚,社交公開實行之初,不免問題多多。不少男子 “在舊道德思想的灰水里浸得太久了” ,將社交公開 “誤用” 為 “紅粉銷愁” “蛾眉破寂” ,⑥雁冰:《社交公開問題管見》,《婦女雜志》第6卷第2號,1920年2月。帶著舊式社交的態度與女學生交往。女性則由于剛從閨閣教育進入社會(男性世界), “能力薄弱,沒有學識和經驗”⑦曙梅:《社交公開后婦女底覺悟》,《新婦女》第1卷第2號,1920年1月。,且 “易受人誘惑”⑧雁冰:《社交公開問題管見》,《婦女雜志》第6卷第2號,1920年2月。,一旦遇人不淑,則身名俱毀。
1920年至1921年,茅盾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婦女評論》等報刊連發數文,檢討和引導社交公開。他批評現實中太多的 “非驢非馬的社交” ,分析畸形社交 “何以會發生” ,與青年讀者討論 “應當如何防止與糾正” ,以及 “怎樣的社交是我們理想中認為正當的社交” 。⑨冰:《再論男女社交問題》,《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第9期,1921年9月28日。在這些文字中,可以見到茅盾對于男性和女性,在主體責任方面一視同仁,并不將女性置于 “天然” 的弱者地位,他把不能正當社交的男女青年都稱為 “不覺悟” 者:不覺悟的男子如 “‘走馬’的才子名士” , “天天說男女社交公開,卻將游樂場茶館酒店來做公開的場所;戴了一副‘求偶’的眼鏡去和女子社交公開” ;①雁冰:《社交公開問題管見》,《婦女雜志》第6卷第2號,1920年2月。不覺悟的女子, “現在社交場中,只有兩種式子的人:一是以社交為享樂的” , “一類是明白社交正義的,而這一類的人中的女子一定是對男性有敵視之意的,伊們覺得男性都是不道德的,都是狼,而自己呢,都是羊” 。②佩韋:《這是哪一種的覺悟》,《婦女評論》第13期,1921年10月26日。
茅盾一開始談婦女問題,就強調婦女解放不光是權利(right),也是責任(duty);婦女解放不能 “專責成男子” ,應是女子的主體建構。③佩韋:《解放的婦女與婦女的解放》,《婦女雜志》第5卷第11號,1919年11月。這一立場在他開始翻譯女性主義理論之前便已顯露④冰:《對于黃藹女士討論小組織問題一文的意見》,原載《時事新報·學燈》1919年7月25日,見《茅盾全集》第14卷,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52-58頁。,而在他致力于女性主義理論譯介和婦女問題批評之后,更加突出。他認為兩性平等是建立在 “人” 的價值基礎上, “現代的女性當自覺是一個人,是一個和男子一般的一個人。不但男子能做的事要去做,男子未做的不能做的事,也要去做” 。他認為剪發、易裝等,都是女性解放的細枝末節,屬于個人選擇,沒有太大的討論意義;但 “女性的自覺” ,即從 “異樣” 的 “非人的” 狀態自覺,達到具有主體人格的 “真人” ,才是婦女解放的目標。⑤冰:《女性的自覺》,《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第1期,1921年8月3日。故此, “欲求婦女的解放,先求有解放的婦女” ;而 “解放的婦女” ,首先要有 “高貴的人格和理想” ,即具有主體性的個人。⑥佩韋:《解放的婦女與婦女的解放》,《婦女雜志》第5卷第11號,1919年11月。
五四時期討論戀愛自由時,存在靈肉二元說, “享樂” 派看重 “肉” , “戀愛神圣” 派偏重 “靈” ,二派曾有激烈爭論。⑦關于戀愛的 “靈肉” 二元問題的討論,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婦女評論》最熱烈和持久。但即便折中派主張靈肉統一,其對精神和肉體也并非等量齊觀,而是精神高于肉體。下面一段論述,頗具代表性:
我以為男女之間,有靈的關系,而兼有肉的關系的,固然是戀愛;但是只有靈的關系,而沒有肉的關系,佢們的戀愛已終成立。反之,只有肉的關系,而沒有靈的關系,就絕不能算得戀愛。所以肉的關系,決不是戀愛底要素。不過,靈的關系極深的時候,往往容易發生肉的關系罷了。
所以肉的關系,在戀愛公式中的位置,不過是積分式上的未定常數項,有時等于零也未可知。未定常數項等于零,依然是積分式。但決無只有未定常數項而沒有變數之函數,可稱為積分式的。這就是戀愛只有靈兼肉的,或純靈的,沒有純肉的,最好的比喻了。⑧西冷:《我底戀愛觀》,《覺悟》1921年7月17日。
重精神而輕身體,體現了人類理性中心的思維常態。茅盾也將 “肉體” 歸為 “享樂” ,經常批判 “享樂主義” 。 “享樂主義者” ,無非是喪失了 “精神” (茅盾稱為 “少年中國” 精神),而屈服于 “肉欲” 、陷于戀愛中的青年。茅盾對女性陷入享樂主義的原因分析頗有意思,他歸納有三:一是經濟壓迫,二是歆慕繁華,三就是受到 “萬惡的青年的性的引誘” 。他說: “現在已解放舊思想的束縛,而不幸遇見上列三項的女子,大概總不免失了把持力,經過了暫時的夢境也似的虛幻的輝燦光耀,而結果到享樂主義,在都市的上海與杭州與北京,我見過這樣的人,也不少了。”⑨佩韋:《享樂主義的青年》,《婦女評論》第19期,1921年12月7日。這里,茅盾將 “物質” (經濟的壓迫或誘惑,性的快感)視為與 “精神” 對立的引人墮落的東西,可見:在精神與身體二元中,他肯定精神;在兩性社交中,他排斥性欲為上,并認為享樂就是 “頹廢” 。這一觀點也影響了他弟弟沈澤民。①沈雁冰:《五四運動與青年們底思想》,《覺悟》1922年5月11日;沈澤民:《現在的男女社交為什么這樣?》,《婦女評論》第7期,1921年9月14日。
然而,幾年后茅盾開始創作小說,面對具有享樂主義傾向的慧女士、孫舞陽等時,他的態度似乎變得曖昧起來。陳建華認為大革命后茅盾對于頹廢的態度轉向,與現代主義有關;而孫舞陽等浪漫女性的塑造,則受到蘇俄柯倫泰 “杯水主義” 影響。②參見陳建華專著《 “革命” 的現代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和《革命與形式》(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中有關茅盾小說 “時代女性” 與 “時間” 的論述。此說很有道理,不過,茅盾的現實主義也起了作用,身體自由所導致的性解放,正是20世紀20年代中期大革命的連帶產物,以致形成 “革命加戀愛” 的文化景觀。
“革命加戀愛” 在左翼文學史上曾背惡名,隨蔣光慈受到清算。其實,且不說革命加戀愛小說多以當時革命青年的真實生活經驗為依據,僅就概念而言,在 “革命加戀愛” 成為左翼文學 “公式” 和 “濫調” 之前,它已是革命陣營一種普遍現象,也可以說是一個文化癥候。鄭超麟回憶錄中,有《戀愛與革命》一章,記錄了革命陣營20世紀20年代普遍的自由戀愛現象。③《鄭超麟回憶錄·自序》,《史事與回憶——鄭超麟晚年文選》第一卷,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8年。《鄭超麟回憶錄》寫于1945年,80年代黨內曾油印《鄭超麟1945年回憶錄》作為黨史研究的內部參考資料。楊之華曾因反感放縱肉體的 “戀愛” 而引起陣營內部一場筆墨官司④1922年7月26日,楊之華在《民國日報》副刊《婦女評論》發表《社交和戀愛》批評不尊重女性的 “戀愛” 行為,引起一位署名 “吳明” 的作者對號入座式的攻訐,其后二人分別在《民國日報》副刊和《時事新報》副刊進行回應和批評。;茅盾《幻滅》中靜女士身邊的女性都在戀愛,而周圍男同事則 “近乎瘋狂的見了單身女性就要戀愛”⑤茅盾:《幻滅》第10章,《蝕》,上海:開明書店,1930年,第91頁。。連對《蝕》三部曲十分不滿的革命文學家錢杏邨,也承認 “各章的革命黨人的戀愛行動,無往而不是一九二七年的普遍的現象”⑥錢杏邨:《茅盾與現實》,孫中田、查國華編:《茅盾研究資料》(中),第114頁。。
大革命開始后, “自由戀愛” 伴隨革命進程如火如荼燃燒, “把戀愛當飯吃” (《幻滅》)的性解放現象流行于革命陣營,以致 “戀愛” 對革命在事實上 “已經成了極大的問題,非馬上解決不可” 。⑦洪瑞釗:《革命與戀愛》,上海:民智書局,1928年,第3頁。1926年北伐前夕,廣州《民國日報》在副刊特辟 “戀愛與革命” 專欄,持續兩三個月連篇累牘刊文討論戀愛與革命,引導青年節制性欲,擺正革命與戀愛的關系。北伐進入武漢后,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展開戀愛與革命大討論, “去浪漫化” 成為規訓原則,而 “打破戀愛夢” 竟成為歌詞寫入校歌。⑧謝冰瑩:《一個女兵的自傳》,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26年,第165頁。茅盾晚年所寫回憶錄,也呈現了1927年武漢 “革命加戀愛” 的生動氛圍: “同我的宿舍隔街相對,也有一間房夜夜燈火通明。那里住著三位單身女同志,其中一位是漢口市婦女部長黃慕蘭,一位是海外部任職的范志超。她們都結過婚,黃慕蘭已離婚,范志超的丈夫(朱季恂)死了。她們都是工作有魄力,交際廣,活動能力很強的女同志,而且長得也漂亮,所以在武漢三鎮很出名。一些單身男子就天天晚上往她們的宿舍里跑,而且賴著不走……”⑨《茅盾回憶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孫中田、查國華編:《茅盾研究資料》(上),第368頁。可以說,1926—1927年高潮時期的大革命,將五四提倡的 “社交公開” 和 “戀愛自由” 推向了浪漫的極致,而茅盾早期小說的 “革命加戀愛” 描寫,也正源于對這一歷史真實的記錄。
1922年,已是共產黨員的茅盾,在引導青年如何克服 “享樂主義” (戀愛)導致的 “苦悶” 時,按社會主義理論給年輕人開出信仰馬克思主義的藥方: “要抱定一個相當的主義,把彼牢牢的信仰著,盡我一生的精力向這目標,一直往前的跑著。”⑩沈雁冰:《五四運動與青年們底思想》,《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2年5月11日。革命不但振奮精神,也解放了身體。 “革命與戀愛供給20年代末期中國小說家的,不只是原始素材而已;更重要的,革命與戀愛根本是20年代末期中國小說敘事之所以存在的理由。”①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增訂本),臺北:麥田出版社,2011年,第87頁。同時,面對大革命失敗的創傷, “他們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布局’下去,直到他們心目中的浪漫欲望與革命理想連成一氣” 。②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增訂本),第88頁。
大革命落潮后,茅盾本人也經驗了一段浪漫的婚外情。他本人處理戀愛問題并沒有比同時代其他男子更高明,但他對待女性,卻與許多男性態度不同(如他的入黨介紹人李漢俊)。大革命前后他接觸到若干 “時代女性” ,她們成為他文學想象的資源,他對她們的經歷充滿好奇,也對她們的堅強和獨立充滿敬佩。他崇拜女性身體,也贊賞女性的主體精神。這固然與個人氣質有關,但也不能排除早期接受的女性主義觀念發揮了潛在影響。他曾這樣說:
有人說,文學和美術是女性性近的東西。冤哉!女性何以不近于哲學科學,何以見得女性就不能做群眾運動,就不能實實在在做事?以為文學和美術是優美的,屬于女性所能范圍內的,這種見解,只是科學未發達前男人們底偏見罷了!③冰:《女性的自覺》,《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第1期,1921年8月3日。
女性主義的立場,使他 “發現并創造了” 現代文學史上不曾有過的強悍而嫵媚的 “解放的婦女” 群像。④黃子平:《革命·歷史·敘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56頁。
茅盾在為葉紹鈞長篇小說所寫《讀〈倪煥之〉》中,透露了他選擇 “戀愛” 和 “時代女性” 做對象,是要通過 “都市中青年們的心的跳動” ,表現 “偉大的時代” 的初衷。由此, “女性的身體符號” ,成為 “揭出一時代心理沖突的敘事焦點”⑤黃子平:《革命·歷史·敘述》,第57頁。。女性身體成為都市符號,大抵與城市文化的消費性有關,而女性在相當長時間,是被視為消費對象的。清末民初的 “海上花” ,見證了上海洋場的崛起,只是她們的身體代表的是 “傳統” 。進入20世紀二三十年代后,上海成為全球化大都市,現代主義文學有了施展空間,穿梭于舞廳、影院、跑馬場、夜總會的女性身體,不再是他人的消費對象,而是消費主體,成為繁華都市的 “時間的不感癥者”⑥參見劉吶鷗《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穆時英《夜總會里的五個人》等作品。——這是何其 “現代” 的景象。然而繁華的泡沫之下,是生命本真的喪失。穆時英《白金的女體塑像》中,一位24歲的美少婦,因失眠、貧血、胃口呆滯,來診所 “照太陽燈” 。蒼白的女體,是都市物質膨脹、 “性欲亢奮” 生活方式的結果。當女子在太陽燈下 “白樺似的肢體在紫外線光底下慢慢兒的紅起來,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陽光里邊又活了回來似地” ,醫生對這冷艷的身體產生了沖動和幻想,構成一幅混合著科技崇拜、女性崇拜和死亡氣息的怪誕意境。⑦穆時英:《白金的女體的塑像》,嚴家炎編:《新感覺派小說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265頁。穆時英對都市現代性的態度比較曖昧,不過, “白金的女體塑像” 這一異化的審美意象,仍然表達了否定的意味。而在沈從文那里,無需借助隱喻,都市的異化與乏味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都市中人是全為一個都市教育與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靈魂,皆從一個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靈魂,又皆從另一模子中印出……一切皆顯得又庸俗又平凡” ,女主人公 “厭倦了那些成為公式的男子,與已成為公式的愛情” 。⑧沈從文:《如蕤》,《沈從文全集》第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37頁。在沈從文評價都市的語言中,臉色 “蒼白” 、 “神經衰弱” 、肺癆等,是最常見的符號。
如果說穆時英筆下蒼白病態的女體,是都市文化消費性的隱喻,那么茅盾創造出的元氣淋漓的女體,是否隱含一種新興的陽剛的現代文化——革命——在都市崛起?從茅盾對都市的態度不難看出,他的趣味不是現代派的,也不認同沈從文的 “反現代” 。他早期小說對都市的處理,很少作為日常景象寫實,而往往將它作為歷史風暴的寫意式背景,都市在他筆下,是新潮澎湃的校園,是街頭政治的廣場。哪怕1930年以后以現實主義描寫都市生活的《子夜》,其細節所呈現的,仍然主要是經濟和政治生活中的權力與身體交易,而非普通市民的日常。然而,這并不妨礙他以女性身體作為表現革命的符號,借助都市的消費欲望,將革命文學成功 “打入了文學市場” 。①陳建華:《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上海文學文化:1911—1949》,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12頁。正如陳建華所說: “孫舞陽,章秋柳,梅行素等‘時代女性’,一個個在革命的洪流中,舉手投足,顧盼生姿,尤其是她們在性方面的自由而開放,當然要使林倩玉(周瘦鵑小說人物——引者注)一類女子相形失色。”②陳建華:《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上海文學文化:1911—1949》,第112頁。
茅盾筆下這些自由開放的女性,用 “新女性” 這樣的新名詞已難以涵括,故另用 “時代女性” 來命名。③“時代女性” 出自茅盾1933年的《幾句舊話》。見曹安娜:《〈蝕〉和〈虹〉中的 “時代女性” 》,全國茅盾研究學會編:《茅盾研究論文選集》下冊,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24頁。稍早幾年,文學中的新女性形象,還是廬隱、馮沅君式的 “困在愛情追求和戀母情結的心靈矛盾中艱難成長的青春少女”④李玲:《現代中國文學的性別意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68頁。,糾結于傳統倫理和個人自由之間難以調和的沖突。茅盾小說中的時代女性,完全超越了五四那代人。她們斬斷了與傳統的聯系, “無父無母”⑤李玲:《現代中國文學的性別意識》,第68頁。,毫無掛礙地融入時代洪流,不管遇到多少挫折,都 “用戰士的精神往前沖”⑥茅盾:《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186頁。,其勇敢無畏,讓須眉失色,卻呈現了進步主義的理念。 “她們的過去是模糊的,仿佛生活在激情的歷史里,逸出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分析范疇”⑦陳建華:《 “革命” 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10頁。,同時也逸出了中國文學的女性形象譜系。可以說,茅盾小說一方面是新文學 “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 的一個標本,另一方面也是中國文學女性敘事在美學上的一個轉折。
茅盾曾將他的時代女性形象分為兩類:靜女士、方太太一類,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是另一類。⑧茅盾:《從牯嶺到東京》,《小說月報》第19卷第10號,1929年10月。這一區分并不完全 “科學” ,靜女士的人格成長,很可能像梅行素(盡管她們的故事時間恰好相反),而方太太很難成為時代女性。如果我們忽略這些時代女性形象的 “成長” 過程,將她們作為 “類” 來看,⑨如果將茅盾筆下的 “時代女性” 置于作家創作的物理時間,從1927年第一部小說《幻滅》中的靜女士,到1929年長篇小說《虹》中的梅行素,她們在性情、意志與行動上,均有一個由單純、軟弱、苦悶到理性、成熟的過程。那么,她們完全是文學史上不曾有過的另類女性形象——個個激情四射,進步勇敢,嫵媚風流。她們在小說中最吸引人的,往往首先是健美而香艷的身體。如《動搖》中的孫舞陽:
孫舞陽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衫裙;那衫子大概是夾的,所以很能顯示上半身的軟凸部分。在她的剪短的黑頭發上,箍了一條鵝黃色的軟緞帶;這黑光中間的一道淺色,恰和下面粉光中間的一點血紅的嘴唇,成了對照。她的衫子長及腰際,她的裙子垂到膝彎下二寸光景。渾圓的柔若無骨的小腿,頗細的伶俐的腳踝,不大不小的踏在寸半高跟黃皮鞋上的平背的腳,——即使你不再看她的肥大的臀部和細軟的腰支(肢),也夠你想像到她的全身肌肉是發展的如何勻稱了。⑩茅盾:《蝕》,上海:開明書店,1930年,第96頁。
她的鎮靜、從容,已令人刮目相看,她的 “媚,怨,狠” ,更有勾魂攝魄的 “魔力” :
在緊張的空氣中,孫舞陽的嬌軟的聲浪也顯得格外裊裊。這位惹眼的女士,一面傾吐她的音樂似的議論,一面拈一枝鉛筆在白嫩的手指上舞弄,態度很是鎮靜。她的一對略大的黑眼睛,在濃而長的睫毛下很活潑地溜轉,照舊滿含著媚,怨,狠,三樣不同的攝人的魔力。她的彎彎的細眉,有時微皺,便有無限的幽怨,動人憐憫,但此時眉尖稍稍挑起,卻又是俊爽英勇的氣概。因為說話太急了些,又可以看見她的圓軟的乳峰在紫色綢的旗袍下一起一伏的動。①茅盾:《蝕》,第83頁。
對土豪胡國光而言,這樣的摩登的革命女子他 “見所未見” , “像一大堆白銀子似的耀得” “眼花繚亂” 。②茅盾:《蝕》,第83頁。謙和的君子方羅蘭,自以為坐懷不亂,可當無意觸碰到她 “又溫又軟又滑” 的手時,也難以自持。從整體上否定《蝕》的錢杏邨,唯獨對其女性身體描寫大加肯定:
她(孫舞陽)的戀愛行動是很坦白的,言行一致,在她 “擁抱了滿頭冷汗的方羅蘭;她的只隔著一層薄綢的溫軟的胸脯貼住了方羅蘭劇跳的心窩;她的熱烘烘的嘴唇親在方羅蘭麻木的嘴上;她放了手,翩然自去” (Chap.9)的一段話和她的行動里,寫的淋漓盡致了。寫浪漫行動的女性,也是恰如其分的。③錢杏邨:《茅盾與現實》,孫中田、查國華編:《茅盾研究資料》(中),第112頁。
茅盾經常寫到女性微顫的乳房、散發香氣的身體、淡紅的乳暈等,但這些 “肉感” ,不是男性的凝視,而是女性的自我欣賞。如《創造》中的嫻嫻,健康的臉色 “緋紅” , “像要噴出血來” ;有 “熟透櫻桃似的嘴唇” 和 “溫軟的胸脯” ,開朗、健碩、嫵媚、頑皮,其性感和解放的大膽無畏, “有時反而使君實不好意思,以為未免太肉感些,以為她太需要強烈的刺戟了” 。④茅盾:《創造》,《東方雜志》第25卷第8號,1928年4月,第31頁。《創造》幾處寫到嫻嫻被塑造成功后,喜歡 “強烈的刺戟” 。這些特征,在茅盾早期小說女性刻畫中經常出現,她們對身體和性感的自我欣賞,與古典嬌羞、內斂的 “女戒” 大異其趣,與病態的都市現代主義也不搭界。她們 “精力旺盛、欲望充足” 的特性,與其說源自潘金蓮、賽金花這一譜系而因革命 “修成正果” ,⑤李玲:《易性想象與男性立場——茅盾前期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分析》,《中國文學研究》2002年夏之卷。不如說是20世紀女性主義與革命烏托邦想象結合而產生的 “新人” 。
女性身體描寫,是茅盾創作中最富爭議的話題, “自然主義” 的指控由來已久⑥較近的研究有梁敏兒,她批評道:左拉 “筆下的女性都是健壯的生殖體,和動物沒有兩樣……健壯的背后是充滿男性的性想象,例如娜娜的乳房的描寫就是典型的男性象征” 。見梁敏兒:《零度的描寫與自然主義——茅盾小說中的女性描寫》,《文學評論》2002年第5期。,而 “男性欲望” 或 “男性狂想” 亦是常見的批評⑦李玲:《易性想象與男性立場——茅盾前期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分析》,《中國文學研究》2002年夏之卷;陳建華:《革命與形式——茅盾早期小說的現代性展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0頁。。不過,如果不過分拘泥于 “現實主義” 的要求,茅盾這些帶有想象性的形象,其實有極大的思想意義。
茅盾曾將女性主義主張概括為二: “一是婦女身體的完全自由權,二是婦女經濟的完全獨立。”⑧沈雁冰:《家庭改制的研究》,《民鐸》第2卷第4號,1921年。可見身體自由本來就是女性主義的題中之義,那么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等,踐行的正是 “身體的完全自由權” 。她們對男子的 “不是愛,是玩” ,是一種最具顛覆性、也最具破壞性的行為——不但完全拋棄了男性加諸女性的道德鎖鏈(貞潔),而且顛覆了人類文化中長期存在的性別權力等級,破壞了一直以來的男性主導的道德秩序。人類父權制歷史對女性權利的剝奪,就是從剝奪身體自由開始的。無論是西方的貞潔帶,還是中國的裹腳布,種種 “正當” 的非人制度和習俗后面,都是控制身體進而禁錮思想,故晚清啟蒙思潮倡導女權時,是以身體自由(不纏足)為最初訴求的。只有身體自由,才有人格獨立和思想自由。從這個角度看,茅盾以解放的身體為基點塑造 “解放的婦女” ,頗似女性主義的 “身體寫作” ,只不過他以 “易性” 的方式進行罷了。⑨李玲:《易性想象與男性立場——茅盾前期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分析》,《中國文學研究》2002年夏之卷。
茅盾筆下的女性身體,既是欲望主體,也是人格主體。《虹》的尾聲,梅行素參加游行示威被水龍頭澆透后,遇到幫助他的軍人徐自強,隨徐來旅館換衣服。徐一直垂涎梅女士,此時強捺騷動,但終于走向屏風:
但當他將到屏風前時,空中旋起一聲驚人的冷笑——是那種毛骨聳然的冷笑,使他不由自主地拉回了腳步。屏風的一折突然蕩開,梅女士嚴肅地站在那里,只穿了一件長背褡,冷冷地說:
“嗐,徐自強,我看見你的神氣!看透了你的心!這里不是亞洲酒店,請你小心,莫鬧笑話!”①茅盾:《虹》,第240頁。
梅行素的強勢喝止,扭轉了性別劣勢,讓徐 “帶著幾分忸怩” “回到沙發上” 。
茅盾早期小說中,最有意思的是,與強悍女主角處于對應位置的男性,不是身體羸弱丑陋(抱素、史循),就是意志軟弱動搖(方羅蘭),或者二者兼而有之(韋玉),他們從身體到精神都是委瑣的。抱素一出場就是 “蒼白的臉兒,亂蓬蓬的頭發” ,而慧女士則 “剛強” 而 “狷傲” (《幻滅》);史循面對章秋柳 “瑩潔的身體” “豐腴健康的肉體” ,對 “自己的骨骼似的枯脊” 自慚形穢,最終自殺(《追求》)。孫舞陽用 “當時新派人物都喜用之” 的外國避孕藥,更是陰陽倒錯。這些描寫,顛覆了傳統,解構了性別的權力結構,男性和女性的位置顛了個個。茅盾將他全部的熱情、贊美和崇拜,都給了女性;而男性,則往往被他置于被揶揄和嘲諷的地位。這些體現的正是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短篇小說集《野薔薇》,對男性的諷刺達到極致,頗有象征意味:《創造》中的男主人公君實,像上帝造人一樣要把妻子塑造成一個具備新知、活潑性感、又能固守家庭的 “十全” 新女性,嫻嫻被塑造成功之后,卻 “青出于藍” ,再也不安于在家做太太,最后給君實留下一句 “先走一步” ,便飄然離家。《色盲》揭露革命陣營中男性以 “戀愛” 之名輕浮粗鄙的 “亂愛” 。《詩與散文》中,作者與戀愛中朝秦暮楚的男主角開了一個玩笑,讓他最后蛋打雞飛——不但追求 “詩” 樣的女子無望,連被他稱為 “散文” (喻平庸)而遭嫌惡的女友也棄他而去,最后落得個孤家寡人,只好追求 “詩史” (革命)去了。茅盾這些小說,在幽默的語調中解構男權,完全可以稱為女性主義敘事。
1927年至1929年,茅盾依靠創作小說度過了大革命之后的心理危機,治愈了因革命失敗導致的精神創傷,同時,貢獻了一類中國小說史上從未有過的驚世駭俗的 “時代女性” 形象。這些小說,以凌厲的姿態顛覆了傳統性別意識與性別秩序:一方面,將過去沒有資格入史的女性,作了大革命敘述的主人公,改變了以往歷史敘述的男性主導;另一方面,在革命的理想與幻滅中,男子們普遍處于被審視、批判、憐憫和拯救的位置,而女性,則地母一般,充當了援助者與拯救者。在自覺批判男權文化、頌揚女性文化上,茅盾超越了他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