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如今,圍繞著女性產生的“她經濟”市場規模已達到每年4萬億元人民幣,獨立的新女性不僅是家庭購物決策的主導者,也越來越多地舍得為自己投入,“悅己型消費”于是大幅度攀升—無論是健身、瘦腰,還是口紅、自購鮮花,在疫情之后都呈現出集中爆發態勢。也正因此,如今有一種抨擊的聲浪越來越猛烈:“女性被消費主義洗腦了。”這當然主要來自男性,譴責女性陷入了攀比和過度消費,太過“物質”,轉而又索要高額彩禮,使男性陷入更為困窘的境地。但這有問題嗎?
新世代所推崇的卻是“能掙會花”,這在未婚單身群體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國內一線城市約有40%的單身青年都是“月光族”,而四五線城市這一比例甚至高達76%。隨著80后、90后新女性進入職場,她們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收入,不僅能掙會花,而且對自己的欲望也不再遮遮掩掩,新的時代精神體現在一個反問句里:“為什么不對自己好一點?”對于一個發展中國家來說,這是經濟繁榮所不可避免帶來的后果,因而消費主義的蔓延是全球性的現象。社會學家早就發現,在印度,“消費主義是現在新的宗教,它最虔誠的追隨者是兒童”,這一點在中國也一樣,郭于華1997年就在社會調查中發現,“這一代兒童比他們的祖輩和父輩帶有更明顯的現代消費主義特征”,現在只不過是他們都長大了。
伴隨著這種消費主義興起的,是一種現代個體。本來這不分男女,因為把個體欲望的及時滿足看作一種個體權利,是在新一代人中普遍存在的心態,社會學家閻云翔稱之為“中國社會的個體化”,因為“現代社會的個體不再愿意為了集體的利益和擴展家庭的綿延不絕而犧牲自己”,轉而去“尋求自己的利益和快樂”。女性的消費主義之所以更引人側目,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以前中國女人從來沒有機會這樣勇于袒露自己的欲望,她們例來被認定:為家人花錢才具備正當性。就此而言,責備女性“被消費主義洗腦”所折射出的,其實是對社會變化的不適感,它指望女性克制自己的欲望,更多地為家人考慮。輿論有時以裸貸消費來暗示女性花錢的不理性,但卻往往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點:女性往往更善于精打細算地理財,更注重性價比,在借貸上也更理性,因而金融從業人員都知道,男性小額貸款風險要比女性高得多。當然,現實中也難免會有女孩子伸手要錢,但問題是,很多女性即便花自己的錢,家人和男友也有意見,這恐怕是因為,她的家人/男友在潛意識里把她的錢看作是自己的了,這本身就和中國社會私有財產意識不發達、權利邊界不清晰有關。
時下對消費主義的聲討,常常是出于一種原有價值觀遭沖擊時的保守反應,這種視角往往把女性看作是消費主義的受害者,但實際上真正擔憂的是原有共同體的瓦解。當然,消費主義既不是一無是處,也不是什么都對,但它應該是每個人基于自身權利的自主選擇。在此,市場至少給每個人都提供了一種可能,至少容許你通過消費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畢竟,如果一個人怎么花錢都不能自己做主,那還有什么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如果說“怎么花錢”還常常被沾染上道德色彩,那么至少,現在已有越來越多的人同意,一個人如何支配自己的收入都是他/她的自由。這說到底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一項基本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