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前語:閱讀經久不衰,背后正是濃濃的求知欲??梢哉f,充沛的閱讀,仿佛一座認知橋梁,能夠幫助我們穿過龐雜的信息森林,尋找到廣袤的知識原野。又一年的世界閱讀日,我們特邀中國常熟世界聯合學院的三位學生,來談談他們對于閱讀的理解——對王陽明及佛家思想很有研究的王謙石對閱讀的認識獨樹一幟:“不妨暫時放下手中的書,去思考書本身,文字本身?!本褚镣ㄟ^對閱讀方法的梳理,感受到書是我們在現實中最好的寄托與雅望,“為我們開辟新的路,打開新的窗”。張禾宜用自己的閱讀體驗告訴我們:閱讀是一團烏云之中的熠熠的光,并希望越來越多的人拿起書,“為過去、現在、未來閱讀,為自己閱讀,也為我們所在的社會閱讀”。
佛家的始祖釋迦牟尼一生都未曾著過一篇佛經,如此“不立文字”的思想也尤為沿襲到了禪宗的宗派之中:“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p>
此般看似簡明易懂的口號,必然藏有難以捕捉的玄妙之處,若是撇開其禪宗的背景去單獨理解,難免出現斷章取義。因為禪宗講的“不立文字”,并非指完全杜絕文字記述的流傳。
相反,禪宗也部分認可文字的重要性。六祖慧能說:“一切經書及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故能建立。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無不有,故知萬法本從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緣在人中有愚有智……”
文字的設立是為了傳遞智慧,而又因為人各不同,所得也不能如一。
所以,更為準確地講,禪宗所說的“不立文字”不是不用文字,而是不執文字。佛性是超越經驗的,文字則是經驗性的總結,將其視作“捕魚之‘筌、得兔之‘蹄和指月之‘指”一般的引路人就已足矣。一旦有所領悟,則更需跳出文本的局限,以修行尋得頓悟,“見性成佛”。反之執迷于可以言說的經驗性文字無疑陷入了一種本末倒置,弄巧成拙的局面:不注重內在本存的慧根,而浮于辭藻之間的表象,拘泥于呆板的教條之中,這與禪宗本身倡導的“破執”也背道而馳。
《六祖壇經·頓漸》里說:“如何是不立義?師曰:自性無非、無癡、無亂,念念般若觀照,常離法相,自由自在,縱橫盡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頓悟頓修,亦無漸次,所以不立一切法?!?/p>
禪宗認為真正大徹大悟的人,是自由自在的,不立世間一切事物為自己的困擾與阻礙,文字自然也在這世間一切“空相”的范疇之中。正如其般若思想中的文字般若,即將佛經教條都視作空,無疑是返璞歸真,見性成佛的前提之一。直到最后,“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大家都無“法”可說,看空一切經驗性事物的時候,便果真領悟到“禪”的精髓了。
簡單地說,禪宗的“不立文字”可以看作是王陽明的“吾心自足,不假外求”與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變相結合。
“不立文字”,也并不只局限在佛門的高深莫測,其實你當下讀的文章,你身旁擺的書,生活中那些被稱之為知識智慧的東西,都是由語言文字作為基礎。而“不立文字”的思維,則要求我們重新審視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知識”,更為根本,文字本身。
生物界有一些神奇的現象:母螳螂為了能充分受精和補給養分,它們會吃掉自己的配偶。一團螞蟻被野火包圍時,會抱成一團向外滾去,為了群體的利益,外層的螞蟻即使被燒焦也不會松開。
在一種沒有描述性文字的情況下,我們觀測到的只會是現象本身,那就是他們在生物本能驅使下的行為,母螳螂吃了公螳螂,螞蟻抱成一團逃難。而一旦我們引入描述性文字,則開始為上述行為賦予我們主觀的意義。我們會認為前者是暴力兇殘,忘恩負義;后者卻是舍己為人,英勇無畏。殊不知,其實動物的行為本身,恰恰即是行為本身。
所以可以說正是有了此等文字,才讓我們對一件事物產生了判斷。但這種判斷也恰恰讓我們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鏡,讓我們會透過自己的道德觀念對一件客觀存在的事情或事物產生價值判斷和認知,為其加上善良、邪惡、暴力、勇敢等等一系列形容詞。而一旦我們仔細考查這一個個形容詞,我們會發現他們都是十分模糊的,例如什么是暴力?是以殺了多少人為標準嗎?那為什么殺了人的殺人犯是暴力的,而戍守邊疆,奮勇殺敵的士兵就不是了呢?因此當我們加入主觀性的描述文字之后,對對象的認知會變得更加矛盾并且模糊不清。
我們所運用的語言文字,往往就充斥著此類的描述性語句。從史前壁畫上簡單涂鴉幾只牛羊,到現在語言文字結構成熟,對定語狀語的過分夸大,無疑讓我們對那些原本客觀的行為產生了更多的偏解。而“不立文字”的思維在此則充當了溝通物自體和我們認知的橋梁,丟掉一切的粉飾與偏見,長驅直入認知物體本身。
一旦摒棄掉了種種多多主觀性的描述,剩下的便只是簡單結構的句式,像杯子在桌子上,人在移動等等。可是,當我們更深一步剖析這些客觀的句式,我們又能發現,你看到杯子在桌子上,等于杯子就在桌子上嗎?等于確定杯子和桌子的存在性嗎?你看到人在移動,等于人真的在移動而不是我在移動嗎?一步步向下質疑,甚至連這些我們篤信的客觀存在都成了未知數。所以我們發現,語言文字到了最后,是根本無法客觀反映事實,或者證明和解脫任何問題的,甚至從語言直接推演到了對世界的反思和懷疑,我所說的究竟是什么?我所見的究竟是如何真實的?
佛家給出的答案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奔热徊恢?,那就連文字一同所有的事物,都扔去空相吧,緣滅性空,既然都是空的,那還有啥好掛念的呢?
佛陀(Buddha)在梵文中即是覺悟者的意思,他們也是人類,只不過是覺悟的人類。
而我給出的個人見解,則把“不立文字”以另一種形式貫徹到底。文字給予了我們思考和歸納的能力,它把一切具象的事物都凝練成了一個個簡單的符號。可由于世界本身的多樣性復雜性,導致我們沒法精準歸納和定義任何一件事物。就拿“存在”這一個詞舉例,自然科學認為我桌上的杯子是存在的,而佛家認為這是空相,本質是不存在的。但似乎兩者都能給出自己的解釋,在各自的體系里都能邏輯自洽。那么問題便出在了“存在”這個詞上,一個物體存在的依據是什么呢?是根據感官感知到還是通過思維的主觀臆斷?如果用語言去解釋語言,那似乎會陷入了一種循環之中:因為我覺得我碰到了就是存在的,又因為我碰到了這個杯子,所以杯子存在。顯然你可以建立一個語言體系,以你的偏好定義存在,但是它對我們對真理的追求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反而如果我們在審視世間知識和現象的時候,能超脫語言,你就會發現,這個杯子就在那兒,這就是當下最真實的情況。因為文字帶來的種種思維衍生,我們過于自傲地認為世界可以是虛幻的,我們認識到的不是真實的;即使世界是真的,人類也有一些超自然的思維和精神。其實,當我們在一個很高的視野下鳥瞰自然界,當他們僅僅專注在當下的行為,沒有任何文字的時候,我們不得不驚嘆大自然真是一個奇妙的結構,每種生物都在其中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不論是山羊、猴子、狼、老虎,還是人。
借著世界讀書日的機會,我們不妨暫時放下手中的書,去思考書本身,文字本身。它們究竟是使我們明智,還是讓我們離真相越來越遠呢?
最后我希望可以站在唯物的立場上,引入佛家的兩首偈子。雖然佛家根本非唯物,但我私以為它們在這一條件下被賦予了更為高深莫測的寓意。
神秀說: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惠能說: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神秀是佛家北宗的祖師爺,而惠能繼承了“禪”的衣缽,成為了禪宗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