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平等概念在馬克思的理論體系中占據重要的位置。從早期對虛幻平等的批判,到政治經濟學領域中對資本主義法權平等的批判,乃至于設想在共產主義社會實現實質平等,馬克思平等觀念的演進,不僅折射其哲學體系走向成熟之路,而且反映出平等之于馬克思主義的關鍵價值坐標。概言之,馬克思在批判不平等現實的過程中逐步確立的平等概念,體現出價值尺度和價值旨歸雙重維度的統一。在其思想體系中,平等不僅具有工具性價值,是馬克思用來建構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分配原則的重要價值尺度,而且作為一種終極價值,是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價值旨歸。
[關鍵詞] 馬克思;平等;價值尺度;價值旨歸
[作者簡介] 熊欣,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20世紀70年代末,“分析的馬克思主義(Analytical Marxism)”在英美學界興起。20世紀80年代后,在政治哲學的復興浪潮中,這一學派的研究論域開始逐漸聚焦于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圍繞平等、自由、正義等價值問題的討論開始成為重要議題。當然,與羅爾斯正義論所引發的理論漣漪類似,分析的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也出現了立場、觀點與范式的諸多分歧。其中,關于馬克思對平等問題的理解,就形成了兩派鮮明對立的觀點。以伍德、米勒為代表的非道德論者(immoralist)認為馬克思在拒斥對平等的一般追求的同時,也拒斥平等主義[1]231;而以科亨、羅默等為代表的道德論者(moralist)則提出,馬克思承認并追求平等,并以之作為科學社會主義的主要價值取向之一。然而,在文本研究的還原性限度之外,其實還存在著一個建構性的解讀維度。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僅能夠從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提煉出其對平等價值的肯定性評價,而且可以基于“價值尺度-價值旨歸”的雙重維度建構馬克思對平等概念的哲學解析。
一、 平等是馬克思重點關注的基本價值
伍德、米勒等非道德論者試圖表明,因為平等本身只被視為一種用以維護其他價值的手段,馬克思并沒有為探討平等概念問題預留空間。伍德提出,馬克思所追求的是共同體、自由和自我實現等善,平等并非馬克思追求的內在善[2],而且平等只是馬克思用來維護這些內在善的工具善[3],也就是說,平等本身不是馬克思追求的價值目標,而是一種手段。米勒也認為,平等只是被馬克思當作實現諸如自由、互惠等重要的善的手段:因為在馬克思看來,“當大多數人將‘平等列為他們的戰斗口號時,他們所真正渴望的就是‘自由和‘互惠這些善”[1]239。在這一前提下,馬克思關于平等的四類基本要求,即分配平等、權利平等、態度平等和正義平等[4],其實都不足以作為有效的價值尺度發揮作用。因此,米勒的結論是,馬克思堅決拒絕接受某種特定的平等標準。
誠然,相較于自由、正義等議題,馬克思較少對平等概念進行論述,但是通過梳理經典文本中關于平等問題的論述,我們仍可以發現馬克思在對各種不平等現象進行深刻批判的過程中確立了他的平等概念,實現了他對平等價值的追求。有鑒于此,我們有必要從馬克思對平等價值取向的關注切入。
首先,馬克思在其早期的著作中,通過對意識上的虛幻平等和蒲魯東虛偽的永恒平等展開批判,從而體現他對平等價值取向的關注。
在對現實社會的觀察中,馬克思已經注意到,人們往往被政治世界中法權意義上的平等幻象所蒙蔽,以為每個個體都可以得到平等對待,都具備將理念和法理意義上的平等轉換為現實平等的可能。然而,在馬克思看來,“正如基督徒在天國是平等的,而在塵世則不平等一樣,人民的單個成員在他們的政治世界的天國是平等的,而在社會的塵世存在中卻不平等”[5]。此外,針對以蒲魯東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所主張的“永恒平等”理念,以及蒲魯東把平等視為推動社會發展的根本前提、認為理想社會是一個實現絕對平等的社會等觀點,馬克思也明確表示了對將平等抽象化和絕對化的反對意見,他指出:“蒲魯東所要求的工資平等,也只能使今天的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關系變成一切人對勞動的關系。這時社會就被理解為抽象的資本家。”[6]167而這種“平等不過是德國人的公式‘自我-自我譯成法國語言及政治語言罷了……在德國是自我意識,在法國是平等”[6]231。在對宗教式的虛幻平等和蒲魯東“永恒平等”的批判之后,馬克思進一步討論了平等概念,即“平等是人在實踐領域中對他自身的意識,也就是說,人意識到別人是同自己平等的人,人把別人當做同自己平等的人來對待。平等是法國的用語,它表示人的本質的統一,表示人的類意識和類行為,表示人和人的實際的同一性,也就是說,它表示人同人的社會關系或人的關系”[6]264。
其次,馬克思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不平等現象展開系統批判的基礎上全面闡述平等概念的。他開始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切入對平等概念的解析,并且貫通了批判資本主義法權平等的虛偽性與在理想社會中追求平等價值之間的內在邏輯關聯。
誠然,馬克思并未否認資本主義之于實現諸如流通領域內等價交換這種形式平等的進步性。他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力占有者和貨幣占有者在市場上相遇,彼此作為身份平等的商品占有者發生關系,所不同的只是一個是買者,一個是賣者,因此雙方是在法律上平等的人”[7]。這種法律地位的平等,超越了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的制度與觀念的桎梏。也就是說,馬克思認可在資本主義社會實現了資產階級意義上的法權平等,與舊封建社會相比確是一個更加平等的社會。然而,認可資本主義法權平等是更高程度的平等,并不等于馬克思承認這種平等終結了人類社會追求平等的歷史進程,更不意味著馬克思因為平等所對應的資產階級法權屬性和現實的進步狀態而徹底否定其作為一種價值訴求的合理性和必要性。雖然資產階級法權平等能夠確保資本家和勞動者的平等地位,但這種平等只是針對流通領域而言的,而在生產領域內無產階級生產的剩余價值被剝削、工人們被迫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換取生存的境遇并不會因法權平等問題的解決而得到根本改變。事實上,這種平等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形式上的平等,現實社會里特權、剝削等不平等現象依然存在,“在現存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總體上,商品表現為價格以及商品的流通等等,只是表面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的背后,在深處,進行的完全是不同的另一些過程,在這些過程中個人之間表面上的平等和自由就消失了”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段引文中,平等與自由是被并列使用的。換言之,至少在批判資產階級法權的意義上,資本主義平等批判與資本主義自由批判是位于同一層次上的。[8]。簡言之,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法權平等的虛偽性和欺騙性就體現在它僅僅讓渡了不涉及核心階級利益的權利,同時卻仍處于其一手編織的法權平等幻想中,鞏固了維系不平等現狀的合法性基礎。當然,馬克思對平等問題的思考并未止步于此,他在批判資產階級法權平等這一形式平等的同時,還設想了實質平等的社會圖景。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社會實現的所謂“平等的權利”和“公平的分配”的觀念當作一種“陳詞濫調”加以批判。他強調:“‘社會一切成員和‘平等的權利顯然只是些空話。問題的實質在于:在這個共產主義社會中,每個勞動者都應當得到拉薩爾的‘不折不扣的勞動所得。”[9]432在此,平等獲得了超出現有的資產階級法權平等范疇的實質性分配含義,這在一定意義上表明,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形式平等的目的在于追求實質平等的實現。由此,我們可以說馬克思對平等問題的解讀已經從解構層次進入到建構層次。在馬克思的認識中,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的高級階段,亦即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才能保障每個人享有完全意義上的平等,否則,即使在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中,“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9]435。
再次,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法權平等展開批判性分析,最終要解決的是如何實現實質平等的問題。顯然,馬克思認為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實現實質平等,這在一定意義上揭示出其對平等價值的承認。而這種價值性認知,又是與對平等的工具性認知交織在一起的。一方面,進入共產主義社會是馬克思設想的人類終極理想社會的美好圖景,共產主義社會必然是實現了平等的社會;另一方面,爭取實現全人類解放和實現共產主義的斗爭也需要訴諸對平等目標的追求,并以平等的實現程度作為重要的衡量標準。
總之,馬克思主義平等觀首先是建立在消滅階級社會的基礎上的。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對人類解放作出了論斷,“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0]。在這個聯合體內每個人的生活都很重要并且同等重要,人們不僅僅期待自由發展,而且希望每個人都獲得平等的自由發展的機會。然而,無論是將平等作為一種獨立的價值還是實現自由價值的工具來加以理解,只要是處于在階級社會中,階級差別都構成了天然壁壘,使得各個階級的利益無法得到同等滿足,因此,破題的唯一希望便在于實現無階級狀態的共產主義社會。
同時,實現實質平等的希望,又需要把反對不平等和追求平等作為一種有效的策略。對此,馬克思設想了一種通過爭取工人階級解放從而爭取平等的權利和義務、實現實質平等的斗爭策略,最終推動平等目標本身的實現。按照馬克思的說法,無產階級肩負著推翻資產階級并最終實現無階級社會的歷史重任,他們可以通過爭取自身的解放帶來全人類的解放,進而實現共產主義條件下的實質平等。“社會從私有財產等等解放出來,從奴役制解放出來,是通過工人解放這種政治形式表現出來的,這并不是因為這里涉及的僅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為工人的解放還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6]167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無產階級受到馬克思的關注,原因不僅僅在于無產階級人數眾多、苦難深重,更在于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蘊含了歷史進步的方向,而歷史進步又必然意味著人類社會在實現平等目標方面的質的提升。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的一生沒有加入任何政黨,他將解放全人類的理想寄希望于由國際工人聯合體,因此,對于工人階級所要爭取的解放是什么,馬克思亦有明確論述。1864年9月28日,英國工聯在倫敦圣馬丁堂召開群眾大會,大會根據英法工人代表的提議,決定建立一個國際性的工人協會,即國際工人協會。馬克思為國際工人協會起草并修訂了《國際工人協會共同章程》,對加入協會的成員提出了基本條件:“對于加入協會的一切團體和個人,承認真理、正義和道德是他們彼此間和對一切人的關系的基礎,而不分膚色、信仰或民族。”[9]227馬克思提出:“工人階級的解放應該由工人階級自己去爭取;工人階級的解放斗爭不是要爭取階級特權和壟斷權,而是要爭取平等的權利和義務,并消滅一切階級統治。”[9]226在此,馬克思顯然是把追求實質平等視為無產階級的天然目標,同時也指明了,只有最徹底地踐行平等理想的無產階級才能真正成為推動人類解放的力量,才能使平等的適用性跨越階級的藩籬,成為一種真正具有普遍性的原則。
綜上所述,馬克思的平等概念是通過在現實生活中批判平等的對立面而建立起來的。馬克思將平等作為一種基本價值訴諸無產階級,希望通過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來實現實質平等。可以說,馬克思始終將平等作為重要的基本價值予以承認和追求,并且他對平等的關注內含著平等作為一種工具價值和終極價值雙重維度的統一。
二、 平等是馬克思建構分配原則的價值尺度
正如前文所言,吉爾伯特、羅默和凱·尼爾森等道德論者相信馬克思承認平等是一種重要的基本價值。然而,相對于對平等的純粹工具性認知,這種認識的要旨或許不僅表現為一種思辨方式的差異,而且還對應于基本價值的有效性評判問題。正如凱·尼爾森提出,平等“可以同時既具有內在善(intrinsic goods),又具有工具善(instrumental goods),可以都具有內在價值,也常常體現出工具價值”[1]240。吉爾伯特認為:“平等和自由、自主、聯合等價值一樣都是馬克思倫理圖景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平等在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扮演著重要的政治角色。”[3]羅默則認為:“平等是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是應該平等地將社會資源分配給每個人”[11],也就是將平等視為一種衡量是否合理分配資源的方式。凱·尼爾森曾指出,馬克思所希望實現的平等本就不是每個人獲得同等數量的物品,而是每個人的需要得到同等分量的尊重,即平等的對象不在于分配的內容,而在于分配的資格。他還提到:“在物質財富充足的情況下,每個人的利益和需要都應得到最大滿足,平等地獲得社會利益和承擔社會責任;只有在物質財富較為匱乏時,才應考慮個體的利益的多少和需要的迫切程度”[12],這無疑與馬克思建構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分配原則時的觀點是一致的。依據上述觀點,我們至少可以認為平等在現實中具備成為一種價值尺度的效用,而對于馬克思用來建構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分配原則時,平等則意味著一種不可或缺的價值衡量依據。
一方面,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在生產力欠發達、物質生產不足以滿足社會需要的社會主義社會,“按勞分配”是分配生活資料的基本原則。社會主義社會所實現的平等是每個勞動者都通過按“貢獻”大小獲得相應的生產資料,馬克思指出:“在這里平等的權利按照原則仍然是資產階級權利……這個平等的權利總還是被限制在一個資產階級的框框里。生產者的權利是同他們提供的勞動成比例的,平等就在于以同一尺度——勞動——來計量。但是,一個人在體力或智力上勝過另一個人,因此在同一時間內提供較多的勞動,或者能夠勞動較長的時間,而勞動,要當做尺度來用,就必須按照它的時間或強度來確定,不然它就不成其為尺度了。這種平等的權利,對不同等的勞動來說是不平等的權利。它不承認任何階級差別,因為每個人都像其他人一樣只是勞動者,但是它默認,勞動者的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所以就它的內容來講,它像一切權利一樣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9]435也就是說,受個體發展狀況的不均衡和體力、腦力等能力差異等因素的影響,人們提供給社會的勞動數量和質量也必然存在差異,所以馬克思提到的依據勞動來實現分配平等的權利是有限度的,本質上還沒有突破形式平等的束縛。但相較于資產階級法權平等,這種平等仍然是有意義的,是在階級消亡、生產力極大發展之前人類社會所能夠達成的最大限度的平等。馬克思進一步對此作了解釋說明,他明確提出:“權利,就它的本性來講,只在于使用同一尺度;但是不同等的個人(而如果他們不是不同等的,他們就不成為不同的個人)要用同一尺度去計量,就只有從同一角度去看待他們,從一個特定的方面去對待他們,例如在現在所講的這個場合,把他們只當作勞動者,再不把他們看作別的什么,把其他一切都撇開了。其次,一個勞動者已經結婚,另一個則沒有;一個勞動者的子女較多,另一個的子女較少,如此等等。因此,在提供的勞動相同,從而由社會消費基金中分得的份額相同的條件下,某一個人事實上所得到的比另一個人多些,也就比另一個人富些,如此等等。要避免所有這些弊病,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9]435
在馬克思對社會主義社會平等問題的理解上,一些馬克思主義者顯然存在著認識分歧。伍德聲稱,馬克思并未認定社會主義的分配框架就優于資本主義的分配框架,在社會主義社會實行的“按勞分配”的平等本質上仍然是資產階級范疇內的一種形式平等。而尼爾森的觀點與伍德不同,他認為相比于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之所以是一個更好的社會,原因就在于“后者(社會主義社會)具備更廣泛的平等條件,從而涌現出更多的自由,人們能夠獲得更大的自主性和更多的自我實現”[1]266。他指出,馬克思是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來論證平等概念的,即社會主義社會因為物質財富相對匱乏,只能先采用“按勞分配”的原則,雖然“這種分配原則仍會導致不平等的結果,財富差異和不平等的分配仍將持續,但是如果在生產力尚未充分發展之前就試圖采用共產主義的分配原則,則是一種糟糕的烏托邦主義的表現”[1]265。但正如馬克思所說:“這些弊病,在經過長久陣痛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產生出來的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是不可避免的。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9]435,那么“平等應當不僅僅是表面的,不僅僅在國家的領域中實行,它還應當是實際的,還應當在社會的、經濟的領域中實行”[13]112。總而言之,在尼爾森看來,社會主義社會是在共產主義社會實現實質平等之前不可或缺的過渡時期,這時所處的社會歷史條件決定了只能先實現相對的平等。但即便如此,相對于資本主義階段的形式平等,社會主義社會所實現的平等仍然具有某種質變的意義,因為在社會主義社會生產力暫不發達的情境中,“按勞分配”顯然是確保人與人之間的剝削不再出現,并在生產領域最大限度地實現人人平等的制度原則。總而言之,上述爭論的要點其實并不在于否認社會主義社會平等程度的進步,而在于判斷這種進步是否突破了形式平等的臨界點。
然而,在已經進入社會主義階段的情況下,我們倒大可不必拘泥于這種伍德-尼爾森式的文本辨析問題。這是因為,在實現無爭議的、更高層次的共產主義社會的平等目標過程中,社會主義社會在實現平等方面相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超越都是完全必要,且更具可能性的。也正是在這個階梯式進步的過渡階段,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真正平等的經濟基礎才得以奠定,而集中體現在直接關涉所有個體切身利益的分配原則上的進步,則掃除了阻礙平等實現的制度與思想障礙,使平等從自由主義者所奉行的自由至上的教條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可預期的共識性價值目標。
另一方面,馬克思設想的是:“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9]435-436可見,共產主義社會實行的分配原則是“按需分配”的原則,馬克思認為只有這樣實質平等才有可能實現。而問題在于每個人的需要不盡相同,那么實行“按需分配”的原則真的能如馬克思所設想的那樣就能實現實質平等嗎?正如伍德提出,馬克思所講的“按需分配”原則沒有號召人們“要從某些觀點出發平等地看待人,而是要個別地考慮人,考慮到每個人有不同的需求和能力”[1]266。凱·尼爾森指出了伍德的錯誤之處,他認為馬克思真正要說明的是,進入共產主義社會時每個人是否獲得資源上的平等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的需要都能得到平等的滿足,因為平等的實現只與需要相關,馬克思在這里強調的是每個人的需求都會得到滿足,也就意味著在共產主義社會,“由于人們有不同的需求,因此他們不會擁有完全平等的資源”[1]267。同時,馬克思還提出:共產主義社會的實質平等“是以這樣一種信念為前提的:工業進步將使社會達到一種物質財富極大涌流的狀態,以致能夠滿足每個人實現美好生活的需要”[14]。也就是說,在共產主義社會,分工不復存在,每個人都能有自我實現的權利,權利也完全擺脫了資產階級權利的束縛,這時平等的意蘊不在于物質資源是否平等分配,而在于每個人的需要是否能夠被平等地重視和滿足。
綜上所述,無論是在社會主義社會“按勞分配”原則下實現的相對平等,還是在共產主義社會“按需分配”原則下達成的實質平等,平等都作為一個潛在的價值尺度,成為馬克思建構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分配原則的重要依據。
三、平等是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價值旨歸
事實上,在馬克思那里,平等不僅是一種可以用來衡量社會進步程度的價值尺度,具有某種工具性的作用,而且其本身也蘊含著某些價值內容,可以作為共產主義階段實現人類全面解放價值旨歸的有機組成部分。當然,一些學者以共產主義的實現會自然帶來平等成為既定的事實為理由,認為“馬克思在這里使用平等概念并不意味著任何實質性的平等原則”[15]259。但正如科恩所指出的那樣,即便認識到社會財富的極大涌流、工人階級的不斷壯大,以及最終推翻資產階級而實現全人類的解放都面臨著實踐中的困難,因而難以成為實現共產主義的前提條件[16],馬克思也絕不會因為共產主義很難達到就放棄對共產主義的追尋,也絕不會因為這種平等無法實現就放棄了對平等原則的捍衛。如果我們不曾忘記他的名言:“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6]539,那么,我們就不會過于理想化地認為,平等在人類社會進入共產主義階段時已經成為一種完成時,而不再具有實質性的價值旨趣。相反,如同在消除了階級與國家的階段中自由的價值尺度依然有效一樣,只要平等還作為一種分配領域的價值尺度發揮作用,只要平等還意味著一種對于現狀的超越性訴求,它就天然地具有了價值內涵,從而可以被視為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價值旨歸中頗有意義的成分。這就說明馬克思提出的共產主義絕不是一句響亮的口號,只有人人的需要得到同等的對待和滿足時,共產主義社會的理想才最終達成,對共產主義的追求就是要實現實質平等,亦即平等是馬克思追求實現共產主義的價值旨歸。
那么,這種價值旨歸具體體現為什么呢?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有必要從考察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社會真正平等的達成路徑入手。毋庸置疑,馬克思消滅不平等的實踐思路首先聚焦于消滅不平等的根源,即資產階級私有制和階級差別,這就決定了馬克思在解構不平等中建構的平等概念具備與同樣邏輯上建構的自由、正義等量齊觀的特征。具體而言,其內容包括:
一是消滅資產階級私有制進而實現經濟領域的平等。在深入考察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活動中,馬克思發現了分配不公是不平等的集中表現,進而發現私有制是導致不平等的根源。馬克思尖銳地問道:“什么是‘公平的分配呢?難道資產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今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難道經濟關系是由法的概念來調節,而不是相反,從經濟關系中產出法的關系嗎?”[9]432可見,他認為,正是由于資產階級私人占有生產資料的存在導致了人對人的剝削與不平等。同時,資產階級私有制也導致“政治體制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那些從分配不公中獲益最多的人手中,它們不斷被用來擴大、加強和擴大特權階層和弱勢群體之間的差距”[15]252-253,進而加劇社會不平等狀況。只有通過消滅資產階級私有制,“由社會全體成員組成的共同聯合體來共同地有計劃地利用生產力;把生產發展到能夠滿足所有人的需要的規模;結束犧牲一些人的利益來滿足另一些人的需要的狀況;徹底消滅階級和階級對立,通過消除舊的分工,通過產業教育、變換工種,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創造出來的福利,通過城鄉的融合,使社會全體成員的才能得到全面發展,——這就是廢除私有制的主要結果”[6]689。此處,馬克思是從消滅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意義上而言的,絕非否定個人占有通過勞動得來的生活資料的合法性,唯其如此,人們才能真正成為社會生活的主人,個人與社會之間才能實現完美和諧的統一,每個人才能真正實現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從而實現實質平等。在這里,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實踐前提,則指向消滅資產階級私有制進而達到實質平等這一改造經濟基礎的關鍵點,顯然,對于資產階級私有制的批判和超越內含著價值評判的元素,而這種元素也意味著平等作為共產主義社會價值旨歸的屬性特征。
二是消滅階級差別進而實現社會領域和政治領域的平等。人類社會朝向共產主義目標邁進,必須完成經濟基礎的革命,同時也離不開上層建筑的變革。在對實現共產主義目標策略的探討中,馬克思之所以強調工人階級應該以消滅階級而不是實現平等為目標[3],并不是因為他否定或貶低平等的價值,而是因為馬克思強調“這種平等要求并不是口號,而是以消滅階級為目標的無產階級革命為前提的運動,無產階級的平等為保證社會革命獲得勝利和實現革命的最高目標——消滅階級”[9]228。其邏輯就在于,不以消滅階級為目標的平等運動是不可能真正徹底實現平等目標的,也是不可能真正為實現共產主義奠定基礎的。工人階級解放之后實現的平等是消滅階級差別的平等,這種平等要求,“只要有可能,每個人都能夠獲得那些實現幸福、相互關心、尊重和消滅剝削的條件”[1]241。馬克思還提出:“無產階級所提出的平等要求有雙重意義。或者它是對明顯的社會不平等,對富人和窮人之間、主人或奴隸之間、驕奢淫逸者和饑餓者之間的對立的自發反應……或者它是從對資產階級平等要求的反應中產生的,它從這種平等要求中吸取了或多或少正當的、可以進一步發展的要求……在上述兩種情況下,無產階級平等要求的實際內容都是消滅階級的要求。任何超出這個范圍的平等要求,都必然要流于荒謬。”[13]112-113對此,吉爾伯特認為馬克思“并沒有把無產階級的平等要求作為一種意識形態來拒絕,而是從需要的角度來證明它,并把它重新表述為一種消滅階級的要求”[3]。正如馬克思自己所說,他希望無產階級通過消滅階級差別來消滅不平等,亦即在消滅占有生產資料與不占有生產資料的階級差別之后,最終達成一種無階級的狀態;而實現了這種狀態,也就意味著“一切由階級差別產生的社會的和政治的不平等也自行消滅”[9]442。
至此,當資產階級私有制和階級差別消滅之后, 實質平等的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就應運而生了。馬克思著眼于廢除資產階級私有制、消滅階級差別而實現的實質平等,超越了資產階級從自己的特殊地位出發而建立的資產階級法權平等。這種平等訴求可以轉換成為無產階級革命的思想動力,也可以在“實質平等”的意義上成為共產主義社會實現的價值旨歸。
顯而易見,在其平等觀中,馬克思從未停止對社會不平等現象的批判,并且在批判的過程中始終表達出對更為平等的社會圖景的追求。這一共識性結論的存在,或許不會消弭學界長期以來對馬克思是否在價值層面上的平等的相關爭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哲學,從來都不只是在密涅瓦貓頭鷹的黃昏起飛中找到其全部的價值皈依,而是把認識世界視為改變世界的堅實第一步。因此,超越文本訓詁研究的范疇,探討在有效的價值尺度和必要的價值旨歸的維度上建構馬克思主義的平等觀,才顯得頗有意義。因為,無論馬克思本人是在何種意義上理解平等,他對平等的強調都使得科學社會主義的追隨者們找到了超越現狀的革命性目標,從而不再被資產階級的法權平等所束縛,也不再輕易附和自由主義者關于自由優先于平等的教旨。但不可否認的是,馬克思的平等概念仍然面臨著諸多質疑和批駁,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應繼續深入挖掘和研究馬克思關于平等問題的立場和觀點,努力嘗試從不同維度解讀馬克思的平等概念。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認為,對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平等觀的把握,大概既沒有終結一切問題,也沒有被任何問題所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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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劉恩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