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反壟斷既是市場經濟的內在要求,也是各國的普遍做法。目前在全球范圍內呈現出反壟斷不斷強化的趨勢,并且主要集中在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法非常有必要在平臺經濟領域適用,但是平臺經濟的特點使得這種適用面臨不少挑戰。我國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應當秉持在包容審慎理念下的依法監管原則以體現創新與競爭的平衡,并且積極回應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中的若干疑難問題,包括在特殊情況下相關市場界定可以做模糊處理但不宜直接跳過,充分考慮平臺本身的特點進行市場力量的評估,運用多種手段準確識別和認定算法共謀,以及控制大型平臺企業對創新型初創企業的無序并購。
關鍵詞:反壟斷;反壟斷法;經濟法;平臺經濟;平臺企業
中圖分類號:DF4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1)02-0005-009
近年來,平臺經濟發展迅猛,互聯網平臺企業在經濟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與此同時,各國針對互聯網平臺巨頭發起的反壟斷調查和訴訟也是接連不斷。解決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的相關問題已經迫在眉睫。本文擬就全球范圍的反壟斷及其不斷強化的發展趨勢、反壟斷法在平臺經濟領域適用的必要性和挑戰,以及我國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進行探討,以期通過完善反壟斷工作保障我國平臺經濟的健康發展。
一、全球范圍的反壟斷呈現不斷強化的發展趨勢
反壟斷作為經濟領域的一種現象,首先是一種經濟理論上討論的主題,同時也是一種法律制度及其實施的活動,而在當今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它還是一種國家戰略。[1]無論是傳統的行業還是新興的平臺經濟等互聯網行業,都需要有一個自由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因而都需要有反壟斷法的制定和實施來予以保障。可以說,反壟斷是當今各國的慣例,強化反壟斷已經成為各國的發展趨勢。
(一)反壟斷是市場經濟的內在要求和各國的普遍做法
市場主體有效參與競爭和創新需要一個自由公平的競爭環境。競爭能帶來繁榮,而只有法治保障的競爭才能帶來持續的繁榮,這就要求制定和實施競爭法特別是反壟斷法。反壟斷法旨在通過保護競爭過程,防止各種限制致其功能受損、好處受限,使競爭的好處最大化。盡管國內外經濟學界和法學界對于反壟斷的必要性和合理性這一根本問題以及一些具體法律規則的制度設計都有著不同的認識,甚至存在觀點的對立,但是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制定和實施反壟斷法是國家調節經濟的一種普遍和重要的方式和職能??梢哉f,反壟斷既是市場經濟的內在要求,也是各國的普遍做法。
雖然競爭是市場經濟的精髓和活力源泉,具有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但同時其也存在著排除、限制競爭的傾向,主要表現為經營者達成壟斷協議,經營者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競爭的經營者集中。這種消極傾向人為地扭曲了市場競爭機制,破壞了自由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使市場競爭的積極作用不能得到正常發揮。而且,這種消極傾向作為“市場失靈”的表現,是不能通過市場本身得到抑制和矯正的。反壟斷法就是為政府運用公權力來矯正這種市場失靈提供法律上的依據和保障。雖然各個國家和地區需要用反壟斷法來規制的壟斷行為在表現形式和側重點上有所差異,但是其實質內容和危害是基本一致的。反壟斷通過維護競爭的自由和公平,完善有效競爭的市場結構,預防和制止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從而維護市場競爭秩序,促進經濟健康發展。反壟斷法作為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基本法律規則和政策手段,在一些西方國家甚至被稱為“經濟憲法”“自由企業的大憲章”“市場經濟的基石”,足見其地位和作用的重要性。
現代意義上的反壟斷公認是以1890年美國《謝爾曼法》的制定和實施為標志的。該法雖然只有短短8個條文,但其確立了現代反壟斷的基本原則和制度框架。該法經過后來一系列的補充和修改,特別是1914年《克萊頓法》和《聯邦貿易委員會法》的制定和實施,形成了美國的反壟斷法體系,并對世界各國反壟斷法的發展產生了廣泛和深遠的影響。此后,反壟斷法在各國以不同的方式發展著。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各國經濟的發展和世界經濟一體化的趨勢日益明顯,各個國家和地區紛紛制定和實施反壟斷法,不僅數量多、范圍廣,而且內容也日益豐富,目前有140個左右的國家和地區有了各自的反壟斷法。即使是新加坡和我國香港地區這樣體量比較小但自由度非常高的經濟體,雖然一度被認為其市場自由開放可以替代反壟斷,但是進入21世紀以來兩地也先后制定和實施了競爭法和競爭條例。在國際層面,1948年的《哈瓦那憲章》對限制性商業行為作了規定,雖然其最終未獲各國批準,但其中的競爭規則還是對國際領域的反壟斷法發展產生了影響;1957年的《羅馬條約》對當時歐洲經濟共同體范圍的競爭規則作了明確規定,并且仍然是目前歐盟范圍內主要的競爭法律規范;聯合國和世界貿易組織則以不同的方式對國際競爭規則進行協調,目前雖然還沒有實質性結果,但是代表了國際的發展趨勢。
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與完善同樣離不開反壟斷法及其有效實施。由于反壟斷是建立在市場經濟的基礎上的,因此我國在實行以市場為取向的改革之后才逐步有了反壟斷的土壤。早在1980年10月,國務院就頒布了《關于開展和保護社會主義競爭的暫行規定》,首次提出了反壟斷的任務,明確規定了相關重要的原則和規則。此后,國家有關法律、規范性文件和規章也包含一些反對壟斷、保護競爭的規定。1992年確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后,我國的改革和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市場競爭機制的地位和作用更為重要,從法律上反不正當競爭和反壟斷的要求也更為迫切。199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也包括了相關反壟斷的制度規則。2007年8月30日通過、2008年8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標志著我國反壟斷基本法律制度的確立,其在具有維護競爭自由和保護消費者利益的一般作用外,還具有促進經濟體制轉軌和完善市場結構的特殊作用。
(二)強化反壟斷已經成為全球范圍內的一種發展趨勢
自反壟斷法制定和實施的一百多年來,雖然反壟斷的寬嚴程度在不同國家、不同時期存在差異,但是在總體上呈現出日益嚴厲和不斷強化的趨勢。
總體來說,美國是世界上公認的實施反壟斷法最嚴厲的國家,這尤其體現在它在一百多年來的反壟斷實踐中對某些構成非法壟斷行為的大企業采取了分割、解散的制裁措施上。美國先后出現了不少反壟斷裁決的重大經典案例,其中涉案公司一般都是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大企業,相關案件的處理對世界經濟格局也產生了深遠影響。例如,1911年洛克菲勒家族石油公司被肢解為30多個獨立石油公司,1984年美國電報電話公司(AT&T)被分離成一個繼承母公司名稱的電報電話公司(專營長途電話業務)和7個地區性電話公司。20世紀和21世紀之交的微軟壟斷案中,微軟公司雖然避免了被分拆的命運但是仍然被處罰,特別是還要受到很多私人訴訟的困擾。近年來,美國針對大型平臺企業的反壟斷力度明顯加大。2020年10月,美國司法部聯合11個州對谷歌(Google)正式提起反壟斷訴訟,指控其通過簽訂搭售等具有排他性的協議,非法維持其在搜索引擎和搜索廣告市場的壟斷地位,并利用壟斷利潤為其搜索引擎獲取優先權利,削弱了消費者的選擇權,破壞了市場競爭和創新。[2]2020年11月,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以及48個州和地區的總檢察長聯盟,同時對社交媒體巨頭臉書(Facebook)發起本世紀最大規模的反壟斷訴訟,指控臉書濫用其在社交網絡中的市場支配地位收購潛在競爭企業,并建議對臉書實施分拆,剝離其WhatsApp和Instagram資產。2020 年 12 月 23 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了《刑事反托拉斯反報復法》,明確禁止雇主對舉報違反反壟斷法的個人進行報復,以此進一步強化反壟斷。
長期以來,歐盟反壟斷執法一直很嚴厲,主要針對的是美國的跨國巨頭。例如,在2004年3月的微軟壟斷案中,歐盟委員會對微軟公司作出了高達4.97億歐元(約6.13億美元)的罰款,2008年2月27日歐盟委員會對微軟公司開出8.99億歐元(約合13.5億美元)的罰單;2009年5月13日歐盟委員會又對英特爾公司處以10.6億歐元(約14.5億美元)的創紀錄反壟斷罰款;2016年7月歐盟對MAN、沃爾沃/雷諾、戴姆勒、依維柯以及DAF等多家卡車生產商串通操縱卡車價格總共罰款29.3億歐元;2017年6月,歐盟委員會由于谷歌在搜索結果中偏袒自家服務Google Shopping,決定對其處以24.2億歐元的罰款;2018年1月歐盟委員會對高通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罰款9.97億歐元。近期,歐盟在對超級平臺企業的反壟斷執法上更是毫不手軟,僅在2017年至2019年的短短三年,歐盟對谷歌作出三次反壟斷處罰,總計開出了82.5億歐元的罰單。其中,2018年7月歐盟以谷歌濫用安卓操作系統市場的支配地位為由,對其處以43.4億歐元罰款,占谷歌上一年度在歐利潤的35%,創下了全球反壟斷罰款數額的最高紀錄。2020年12月15日歐盟委員會公布了《數字服務法》和《數字市場法》草案,這兩部法案一旦正式通過生效,大型平臺企業在歐盟將面臨更加嚴格的監管,甚至包括業務被拆分、巨額罰款等在內的嚴苛處罰。
其他一些國家,如英國、德國、加拿大、意大利、日本、新加坡等的反壟斷執法機構也不斷加大反壟斷執法力度,近期相繼啟動對谷歌、亞馬遜、eBay、PayPal、愛彼迎、優步等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反壟斷調查。
我國《反壟斷法》自2008年8月1日實施以來,無論是在公共實施(反壟斷執法機構的行政執法)還是私人實施(經營者和消費者提起的民事訴訟)方面都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尤其是自2013年以來,我國的反壟斷法實施力度不斷加大,一大批典型案件得到了有效處理。例如,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和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對中國華為公司訴美國交互數字公司案的判決,國家發改委對美國高通公司高達60多億元的反壟斷罰款,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對利樂公司6.77億元的反壟斷罰款,啟動對美國微軟公司的反壟斷調查等。此外,商務部也審查處理了包括附條件批準微軟收購諾基亞設備和服務業務案和禁止馬士基、地中海航運、達飛設立網絡中心案等一大批有影響的經營者集中案件。我國的反壟斷行動受到了國內外的廣泛關注,我國已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反壟斷管轄區之一。隨著我國反壟斷執法機構在2018年實現了“三合一”,由新組建的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及其授權的省級市場監管部門統一進行反壟斷執法工作,我國反壟斷行政執法的統一性和效率有了很大的提高,并在近年來的執法實踐中有了初步的體現。
近期,中央不斷提出和強調新形勢下反壟斷的任務。2020年10月29日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中強調“加強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執法司法,提升市場綜合監管能力”。2020年12月先后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和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都強調“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2021年1月9日召開的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也提出“加強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執法司法”。我國近期的相關反壟斷執法目標也主要集中在平臺經濟領域,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繼2020年12月14日公布對阿里、閱文、豐巢未依法進行經營者集中申報的三起案件進行處罰后,又于2020年12月24日宣布對阿里巴巴集團控股有限公司實施“二選一”等涉嫌壟斷行為立案調查。
可見,強化反壟斷已經成為全球的共識和各國的行動,尤其是近期都針對在經濟生活中處于越來越重要地位的巨型平臺企業加大了反壟斷執法的力度。
二、反壟斷法在平臺經濟領域適用非常必要但
面臨挑戰
互聯網不是法外之地,平臺經濟領域更是各國反壟斷法實施的重點領域。但是,平臺經濟所具有的網絡效應、贏者通吃、多邊市場、大數據匹配效應、動態創新性、跨市場性等行業特征既使得這個領域的反壟斷非常有必要,也使得這個領域的反壟斷面臨著現實的挑戰。
(一)平臺經濟的發展態勢與反壟斷監管的必要性
在過去20多年里,平臺經濟異軍突起,一大批互聯網平臺型企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成為了經濟生活中舉足輕重的力量。平臺是在互聯網技術條件下發展起來的一種新的社會分工協作組織形式。盡管平臺很早就有,在我們所熟悉的信用卡、購物中心、媒體廣告、電力與通信等行業中平臺的商業模式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3],但作為一種大規模協作組織形式,則是在互聯網出現之后才有的。
一般認為,平臺就是成功地聚集、組織起兩邊或者多邊的市場。平臺的雙邊或者多邊聚集了眾多不同的經濟主體。這些業務服務于截然不同而又相互依賴的客戶群體,平臺的核心業務是提供一種通用的(真實或虛擬的)場所來促進兩個不同的客戶群體成員會面并相互交流。各經濟主體通過平臺集聚獲得利益,而平臺使得主體之間的交易成本最小化,從而在經濟中發揮重要的作用。雖然平臺的經營者仍然表現為公司,但是其經營的內容與傳統公司不同,平臺企業經營的是市場,也因此平臺兼具了企業和市場的兩種屬性。作為由互聯網平臺協調組織資源配置的一種經濟形態,平臺經濟是生產力新的組織方式,是經濟發展的新動能。
隨著互聯網的深入發展,平臺經濟在全球迅速興起,平臺經濟蓬勃發展正在改變我們每個人的生活。近幾年來,全球平臺經濟保持快速增長態勢。截至2019 年底,全球市場價值超100億美元的數字平臺企業達74家,價值總額達8.98萬億美元,同比增長41.8%。其中,排名前十位的頭部平臺企業對增長的貢獻達75.5%,是帶動平臺企業價值增長的主要來源。頭部平臺發展勢頭強勁,總體價值占比相對穩定。從全球市值排名前十的頭部平臺企業看,截至2019年底,有8家為數字平臺企業,總市值達到6.3萬億美元,同比增長44.8%,占比達87.1%。其中,蘋果公司市值增長率高達72.6%,阿里巴巴、微軟、臉書都取得了超過50%的市值增長;而谷歌、亞馬遜和騰訊的增長則相對較緩,但也都超過了20%。從全球平臺經濟的總量看,排名前十位的平臺企業占74家超百億美元市值平臺企業價值的比重相對穩定,2018 和2019年分別為74.2%和75.5%。我國的平臺經濟也保持著良好的發展態勢,表現出頭部平臺崛起、中小平臺快速成長以及越來越多行業出現平臺引領的新特征,成為壯大數字經濟發展的重要動能。截至2019年底,我國價值超10億美元的數字平臺企業達193家,比2015年新增了126家。從價值規???,2015—2019年,我國數字平臺總價值由7957億美元增長到2.35萬億美元,年均復合增長率達31.1%。[4]近年來,我國平臺經濟蓬勃發展,新業態、新模式層出不窮,對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發揮了重要作用。
顯然,無論是傳統行業還是新型的平臺經濟領域都有可能形成壟斷,都需要通過制定和實施反壟斷法予以規制。實際上,平臺競爭已成為互聯網競爭的主要形式,同一平臺的主體之間存在內部競爭,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平臺之間存在外部競爭,并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出如同其他領域一樣的壟斷問題。而且,從產業特點來看,平臺經濟具有交叉網絡效應和跨界影響的杠桿效應,并且產業成熟的周期在不斷縮短,如果不加干預地放任其無序發展,“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局面將會成為定局。憑借技術和資本的巨大優勢,一些平臺企業的經營規模迅速擴張,業務領域快速擴大,形成了更強的用戶黏性,損害消費者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中小微企業的生存空間被大大壓縮。特別是一些巨型平臺企業先通過引入資本進行大量補貼把同行競爭者趕出市場,在壟斷市場后再進行漲價。而且,平臺企業往往規模龐大,實力雄厚,關系國計民生,牽涉千家萬戶,一旦形成“大而不能倒”的情況就會醞釀系統性風險,并會將風險轉移至銀行。因此,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具有多方面的意義,當前顯得尤為重要和迫切。這也是近期美歐紛紛對巨型平臺企業加大反壟斷力度的原因所在。在美國,大型互聯網平臺快速集聚的社會財富與普通民眾的收入停滯不前形成經濟上的沖突,還帶來了輿論引導、選舉偏好、政策規劃、限制言論自由等前所未有的政治影響力,這成為美國推動反壟斷執法的特殊原因。總之,反壟斷法在平臺監管中具有多方面的作用。
在我國,受惠于中國這個全球最大的市場,得益于政府部門鼓勵發展和創新的政策舉措,平臺經濟發展非常迅猛,最終孕育出了一些能夠走在世界前列的巨型平臺企業。這些平臺企業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我國綜合國力提升、國家形象改善的象征,平臺經濟也因此成為中國可以直接與西方發達國家同臺競技且不遜色的領域。從國家戰略及國際政治的角度看,平臺巨頭無疑具有顯著且不容忽視的地位;從整個社會的角度看,平臺巨頭的高效運轉也極大地便利了我們的日常生活。通過資源及信息整合,在規模效應的放大作用下,平臺這種聚合化的中介運營模式極大地減少了交易成本,尤其是信息搜尋成本。這些節省下的時間及資源可以用來進行更多的生產、研發和休閑娛樂,這對經營者、消費者和整個社會來說都是好事。但鼓勵與規范應當并重,平臺經濟必須依法依規進行創新發展,如果超越法律法規限制,放任市場壟斷、無序擴張、野蠻生長,終將使整個行業無法實現健康可持續發展。近年來,在開創新技術、新業態、新模式的同時,平臺企業也憑借數據、技術、資本優勢呈現出市場集中度越來越高的趨勢,市場資源加速向頭部平臺集中,關于平臺壟斷問題的反映和舉報日益增加,顯示平臺經濟發展中存在一些風險和隱患。因此,近期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和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均明確要求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明確“要完善平臺企業壟斷認定、數據收集使用管理、消費者權益保護等方面的法律規范”,同時,“要加強規制,提升監管能力,堅決反對壟斷和不正當競爭行為”??梢?,強化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已成為我國關系全局的緊迫議題。當然,正如《人民日報》關于阿里巴巴被立案調查的評論文章所指出的,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并不意味著國家對平臺經濟鼓勵、支持的態度有所改變,恰恰是為了更好規范和發展平臺經濟,引導、促進其健康發展,以期為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做出更大貢獻”。[5]
(二)平臺經濟的特點與反壟斷面臨的挑戰
雖然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非常必要,并且已經成為國內外的共識和行動,但是從反壟斷規制實踐來看,平臺在組織形式和商業模式等方面的特殊性質又限制了傳統反壟斷法的適用性。平臺經濟具有不同于傳統經濟的一些明顯特點,而這些特點有不同的分析概括視角。有的認為,與傳統經濟比較,平臺經濟具有外部性和多屬行為這兩個突出的特征[6];有的認為,互聯網時代平臺企業的競爭優勢不是來自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而是來自雙邊市場結構,包括雙邊市場的交叉網絡外部性效應、價格杠桿效應、市場學習效應和全球資源配置效應[7];有的認為,平臺經濟是雙邊市場,具有層次性、零成本復制性、協作共贏、交叉網絡外部性、快速成長性等主要特征[8];有的認為,作為在市場上競爭的企業,平臺的最大特征是具有“跨邊網絡外部性”,作為撮合用戶進行交易的市場,平臺的最大特征是能夠掌握用戶的接入權[9];有的進一步指出,平臺經濟具有巨大的規模效應和網絡效應,數字平臺的技術特性及資本對平臺的壟斷塑造了動態不完全競爭格局[10]。總體來說,平臺經濟呈現出網絡效應、贏者通吃、多邊市場、大數據匹配效應、動態創新性、跨市場性等行業特征,這些對反壟斷提出了不少的難題。有分析指出,平臺經濟反壟斷的特殊性源自平臺企業定價策略的特殊性,對具有雙邊市場特征的平臺企業進行管制,不能簡單套用傳統的單邊市場的政府管制理論,否則,就極有可能致使平臺交易規模和用戶參與規模齊降,破壞平臺經濟內在的運行質量參數,陷入“一損俱損”的發展困境。[7]
實際上,平臺經濟的動態創新特征對反壟斷法的分析框架帶來了很大的沖擊。現階段以產品價格和質量為核心的需求替代分析不能適應多邊平臺以跨界競爭為主的平臺經濟,以市場份額和營業額為標準的企業規模認定也逐漸被用戶活躍數與有效轉化率等指標替代。例如,高市場占有率的平臺不一定具備限制競爭的市場支配地位,不能僅由于平臺市場占有率高就對其實施“一刀切”的反壟斷規制,否則,許多領域優秀的平臺企業都將被認定為具有市場支配地位,成為反壟斷規制的重點對象。從國內外平臺的發展實踐來看,平臺經濟領域常常存在激烈的“熊彼特式競爭”,使得市場占有率較高的平臺企業依然面臨巨大的競爭壓力。這就需要探索出既能維護競爭又能激勵創新的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治理之道。這也是我國目前迫切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
同時,借助于互聯網平臺的新商業模式和新興數字技術的創新應用,壟斷行為的形式和內容都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對反壟斷法的主要實體制度造成了沖擊。所謂“平臺壟斷”,是指平臺經濟中常見的“贏家通吃”現象可能演化為少數壟斷平臺長期維持“通吃贏家”地位,對良性市場競爭和消費者福利造成損害。[11]目前,平臺經濟領域較為典型的壟斷行為有些是伴隨數字技術進步和數字產業發展而出現的新型行為類型,如數字化卡特爾、數據濫用行為;有些是傳統經濟領域就存在,卻極少發生的行為情形,但數字經濟本身的網絡外部性、高研發成本、低復制成本等經濟特點,導致行為的現實化成為可能,如掠奪性定價行為;有些行為類型,如拒絕交易、限定交易、搭售等行為,在傳統經濟中就普遍存在,但在平臺經濟領域會嵌入和結合平臺經濟特點,從而被廣泛傳播。這些行為與傳統的壟斷行為相比有很多不同的特點。例如,近年來一些大型互聯網平臺在數字經濟市場掀起了一股針對初創企業和新生企業的并購浪潮,在某些情況下平臺企業在并購后完全關閉或者終止了目標企業的產品,發生了所謂的“扼殺型并購”。而由于很多初創企業的營業額尚未達到各國反壟斷法規定的經營者集中申報標準,因而逃脫了反壟斷監管,這種不受干預的并購態勢,使得本身就具有寡頭壟斷傾向的大型平臺進一步鞏固其市場支配地位,而創新者的進入將變得異常困難。從長遠來看,這種并購可能會對創新和競爭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害。
此外,在算法、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的輔助下,互聯網平臺企業的經營行為缺乏透明度,客觀上加大了監管和執法的難度。盡管反壟斷執法機構發現了違法行為的線索,其有效的執法通常需要對平臺長期積累的海量數據進行競爭評估,這可能會消耗大量調查時間和精力,無法及時干預扭曲市場競爭和損害消費者的壟斷行為。同時,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案件具有復雜性,這對執法人員的專業化程度和執法力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互聯網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分析為例,執法機構不僅要對市場支配地位作嚴謹的認定,還要對行為的表現、正當性以及其排除、限制競爭的效果做深入的全面的分析,必要的時候還要引入經濟學分析,并非僅憑相關行為的外部表現就可以得出結論。而當前大部分國家的反壟斷執法機構都面臨知識更新有限、執法工具落后、人才隊伍不足的問題,尚不足以應對這些挑戰。[11]
面對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的難題,不少國家和地區的反壟斷執法機構都在積極探索解決之道。歐盟委員會在2015年7月發布的《數字經濟中競爭政策面臨的挑戰》報告中指出,鑒于市場邊界與競爭動態特點的不同,數字市場中的分析思路和模式,以及評估工具有必要進行更新。德國聯邦卡特爾局2016年發布《平臺與網絡的市場力量》調研報告認為,在評估數字平臺和網絡的市場支配地位時,個案評估中要考慮平臺、網絡市場以及數字經濟的具體特征在一般情形下的特殊權重。[12]澳大利亞競爭和消費者委員會(ACCC)在2017年底啟動了一項針對數字平臺的調研,具體針對數字搜索引擎、社交媒體平臺和其他數字內容聚合平臺對該國媒體和廣告服務市場的影響進行調查,該項目最終調研報告于2019年6月發布。此外,還有德國聯邦卡特爾局在2018年前后發布了《數字經濟中的競爭與消費者保護》系列報告,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在2018年發布了《對多邊平臺反壟斷工具的反思》研究報告,英國競爭與市場管理局(CMA)在2020年7月發布了《在線平臺和數字廣告市場研究報告》,新加坡競爭與消費者委員會(CCCS)在2020年9月發布了《電商平臺市場研究報告》,等等。最引發全球關注的是,美國眾議院司法委員會在對谷歌、亞馬遜、臉書、蘋果公司歷經16個月的調查后,于2020年10月6日發布《數字市場競爭調查報告》,認定臉書、谷歌、亞馬遜、蘋果四大互聯網平臺企業利用其壟斷地位打壓競爭者、壓制行業創新,并建議美國國會對反壟斷法進行全面改革以適應數字時代的變化。[13]
(三)運用多種手段準確識別和認定算法共謀
平臺壟斷協議最具有典型特征的就是算法共謀。互聯網平臺通過大數據和算法,可不再以傳統的壟斷協議方式達成更為隱蔽的合謀,形成數字化的卡特爾。依托于算法和大數據的助力,這種共謀既可以是明示的,也可以是默示的,其最終的效果是促成經營者之間更容易達成、實施和維持共謀,甚至無須任何正式協議或者進行人員交互。算法的運用不僅涉及價格合謀,還有可能促使上下游企業間通過算法協調和限定轉售價格。這使得目前反壟斷法中的壟斷協議規制制度在適用中就面臨著執法機構如何對潛在的技術隱患能夠準確識別的難題。對此,《指南》第9條關于協同行為的認定中有了一定的回應,即:“認定平臺經濟領域協同行為,可以通過直接證據判定是否存在協同行為的事實。如果直接證據較難獲取,可以根據《禁止壟斷協議暫行規定》第6條規定,按照邏輯一致的間接證據,認定經營者對相關信息的知悉狀況,以判定經營者之間是否存在協同行為。經營者可以提供相反證據證明其不存在協同行為?!憋@然,這種回應還是比較籠統的,需要在今后的執法實踐中進一步探索。
(四)控制大型平臺企業對創新型初創企業的無序并購
近年來,全球主要數字平臺掀起了一股針對初創企業和新生企業的并購浪潮,引發各國反壟斷執法機構的競爭關注。傳統理論認為,對尚不具有一定市場規模的企業進行的并購,并不會產生顯著的競爭損害和市場結構的變化,反壟斷法無須對此干預和控制;相反,此種并購可以促使更擅長運用技術的大企業獲得創新技術,從而實現協同效應和專業化,提高創新和社會整體福利。[14]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當本身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數字平臺持續并購創新型初創企業,并演化為一種旨在消除潛在競爭和創新,鞏固和維持數字平臺市場支配地位的策略手段時,就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競爭的效果。一方面,平臺企業通過這類并購獲得補充服務,可能會幫助其鞏固在市場中既有的支配地位;另一方面,通過不斷增加的包含個人信息的大數據收集以及廣泛的網絡影響,平臺企業可能使新進入者難以開發具有競爭力的產品,并為競爭對手進入市場制造難以逾越的障礙。但是,初創企業的競爭潛力無法反映在營業額或市場份額的標準之中,因而就容易逃脫目前的反壟斷事前審查。《指南》對此有了及時的關切和敏銳的反應,其第19條明確規定當“參與集中的一方經營者為初創企業或者新興平臺”,即便未達到規定的申報標準,國務院反壟斷執法機構也會高度關注,并對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競爭效果的,將依法進行調查處理。這有利于防止大型平臺企業憑借資本優勢無序擴張,扼殺創新企業。當然,在反壟斷法的制度框架下如何識別并有效規制具有反競爭效應的初創企業并購,還需要進一步探索。
總之,無論是從國際上普遍加強反壟斷的發展趨勢,還是從我國當前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的政策背景來看,加強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既是應然的選擇,也是必然的結果。而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的問題復雜,富有挑戰性,這就要求我們從完善立法、加強執法司法以及改進合規倡導等方面共同發力,通過維護自由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促進平臺經濟的健康發展和整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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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See Eric Rasmusen.Entry for buyout[J].36 Journal of Industrial Economics ,281(1988).
(責任編輯 吳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