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延溢 顧雅男
[摘? ? 要] 在防疫常態(tài)化背景下,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張力雖然沒有疫情應急性治理時期那么突出,但兩者之間的張力依然會長期存在,具體表現在人身自由、個人信息、程序正當、責任有效擔當等方面。這種張力的存在有其必然性,符合公權力與私權利二元構造的法理邏輯,也存在多元利益博弈的現實基礎。這種張力的緩釋可遵循以下解決路徑:一方面,作為公權力主體的政府在施策時應當堅持比例原則,遵循正當程序,進行動態(tài)的彈性治理,并保持政策的靈活偏好;另一方面,作為私權利主體的個人在不同位階的權利沖突面前要有科學的排序意識。同時,在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張力場域中要做到必要的妥協與權衡。
[關鍵詞] 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公權力;私權利;張力緩釋;比例原則
[中圖分類號] D92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1)05-0064-07
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會上指出:“國內零星散發(fā)病例和局部暴發(fā)疫情的風險仍然存在,奪取抗疫斗爭全面勝利還需要付出持續(xù)努力。”疫情防控工作由應急管理狀態(tài)全面轉入常態(tài)化管理,可以說是對公權力和私權利二者平衡的新一輪考驗。政府及有關社區(qū)、村自治組織為了快速有效地改變現狀、維護社會安全穩(wěn)定而采取了許多防控措施,并且絕大多數措施得到了人民群眾的廣泛理解和支持。然而,其中的某些限制措施在法理和效益層面不乏值得商榷之處,由此帶來的公權力和私權利的沖突與平衡問題受到社會各界的格外關注。尤其是隨著疫情防控與日常生產、生活相結合,限制措施在一定程度上將長期存在①,面對這樣的持久戰(zhàn)更要因時而變、因勢而動,防止“超常措施”引發(fā)公權力與私權利之間的失衡。在疫情防控過程中,國家運用公權力對私權利進行限縮具有合法性和正當性,但是公權力對私權利的克減并不是隨心所欲、毫無限制的。事實上,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張力有其必然性邏輯,同時也需要我們結合張力場域的現實表現去進一步探討其應然性的合理限度與應對原則。
一、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背景下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張力場域
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的背景下,公權力與私權利的沖突在松與緊的動態(tài)調整中呈現出不同的形態(tài)和激烈程度。但不管何種形式、何種程度,公權力和私權利的張力場域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背景下始終是存在的。
(一)人身自由與疫情隔離管控
當前,我國境內某些區(qū)域疫情反彈的主要來源為境外輸入。雖然境內疫情控制效果良好,但依然存在聚集性疫情傳播風險,存在少量的無癥狀感染者,即使在低風險區(qū)也要外防輸入、內防反彈,動態(tài)調整疫情風險等級以適應常態(tài)化防控需要。在此情形下,各地政府對公民人身自由的限制并不會完全取消,只要有一個地區(qū)調高風險等級,關聯地區(qū)就立馬加強管控措施,關聯人員也隨即接受統(tǒng)一的檢測和隔離。事實上,我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人身自由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不受非法侵犯,禁止非法拘禁或非法搜查公民的身體。我國新出臺的《民法典》進一步規(guī)定了人身自由受到侵害后的權利救濟途徑和責任承擔方式。并且,我國《傳染病防治法》只授權在發(fā)現甲類傳染病時,才能對病人、病原攜帶者、疑似病人以及他們的密切接觸者采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因此,限制公民人身自由必須符合法律規(guī)定,尤其是當疫情防控進入常態(tài)化階段,如果不結合當地實際情況,對公民人身自由進行不當限制,公權力與私權利之間就更容易形成張力。近日,某些高校限制學生人身自由的做法就在網上引發(fā)激烈的爭論,爭議的導火線正是此類高校將“把好校門關”曲解成了“把校門關好”,一律禁止學生出入,卻對除了學生以外的教職工、食堂工作人員實行雙標管理。如此機械式的封閉管理不僅給學生帶來洗澡難、就餐難、求職難等生活上的不便,更重要的是看不見的心理上的“隱患”,即焦躁抑郁情緒的滋生。
(二)個人信息保護與疫情信息公開
如今我們處于信息時代,民眾權利意識紛紛覺醒,個人信息保護越來越受重視。有人說,以前是“人找信息”,現在是“信息找人”[1] 316。正因如此,個人信息保護的內容在《民法典》的人格權編中占了一個章節(jié),共有八條之多,對個人信息保護的范圍、個人信息處理的限制、個人信息的決定權、免責事由、國家機關及工作人員對個人信息的保密義務等問題進行了詳細規(guī)定[2] 26-43。在疫情防控初期,大量手工登記的紙質版信息“裸奔”在小區(qū)物業(yè)或是超市門口,這些紙質信息沒有統(tǒng)一封存、不被集中銷毀,極易造成丟失、泄露,甚至會被不法分子利用。根據《民法典》的規(guī)定,信息收集者必須確保其收集的個人信息安全,防止信息泄露、丟失。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下,出入車站、飯店、商超等公共場所時出示防疫健康碼已經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防疫健康碼等電子化信息雖說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保護個人信息安全,防止二次泄露傳播,但必須看到,這些被公開的個人信息并非條條都與疫情防控有關,例如聯系方式、身份證號碼等個人信息。值得注意的是,在公布一個人的接觸史和活動軌跡等信息時,必然會牽扯出家庭信息、社會關系、過往病史等個人不愿公開的私密信息,這些信息的泄露極有可能引起被歧視,甚至人身受到攻擊,比如在疫情期間來自武漢的返鄉(xiāng)者被“污名化”事件中,返鄉(xiāng)人員的個人信息被毫無保留地泄露,其后在微信群廣為流傳,造成了嚴重損害。
(三)正當程序權與疫情防控秩序
疫情常態(tài)化背景下,受個別地區(qū)疫情防控措施的影響,部分訴訟或仲裁當事人無法按照預期參與開庭程序,在此情況下,當事人正當程序權的合法保障顯得尤為重要。為了保證司法秩序的正常運行,許多法院選擇利用網絡視聽傳輸技術進行在線庭審,但由于網上庭審技術的不成熟,網絡卡頓、辯護人掉線、當事人找不到庭審入口等問題屢見不鮮。在司法實踐中,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卻極有可能影響到訴訟程序參與者的積極性、認真度與參與度,造成控辯雙方辯論不充分、庭審流于形式,不可避免地與訴訟當事人的正當程序權利產生沖突。考試程序的儀式感和嚴肅性也同樣重要,往往會影響參考人員的專注度和投入感。當前,全國絕大多數高校已將課程及考試由線上搬到線下,但仍有一部分面向多地考生的大型考試采取線上的方式。不成熟的線上考試技術無法保證所有參考人員享有同等質量的網絡環(huán)境,甚至可能因為網絡問題影響考生良好的考試心態(tài),監(jiān)考措施也達不到傳統(tǒng)教室考試的現場效果。
(四)責任有效擔當與責任豁免宣示
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背景下呈現出的新特點對各級政府部門依法執(zhí)政提出了新的要求。在常態(tài)化下,有的地區(qū)慎終如始,堅持常態(tài)化精準防控和局部應急處置有機結合,有的地區(qū)卻僅僅滿足于通過某種形式上的防控措施來對未來可能產生的責任作出豁免宣示,而不是有效的責任擔當。例如在某些低風險地區(qū),有關部門仍要求學校食堂設置隔離擋板,就事實來看,這些擋板擋得住對面就餐的人卻擋不住隔壁桌的人,非但起不到理想的防疫效果,還嚴重浪費人力和資源,營造的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安全感。在低風險狀態(tài)下,采取超常措施,公民的配合意愿可能會慢慢降低。一些基層防控逐漸流于形式,主要有幾個方面原因:一是隨著疫情防控進入常態(tài)化,有的人以為疫情得到控制,出現了麻痹、松懈心理;二是有的地方政府怕出事、怕擔責,仍然迷戀用“一刀切”的方式獲得責任豁免理由,以防將來承擔責任;三是上級未能完全掌握疫情常態(tài)化的特點,工作部署不夠嚴謹科學、用心用情。這幾種情況都需要針對性地加以疏解。
二、張力存在的理論邏輯與利益關系
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中,公權力與私權利的沖突不是一種偶然現象,而是存在著內在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主要取決于兩個因素:第一個是公權力與私權利二元構造的理論邏輯,第二個則是多元利益的博弈關系。
(一)公權力與私權利關系的二元構造
1. 為了結束野蠻無序的自然狀態(tài),防止私權利的肆意妄為,我們需要公權力。文藝復興以來,一批偉大的思想家從人的自然本性以及趨利避害、自我保存的社會本能出發(fā),演繹出公共權力與私人權利之間的張力關系[3] 45。意大利政治思想家馬基雅弗利(Machiavelli)從性惡論出發(fā),認為古代羅馬共和國崩潰的主要原因在于社會個體不再關心公共利益。17世紀的英國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假設在國家尚未產生之前,存在著一種“一切人反一切人”的自然狀態(tài)。為了結束這種人人自危的野蠻狀態(tài),人類通過讓渡出自己的一部分權利并簽訂契約的方式,建立起國家,呼喚出一種統(tǒng)一人格來壓制利己主義個體人格的發(fā)作,確保每個個體的普遍安全,這種統(tǒng)一人格就是國家或公共權力[4] 149-150。中國在抗擊疫情過程中運用公權力凝聚起應對危機的強大合力,進行全社會力量的緊急動員、各方面資源的有序調動,進而及時開展了一系列強有力的干預措施,如第一時間排查公共場所、封場休市、全面消殺;迅速開展健康篩查,對涉疫人員進行核酸檢測;果斷上調應急響應級別,實行社區(qū)封閉式管理;及時、大量調動醫(yī)療物資,短短數日建成方艙醫(yī)院等。回顧戰(zhàn)“疫”之路,這樣的堅決處置與精準管控離不開國家公權力的有效行使。反觀美國,疫情仍在蔓延,過度膨脹的個人自由卻不斷擴大升級。面對疫情和抗議活動的雙重打擊,美國政府的管控力度堪稱“無力”,遲遲未能采取嚴格的社交隔離措施,無法實現大規(guī)模檢測,造成疫情持續(xù)蔓延,浪費了國家公權力的應有功能。
2. 為了防止公權力異化,造成對私權利的侵害,我們需要限制公權力。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公共權力是在“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5] 187。并且權力在運行過程中容易受到主觀意志的影響而趨向任性,因此有必要通過一個至上的權威對其進行剛性限制。在討論權力濫用和權力異化時,人們往往會引出三個著名論斷:一是“無賴假定”。18世紀英國哲學家休謨(David Hume)在性惡論的基礎上將西方的法政人性假設為“普遍無賴”,他認為掌握權力的機構和官員也概莫能外[6] 24,并且其無賴的后果更為嚴重,因為他們會利用“職務之便”中飽私囊、權錢交易等,不僅損害私人利益,也破壞了公權力的合法性。二是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總結出的“阿克頓定律”,即“權力趨向腐敗,絕對權力絕對腐敗”②。“絕對”不在于權力的大小,而在于權力失去了制約。三是“孟德斯鳩經驗”。孟德斯鳩在探討自由問題時寫下過這樣一句廣為后世征引的話:“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變的一條經驗。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7] 154政府權力的擴張性使得享有權力的人無時無刻不在面對著濫用權力的誘惑,如果不對公權力進行限制和制約,權力將異化成一股肆無忌憚的力量,對社會發(fā)展和私權利造成嚴重損害。實際上,從新冠肺炎疫情應對來看,權力逾越了正常的度而侵害私權利的事件時有所聞。基于此,公權力除了要受到法律的授權,還必須得到有關適用原則、適用條件、適用對象以及具體措施的強度與規(guī)模的規(guī)范。這并非為了限制政府控制威脅、維系安全的能力,而是確保公權力穩(wěn)定、合目的、理性地行使[8] 96,以防造成對私權利的不當侵害。
(二)多元利益的博弈關系
1. 整體利益和局部利益。中國在抗疫阻擊戰(zhàn)中取得了階段性的戰(zhàn)略成果,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一成效得益于各級政府、各社會機構和組織以整體利益為導向,堅持“全國一盤棋”的工作大局,充分彰顯了中國共產黨領導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顯著優(yōu)勢,也是局部利益服從于整體利益為主旨的集體主義精神的勝利。面對風險挑戰(zhàn),局部利益只有在整體利益的維護中才能得以實現,因此各項制度既要倡導和保障整體利益,又要協調和兼顧局部利益。習近平總書記秉持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結合中國抗擊疫情實踐經驗,就加強疫情的國際合作、穩(wěn)定世界經濟發(fā)展提出了一系列重要主張,發(fā)揮了重要引領作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呼吁各國攜手應對風險,正是維護整體利益的深刻詮釋。就國內防疫常態(tài)化趨勢看,境內防控還需要根據全國與地方之間的形勢變化,研判整體與局部之間的利益關系,科學落實各項動態(tài)防控措施。然而,疫情也是一面照妖鏡,讓一些局部利益凌駕于整體利益之上的政治博弈無處遁形。面對來勢洶洶的疫情,美國聯邦與州之間持續(xù)沖突分歧、各自為政。聯邦與州之間的利益協調一度出現紊亂,如白宮對外發(fā)布的信息與各州政府及醫(yī)學專家的說法不一致,各州相互競爭聯邦資源和競價采購醫(yī)療和防護物資。
2. 張力場域中的妥協。在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張力場域中,張力的緩釋不僅要著眼于公權力,同時也要兼顧于私權利,需要根據不同形式的變化,做出相應妥協的策略。在各種現實情境之中,特別是在公共生活領域,私權利妥善權衡與公權力的沖突,并做出一定程度的自我限縮和忍耐是必要的。此外,兩個或兩個以上同樣具有法律依據的權利之間也會發(fā)生沖突。如疫情防控下個人隱私權和他人知情權之間的沖突問題。當某些個人信息成為影響疫情傳播的重要因素,一方權利人出于自身保護不愿意公開,他方權利人迫切地想要獲取這些與疫情相關的信息,這就形成權利與權利之間的沖突,需要我們通過協調達到某種平衡點。在特殊情況下,這種理性的協調有利于保障個人的生命健康和全社會的健康安全。例如在疫情信息公開中,被調查的重點對象應該主動上報歷史行程與蹤跡,不隱瞞關鍵信息。同時,公民應通過官方渠道及時了解疫情信息,尊重他人隱私權,理性對待,無須恐慌。
四、結語
其實,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張力關系無論是在疫情時期還是在非疫情時期,都會一直存在著。只是疫情時期的張力關系會與往常明顯不同,在應急性管控措施下,會出現尖銳化。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下,雖然張力有所減弱,但面對全球范圍的嚴峻形勢和國內疫情時有局部反彈的不確定性,公權力與私權利的限縮將長期伴隨公民的日常生活,張力關系依然會保持在某種高位之上。因此,面對公權力與私權利的新博弈,政府必須摒棄簡單機械的管控思維、改變片面防疫的消極心態(tài),盡量避免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做違法侵權的事。政府要對私人權利做出限制,應當在決定和適用的過程中始終遵守職權法定原則和比例原則的要求,在防控措施上要有足夠的彈性,針對疫情的不確定性呈現出政府的靈活偏好,做到有效政府和有限政府的有機統(tǒng)一。公民也應當擺正心態(tài),克服負面情緒,理性地接受暫時性的權利限制,學會做到合理的權衡和必要的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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