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2019年8月,深圳被正式賦予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重任,深圳的發展再次走上快車道。根據2021年4月公布的最新數據,2020年深圳地區生產總值2.77萬億元,居亞洲城市第五位。
站在深圳新的發展時期,特別是在被賦予先行示范區即將兩周年之際,不妨繼往開來,從改革的歷程中,尋找寶貴的精神財富和發展經驗。這些經驗,對中國新一輪的城市發展必定大有裨益。
從根本上講,經濟體制改革的本質要義是對人的激勵,要通過制度的構建和完善,激發人的才華和創造力,去創造財富,做大蛋糕,增進社會的福利。那么,在當年改革的關鍵時期,深圳又是如何來激勵人的呢?
為此,南風窗專訪了原深圳市委常委、副市長張思平。
張思平在1990年代曾擔任深圳體改辦主任,廣東省體改委主任,廣東省政府第一副秘書長,2002年后任深圳副市長,市委常委、統戰部長,長期分管深圳的改革工作。他是一位學者型官員,是深圳1990年代和本世紀初經濟領域一系列重要改革的政策制定者和實踐者。
2014年退休后,張思平創辦了民間智庫深圳創新發展研究院,積極為政府建言獻策。
南風窗:很多人說,深圳是外來創業者搞起來,除了任正非等一大批企業家是外來的之外,當時的官員很多都是外來的,他們也頗有點“創業精神”。當所有人都有創業精神的時候,特區就能發展起來了,缺少任何一個群體的干勁,可能都不行。你怎么看?
張思平:深圳改革的成功,首先歸功于黨中央和鄧小平同志改革開放的重大決策,歸功于幾十年來深圳人民的奮力拼搏,歸功于市場經濟體制和對外開放的制度紅利的不斷釋放,但同時還要歸功于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來自全國各地的一大批政治、經濟和知識精英對深圳的發展作出的重大貢獻。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央同時在深圳、珠海、汕頭、廈門舉辦經濟特區,1988年又在海南省辦特區。當時,國家給所有特區的優惠政策都是一樣的,但幾十年過去了,唯獨深圳成為全國第三大經濟中心城市、高科技創新城市和具有2000萬人口的國際化大都市。這除了深圳毗鄰香港的地理優勢之外,更重要的是人的因素。
上世紀八十和九十年代來深圳的精英主要分為三種:
他們來深圳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升官,甚至大多數都是“降級”使用,他們是在尋找一種更適合發揮自己能力特長的環境和體制機制,追求自己光明的未來。
一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黨政干部。在深圳特區發展初期,雖然各方面條件都很艱苦,但卻吸引了一大批來深圳工作的黨政干部,他們通常對傳統體制的弊端有深刻的了解,對特區建設充滿著向往和期待,他們來深圳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升官,甚至大多數都是“降級”使用,他們是在尋找一種更適合發揮自己能力特長的環境和體制機制,追求自己光明的未來。在這批人中,相當多一部分有思想、有魄力、肯吃苦,這批黨政干部成為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推動深圳改革開放的主要力量。
二是來深圳尋找商機的創業者。深圳特區市場體系、市場機制發育早,市場環境比較完善,吸引了內地一大批改革開放初期嶄露頭角的創業者和逐夢者。這批人大多來自廣東潮汕和浙江溫州等市場經濟發育比較早的地區,他們善于經營、勇于冒險,在特區的優惠政策的支持下和市場競爭環境中不斷發展壯大,成為今天深圳民營企業發展的基礎。
三是有理想、有抱負的知識精英。他們許多是來自北京、上海、武漢、廣州等各城市教育、衛生、科技等事業單位,在傳統的行政管理體制下,他們的創造性和積極性受到很大束縛,他們迫切地希望有一個嶄新的、有活力的環境和體制,把自己掌握的專業知識和技能運用到特區的現代化建設中去,正是他們的到來,奠定了深圳今天的文化、衛生、教育和科研基礎。
南風窗:小平南方談話,是不是人才來深過程中一個很關鍵的節點?
張思平:應該說,改革開放以來,人才來深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從1980年代初到1987年,由梁湘擔任深圳主要領導時期。這一階段的人才來深主要以廣東省內為主。廣東是國內最早開放的地區,同時長久以來與香港和東南亞國家往來頻繁,因此無論是黨政干部、創業者還是知識精英,他們的思想都更加開放、務實,可以說這些人才開創了深圳改革開放的事業基礎,是名副其實的“拓荒?!薄?/p>
第二階段是從1987年到1992年,由李灝擔任深圳主要領導時期。李灝同志曾經擔任國務院副秘書長,視野開闊,他從北京來深圳擔任市領導,吸引了一大批北方尤其是北京的高端優秀人才集聚深圳。在李灝同志的領導下,這批精英對深圳市場經濟的設計、建立,對特區的長遠發展有了更高的思考,深圳市場經濟的框架就是在這一時期搭建形成的,從而為深圳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作出了歷史貢獻。
第三階段是從1992年小平同志南方談話到上世紀末,由厲有為擔任深圳主要領導時期。此時,我國已經基本確定了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全國的改革開放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全國的人才也進入了大流動時期。這時的深圳已經成為初步現代化的城市,有了比較好的發展環境,從而吸引了全國各地大批各類人才參加到深圳特區的建設中來。一波又一波的人才來深熱潮,形成了蔚為壯觀的“孔雀東南飛”盛景,造就了20世紀末最大的人才大遷移。
南風窗:任何事業,成功的關鍵都是要把激勵人的制度建立好。在深圳市體改辦主任的任上,你曾提出并實施了國企改革的“員工持股”創新?,F在看來,做法相當超前。當時是怎么考慮的?
張思平:在1980年代,中央就提出了國企改革要“政企分開”,到了1990年代,特別是小平南方談話之后,國企改革走向了更加全面和深入的探索階段。
1993年,我開始擔任深圳市體制改革辦公室主任,同時也兼任了市企業改革辦公室的主任,具體推動改革事宜。這一時期,國企改革除了實行企業經營者年薪制、建立企業內部激勵機制等若干措施外,最為超前并在全國影響最大的應該是產權改革,實施了國有企業內部員工持股試點,構筑了一種新型公有制產權組織形式。當時,我主持制定了全國第一個關于國企員工持股的文件—《深圳市國有企業內部員工持股試點暫行規定》。
深圳市實施的國有企業內部員工持股試點,旨在探索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公有制實現形式,使勞動者的勞動聯合與資本聯合有機地結合起來,充分調動了員工積極性;公司員工形成以產權為紐帶的利益共同體,提高了對公司長期發展的關切度和管理的參與度,形成企業的內部動力機制和監督機制。國有企業內部員工持股制度對轉換內部經營機制,提高公司經營效益,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具有深遠的意義。
歷史實踐證明,深圳國有企業員工持股的改革試驗是成功的,為全國國有企業改革探索了一條通過產權改革,構筑企業利益共同體的新路子。
南風窗:的確如此,構建“利益共同體”很重要,深圳的很多公司在股權結構和治理上,都有點這種色彩。任正非是華為的精神領袖,但持股比例很低,華為也有點“共享”的味道。華為的股權結構曾一度遇到管理和注冊上的麻煩,當時是怎么解決的?
深圳在企業治理上的率先探索,不但優化了我們的國企治理,而且也解放了很多民企。華為的例子就是改革過程中,一個很大的“意外收獲”。
張思平:深圳在企業治理上的率先探索,不但優化了我們的國企治理,而且也解放了很多民企。華為的例子就是改革過程中,一個很大的“意外收獲”。
在深圳特區創建初期的1987年,深圳市政府大膽改革創新,鼓勵各種所有制共同發展,出臺了《深圳市人民政府關于鼓勵科技人員興辦民間科技企業的暫行規定》。華為總裁任正非正是靠這個文件,于1987年經市政府批準成立華為技術有限公司,批復文件確定該公司屬民間科技企業,為責任有限公司。
任正非同志帶領一批青年人艱苦創業、歷盡艱難,在深圳經濟特區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在市政府有關方面支持下,經過近十年努力,到1997年華為已經在程控交換機的研發及市場開發等方面取得重大進展,發展為相當規模的高科技企業。
1997年,華為根據1993年全國出臺的《公司法》,參照《深圳市國有企業內部員工持股試點暫行規定》,經深圳市體改辦批準,將華為公司改組為內部員工持股有限責任公司,并按深圳市國有企業內部員工持股的有關制度進行運作。從此,華為公司的全體員工結成命運共同體和利益共同體,實行利益共享、風險共擔,極大調動了全體員工的積極性,為華為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最重要的制度基礎。
經過近二十年的發展,華為的內部員工持股制度根據企業發展的需要以及實際運作的經驗,又進行不斷調整、改革和完善,至今參加華為內部員工持股的員工達10 萬之多,成為全球規模最大、最為成功的企業內部員工持股企業。
創新必須靠企業,就像原深圳市委書記厲有為同志所說的那樣,深圳要通過改革,實現“市場解放政府,政府解放企業,企業解放生產力!”那么,企業又如何解放生產力呢?必須靠人,企業必須尊重人的主觀能動性,讓人的才華有施展空間,更要有回報。
對任何改革來說,這都是一個最基礎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