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紅
摘 要:德里達作為解構主義的代表人物,在哲學、語言學、翻譯學等多個領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但他的諸多觀點在學術界也頗具爭議。基于對“形而上學與邏格斯中心主義”“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兩組哲學概念的辨析,深入解析了“解構”“異延”“文本互文性”等解構主義核心術語,并進一步探討了解構主義翻譯觀的哲學淵源、形成過程。德里達解構主義翻譯觀,一方面促進和豐富了翻譯學的發展,另一方面則從根本上否定了翻譯存在的前提與必要性,對翻譯領域產生了不容忽視的沖擊與顛覆性影響。
關鍵詞:解構主義;異延;忠實;文本互文性;翻譯
中圖分類號: H315.9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1-0087-05
一、引言
作為解構主義的代表性人物,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影響遍及哲學、語言學、社會學、翻譯學,甚至藝術和美學等領域。他是20世紀法國學術界影響最廣,也最具爭議的思想家之一,他所提出的“解構”“異延”等術語也成了解構主義的代名詞。其三部代表性著作《語音與現象》《論文字學》《文字與差異》的出版標志著解構主義理論的確立,繼而引發一場解構主義思想變革。
德里達的理論系統是在對索緒爾、海德格爾、李維·斯特勞斯等結構主義代表性人物的批判中逐漸建立起來的。在這一過程中,逐步形成了反對邏各斯中心主義、語言中心主義,否定終極意義,消解二元對立,排斥形而上學等解構主義的基本精神。德里達圍繞詞語的異延、文本的互文特征,消解了翻譯中原文的穩定性和原作者的權威性,打破了原文本的封閉性,強調譯者的主體性。解構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翻譯學的文化轉向,形成開放、多元的翻譯標準和批評理論體系,但對翻譯概念的顛覆與消解之后,解構主義并未對翻譯作出進一步的建構或闡釋,人們對于“什么是翻譯”這一問題無法達成普遍性共識,從而使得關于翻譯的探討陷入混亂。
二、 解構主義哲學概念解析
(一) 邏各斯中心主義與形而上學
邏各斯中心主義是德里達思想的關鍵詞之一,西方哲學中的形而上學可追溯至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其主張研究事物的規律、本質并進行理性思考。形而上學在早期充滿了神學色彩,提出的問題被理解為超驗問題。康德將形而上學的問題歸納為三大問題:世界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靈魂是否不朽?上帝是否存在?在對世界的起源、認識的來源、萬事萬物的本質思考的過程中,傳統形而上學主張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來看待世界,認為真理來源于“邏各斯”。“邏各斯”一詞是希臘文“logos”的音譯,它有許多含義,其中最基本的意義有“言說”“道路”“理性”“法則”“規律”“比例”“分寸”等[1]31。
邏各斯可能意味著很多東西,但是邏各斯主義以一種普遍的原則構成了形而上學的基礎,當我們談論西方的形而上學必須依據不同的話語情景時,它具有多元的表達能力。從字面上講,邏各斯中心主義意味著理性中心主義、法則主義,又意味著語音中心主義。因此德里達在分析書寫和演講的二元對立時,談到了語音中心主義;在討論精神分析學的時候,又談到了菲勒斯中心主義[2]66。無論是語音中心主義、邏各斯中心主義還是菲勒斯中心主義,都包含了同樣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貫穿于西方傳統形而上學乃至整個西方文化,即設置了各種各樣的二元對立,如主體與客體、言語與文字、必然與偶然、能指與所指、同一與差異等對立關系。這些對立不是平等的關系而是從屬關系,第一項往往居于支配或中心地位,第二項僅僅是對第一項的限制和否定。德里達的“解構”思想就是從這些僵硬的對立關系入手,顛覆那些對立的等級關系,打破原有系統的封閉狀態。具體到翻譯中,正如德里達在《巴別塔》一文中所指出的:“巴別塔故事告訴我們,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從一種百科全書到另一種百科全書,甚至語言、意義等都從根本上存在著某種先天的不足……因此翻譯本身便處于一種解構的體系中”[3]104,這從根本上解構了原文的封閉性和第一性,從而打破長久以來在翻譯學中占主導地位的忠實對等原則。
(二) 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
結構主義作為一種復雜的理論思潮,其內部觀點的多樣性和思想的歧異性使得人們很難清楚地認識其主要思想和理論主張。在此以現代語言學的開創者索緒爾和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為代表對其特點做簡要的概括。
索緒爾是將結構主義思想運用到語言學研究的第一人,他強調應該將語言學作為一個整體的符號體系來進行研究,將具體的語言行為和深層的語言體系進行區分,認為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產生意義的不是符號本身,而是符號的組合關系。索緒爾所提出的“系統”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指“結構”。而1945年斯特勞斯發表的《語言學和人類學的結構分析》則標志著結構人類學和法國結構主義的開始。斯特勞斯認為,人類的整個文化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大的語言系統,而文化中存在著深層的基本結構。
法籍專家高宣揚在其著作《結構主義》中對結構主義做了如下總結:(1)結構主義看重事物變化因素后面隱藏的“穩定性”,這種“穩定性”就是所謂“結構”。(2)結構主義方法強調整體,決定事物性質的是整體。(3)結構主義認為,人們普遍地具有一種先天的、遺傳決定的,像一種構造力作用的機制,這種固有性質或能力是預定的[4]98-105。
結構主義存在著某種形而上學的預設,認為任何客觀事物都具有某種結構,都會在整體結構中分出主次要地位。索緒爾就提出語言符號由能指和所指組成,能指是聲音和字形,所指是概念和意義,能指(符號形式)和所指(意義)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結合的,同時也是穩定的、對應的。對于一個詞,“重要的不是聲音本身而是使這個詞區別于其他一切詞的聲音上的差別,因為帶有意義的正是這些差別”[5]164。
德里達批判地繼承了索緒爾的這一思想,他認同語言中書寫符號與意義組合存在著任意關系,但反對能指和所指之間存在著穩定且一一對應的關系。他認為,索緒爾保留了“先驗所指”,符號概念依然涉及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基本概念。因此德里達在《論文字學》中對索緒爾以及萊斯勞斯都進行了解構式的批判,用法語創造了“解構”(deconstruction)、“異延”(differance)等德里達式的詞匯和概念。
三、解構主義思想淵源
以德里達為代表的解構主義的形成與20世紀60年代法國社會的動蕩不安是分不開的。1968年法國爆發了激進學生運動,之后得到知識分子和工人的支持,發展成大規模的反抗等級制度、反權威、反傳統的、反對一切禁錮自由思想教條的政治運動并迅速席卷整個歐洲。在這一大的社會背景下,歐洲特別是法國出現了一大批如福柯、海德格爾、本雅明、德里達等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思想家。
尼采的思想被視為解構主義哲學的濫觴,推翻“上帝”的絕對權威,從相對論的認識立場來認識真理,為解構主義理論提供了思想基礎,對后來的胡塞爾、海德格爾等思想家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而德里達早期的思想則受這些思想家的影響并積累了大量的相關知識。他的解構主義思想以胡塞爾的現象學為研究起點,從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大約10年時間主要研究胡塞爾的現象學,1967年出版了《聲音與現象》。因此現象學的研究方法對德里達可謂影響深遠,在某種意義上被視為其解構思想的源泉,正如他自己所言:“現象學永遠是解構的源頭,因為現象學拆解思辨理論的沉淀以及哲學的諸種先設。”[2]64但德里達對索緒爾的語言學觀點是一種批判式的繼承,事實上,他以索緒爾的理論為基礎提出了“延異”概念,而“解構”則是基于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的“拆解”概念,并通過后來所發表的一系列論文形成了德里達式“解構主義”思想。
四、 解構主義翻譯觀的形成
德里達解構主義思想在對結構主義批判中逐漸形成,而他的解構主義思想常常在語言學語域下展開,因此他對語言、翻譯的觀點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形成。在1966年學術會議講演詞《人文學科話語中的結構、符號和游戲》中,他將法國著名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Levi-Strauss)作為批判對象,提出結構意味著只有一個中心。這一發言被視作解構主義的宣言書。之后他或通過學術報告,或通過學術論文對索緒爾、海德格爾的觀點進行了批判,其解構主義思想在美國也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形成了美國有名的耶魯學派。
正如對語言多樣性問題的關注,德里達也同樣重視翻譯問題。他將翻譯分為一種語言過渡到另一種語言的外部翻譯和同一種語言內部的古語到現代語、方言到方言的內部翻譯。德里達對翻譯理論的相關討論散見于其著作與訪談中。在早期多倫多大學召開的“文學翻譯的符號學”會議上,在《翻譯的神學》《假如有翻譯的地位》(后被收入《論哲學的力量》)兩篇報告中,他清楚地解釋了關注翻譯問題的原因[1]104。
除此之外,德里達分別在《巴別塔》和《什么是確當的翻譯》兩篇文章中闡述了他對翻譯問題的看法。在此簡單將其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翻譯意味著替補(supplement),即替代和補充,譯文體現原文的意象或觀念。第二,原文在譯文中得到補充和擴展。關于這一點,他在《巴別塔》中表示贊同本雅明關于翻譯的“此生來世”(the life and after life)的觀點,并對其做了隱喻性的補充:“本雅明說的很清楚,原文在譯文中擴展了……我還要加上一句:它(譯文)就像孩子一樣,無疑是自己的孩子,但有自己獨立說話的權利,這樣,孩子就不是服從繁殖法則的一個產品。”[6]68 第三,即使最忠實于原作的譯文也無限遠離原著。因為原文并非封閉實體,真正意義上的原文并不存在,譯文與原文的差異性恰好說明了翻譯的重要性。第四,絕對“確當的”翻譯不可能達到。確當的翻譯并沒有絕對的標準,是一個相對開放的標準,無客觀的標準衡量[7]137。
五、解構主義對翻譯學的影響和意義
對于德里達所創造的“解構”(deconstruction)一詞,他本人曾不止一次地強調,不要將“解構”理解為某種特殊的技巧或方法,要將它理解為一種閱讀方式和寫作方式,或者是一種策略。解構是要打破同一,顯示差異。在《論文字學》中,“解構”一詞一開始便與“拆解”和“清淤”(la desedimentation)一同出現。對此,該著作譯者汪堂講認為:“德里達所提出的解構并不絕對地否定某個東西、取消某個東西。經過解構的東西不會消失反而會顯示更多的內容和可能性,從這種意義上說,解構不僅不是毀掉原有的東西,而且是一種意義的增殖活動,因此德里達一直拒絕承認自己是虛無主義者”[1]29。
因此,解構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懷疑或者批評方法,它更像是一種分析性、開放性的閱讀方式,不把文本看作固定不變的實體,既不認為它具有某種本源性意義,也不認為其代表了作者的權威性,而是以開放的態度去看待文本,消解文本的絕對界限,清楚地認識文本間的互文性,其看待文本的解構方式對傳統的翻譯理論和標準等產生前所未有的顛覆意義,使得翻譯不再被視為一種機械、對等的轉換,而是原文本的補充、豐富、擴展和完善。
我國學者王寧曾撰文評論解構主義對翻譯學的影響:“解構主義的翻譯理論家至少沒有虛無地對待翻譯理論和實踐中的各種問題,他們不斷地對既定的傳統成規和翻譯原則提出質疑甚至解構,使得傳統意義上的諸如忠實、標準、原作、可譯性和不可譯性等核心原則均失去其原有意義……解構主義在破除了結構主義的科學、僵化和刻板的模式后使得長期處于隱身地位的譯者的作用得到了大大的彰顯。這應該是解構主義翻譯理論對文化轉向的最重要的貢獻”[7]139。
解構主義介入翻譯研究,無疑對這一長期由語言學家“把持”的封閉領域有所裨益, 翻譯學從此不僅僅被設定在語言學領域之中,不再將語言視為由句法及語義規律設定的一成不變的體系,將排除在結構之外的若干因素如主體(包括作者、譯者)、語境、受體(讀者)、傳播渠道等納入了翻譯研究領域,從而在多元視角下,以新的理論洞見及以跨學科研究方法展開翻譯研究,打破了傳統翻譯理論追求譯文與原文對等的翻譯視角,改變了看待翻譯的思維方式,將譯者、譯文與作者、原文提到同等的地位,肯定譯者主體性,無疑促進了翻譯理論的多元化,推動了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
六、解構之后的翻譯
盡管德里達曾聲明“解構”并不意味著完全不需要尊重作者而隨心所欲地翻譯,我國也有學者提出解構主義重在強調譯文與原文的差異,翻譯更應該被看成是一種改譯、再造,譯文在新的文化和傳統中獲得新的生命等觀點。但也有學者提出,“作為對結構主義的反撥,解構主義帶有濃厚的否定色彩,這些在福柯、海德格爾、德里達等人的理論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8]83。解構主義通過“異延”“互文”等概念某種程度上突出了文本的不確定性和不可譯性,在強調譯者主體性的同時,使得對譯文質量的衡量失去了客觀有效的標準。否定原文的穩定性和權威性之后,翻譯行為成為一種從不確定到不確定的過程,其中的謬傳、誤讀、錯譯該以何為參照?在拆解了傳統建立在二元論基礎上的以原文為參照的理論框架之后,翻譯標準變得無從判斷,譯文變成一種介于“創造”與“拿來”的“中間物”。
傳統翻譯強調譯文與原文的對等,原作的絕對權威存在僵化、刻板的問題,而內容或形式的損失又普遍存在于翻譯實踐中,譯者的自主性無疑應該得到尊重,但翻譯的存在或許應該以承認原文的相對穩定性為前提,否定原文的確定性和作為參照物的地位,正向諸多學者所質疑的那樣,可能會使得翻譯陷入失去標準的混亂[9]65-66。解構主義以解構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而著稱,然而,翻譯本身則在二元體系下產生,即承認原文與譯文的二元關系正是翻譯得以存在的前提。換言之,翻譯概念本身以承認原文相對穩定性和原創性為前提,倘若否定原文與譯文的二元關系,消解了原文的穩定性,則是從根本上否定了翻譯存在的必要性。
七、結語
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從哲學的層面解構了以邏各斯中心為基礎的傳統哲學思維模式,否定語音中心主義,繼而介入語言學與翻譯學,將“解構”“延異”“互文”等概念引入翻譯理論,為翻譯學的理論構建開拓了新的思路,同時也對傳統的翻譯理論形成有力沖擊。傳統翻譯觀強調原文文本的第一性,力求譯文與原文的一致性;而解構主義打破了傳統理論中二元對立的封閉狀態,破壞了原本的確定性、等級性,強調譯者主觀能動性。與其說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翻譯觀是一種翻譯理論,不如說它是一種批判權威、打破封閉性、否定二元對立、關注差異的思維方式。解構主義否定了原文的第一性和穩定性之后,似乎已經動搖了翻譯存在的前提和基礎,原文作為參照被否定后,翻譯存在的必要性、翻譯的評判標準和評價體系在某種程度上都將遭到質疑,其思維原理是否適用存在于二元體系下的翻譯實踐和翻譯研究仍有待時間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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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As a representative and disputed scholar of deconstructionist, Derrida undoubtedly has profound and widespread influence in the fields of philosophy, lin-guistics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focus on several fundamental notions, such as “deconstruction”, “difference” and “intertextuality”, to try to give a brief analysis and review of them, and to propose that the negative effect of Derridas deconstructionist translation theories should not be neglected, though it, to a certain degree, contributes to break the absolute-loyalty standard stressed by traditional translation theory, as well as the authority of the original works.
Key words:? Deconstructionist; Difference; Loyalty; Intertextuality; Translation
編輯:鄒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