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在一個夕陽灑暉的夏日傍晚,我在老家的土路上,撞見了自己小學一年級時的張慶高老師。當時,張老師夫婦正在并肩散步。
夕陽金色的光芒,給他倆多皺的臉上,以及花白的頭發上,灰淡的衣服上……鍍上了一層亮麗的橘黃。
在離他們不遠的路邊的麥田里,正有大片成熟的小麥沐浴在夕陽的光照里。這些小麥,扎根鄉村,平凡、樸實、不事張揚,卻深得農人的喜愛,并以豐收來回報農人的付出,是鄉村不可或缺的風景。這讓我聯想到了張老師,他正是具有麥子一樣品格的人。
迎著走過來張老師,我熱情地頷首道:“張老師……”
他似乎也認出了我。只見他面露喜悅,脫口叫著我當年的學名,聲音依然如故,寬厚、沉穩。我曾多么喜歡聽這聲音,以至于一直留戀至今。
當我的目光和張老師的目光相碰時,發現他的雙眼已經渾濁,失去了當年的那份清澈與明亮。驀地,有一陣悲涼襲上了我的心頭——無情的流年啊,已將我親愛的張老師的雙眸蒙上了一層歲月的風塵。慶幸的是,他還能認出我——認出這個他曾教過的依然碌碌無為的學子來。
而他的手,也是明顯地有別于當年的那雙細膩的手,如今已是青筋暴突,和他的臉一樣蒼老而多皺。
我親愛的張老師,真的衰老了。
記得四十年前,我就讀于家鄉的劉莊小學。在讀完了上半學期后,便轉到了更近一點的分校,那時我們稱這分校為“教學點”。這個教學點在距離我家西邊約二里路的地方,北邊靠路,西邊靠河,東與北邊靠人家。那里交通便利,環境優美,占地面積約二畝見方。設有兩班一年級,一個快班,一個慢班。張老師教的是慢班。
慢班的學生,成績普遍要比快班的學生差一點。因此,我明顯地感到張老師的壓力,他除了課堂上耐著性子給我們這群有點笨的學生仔仔細細地講解外,課外的時間,也盡量地利用起來,把我們一個個分別喊去他的辦公室,當著我們的面,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解我們作業本上的不足或錯誤之處。他常常是最早地到教學點,卻是最遲一個離開教學點。
還記得,當時教學點的課桌不夠用,他帶領我們到附近的小河邊去挖黃泥,運黃泥,然后和我們一起在教室里用黃泥壘成兩個排列有序的土墩子,再在每兩個土墩子上面放上板片,便制成了我們當年的課桌了。為了這些課桌,張老師沒少吃苦受累。
忘不了的,還有他曾手把手地教我做作業的情景。
“二十一減去七等于多少?”
我對他的提問回答得吞吞吐吐。他卻沒責備我,而是用手中的鋼筆在我的草稿本上畫了二十一豎,又劃去七豎,然后溫和地叫我再數一數是多少?
“十四!”
“對!”他露岀了欣慰的笑容,連聲音里都帶著笑。似乎在傳遞一種信息:原來這根朽木也不是不可能雕琢成器的啊。那時他的每一個細微的信息,都逃不過我們對他的留心。我從他的信息里,得到了鼓舞與信心。
忘不了的,還有他曾日復一日地拿著粉筆,站在黑板前,伴著粉塵,苦口婆心地講解;忘不了的,還有他曾孜孜不倦地批改著我們的作業,伴著慵懶的星星與月亮;忘不了的,還有他曾慈愛地撫摸過我的頭頂……
我是多么熟悉他的每一個笑容,每一個舉止;感知他的每一次脈動,每一分溫存……
有一件小事,我不知道還值不值得提它,它卻在那時,占據過我童年的心靈。那就是張老師在學期結束的時候,把我評為了三好學生,在我升入劉莊小學二年級后,開學時,學校頒給我一張獎狀。當我高興地將獎狀拿回家時,父母見后也特別地開心。父親將它張貼在堂屋后窗的匾額下面,只要從外面進入我家堂屋的正門,抬頭就能看見它。我常打量著獎狀上我的名字,比畫著上面的“獎勵”兩個字如何書寫。它,一時成了我虛榮心的寄托,成了一種值得炫耀的資本,似乎我們家的土屋因它而蓬蓽生輝起來。
這張獎狀誠然凝聚著張老師對我的付出。每當看到它,就如同看到張老師那慈愛的面孔。這張小小的獎狀,居然還是我學生時代得過的唯一的一張獎狀。因為稀缺,而顯寶貴,留下的印象也就特別深刻,所以對張老師,對這張獎狀,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
我和張老師雖同屬一個村,離得不算遠,但是,我卻常年在外,以至于我對他都有點兒生疏的感覺了。時光是小偷,不光悄悄地偷走了我那記憶中青春蓬勃的張老師,也偷走了我的韶光。在時間面前,人與人是多么地平等。我看老師已老去,料老師看我應如是——我想,張老師面對著已風霜滿面的我時,也一定如我面對他一般感慨良多吧?
我一直認為,作為老師,誰不關心自己的學子?誰不盼望著那一個個丑小鴨當中能有只白天鵝一飛沖天,或一鳴驚人?可是由于多方面的短板或不足,使得地處窮鄉僻壤的老家的學子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少之又少,以至于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的概率幾近渺茫,因此,我還一直認為,一般而言,農村小學的老師,如張老師一般的老師,他們更迫切希望自己的學子中有只白天鵝驚艷地出現。
我還一直認為,一位老師,誨人不倦,窮其一生,如果沒能教出幾個可圈可點的學生來,未免遺憾!所以我理解我們以前的老師終其一生地關注我們的情結,那是他們在關注著自己付出后最終的成果,那是猶如農民在關注著自己辛苦種出的莊稼一樣。張老師在剛才撞見我的時候,脫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是否說明他也一直在關注著我?是否說明從他教過我之后,一直至今,關注了我幾十年?是否說明他像所有關心著自己的學子的老師一樣,那么殷切地期待……
可是,老師——我的小學時的張老師,我可能令您失望了……
“您退休后,工資現在能拿多少?”我和他寒暄著。
“享受公務員待遇,三千多塊錢一個月!”他露出了知足的微笑。
就這么扯東扯西地閑聊一陣子后,我和張老師又分手了,邁向了各自的人生之路。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他的路,正落滿晚照,紅彤彤的,絢爛了他們夫婦兩個緊挨著的身影。我的路在哪?一個人一生或許都不知道自己所選擇的路是否正確。
老師,老師,我多想請您指點一下迷津。唯愿您健康長壽,來日方長,再訴衷腸。
作者簡介:劉喜權,江蘇省灌南縣人,系江蘇省作協會員。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