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湘露 高燦宇(.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文化傳播學院,河南鄭州 450046;.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南京 003)
“粒”與“顆”是現代漢語中常用的兩個量詞。語義方面,《現代漢語詞典》(第7 版)給予的釋義近乎一致:“【顆】多用于顆粒狀的東西”“【粒】用于粒狀的東西”;釋義所配例證“【顆】一顆珠子、一顆子彈、一顆牙齒、一顆汗珠子往下掉”[“1]【粒】一粒米、三粒子彈”[1](806),也難辨二者差異。句法功能方面,二者均是具有代表性的一般量詞,符合量詞使用的一般標準[2]:能直接進入“數X(NP)”的位置,一顆流星、三粒花生;能重疊表“每”,一顆顆露珠、一粒粒珍珠;能加特定形容詞作量的評估,一大顆鉆石、兩小粒豌豆。而根據語言的經濟性原則,既然兩個量詞均能在現代漢語中獨立使用,就一定存在著差異。
類型學視野下,漢語量詞歸屬于分類詞(classifier)范疇,是一種分析性的名詞分類手段,起到對名詞分類標記的作用[3]。Firth(1957)把“意義取決于搭配”作為語義分析的原則,認為習慣性詞語搭配的伙伴項之間可以相互闡釋[4]。所以,提煉量詞的語義特征,可以從分析所標記的名詞類入手。通過對比量詞所搭配的名詞的語義特征,辨析近義量詞。
Hunston 認為,詞語搭配是具有統計意義的詞語共現[5]。依托大規模語料對相關量詞的搭配項進行比較分析,可以實現名量搭配的量化體現,進而更加精準有效地反映出近義量詞的語義特征異同。本文借助北大語料庫(CCL)中的大量相關語料,通過統計、對比量詞“粒”與“顆”的名詞搭配項,對二者進行辨析。在包括報刊、文學、應用文、口語等多個類別的語料中,檢索出“顆”字語料29637 條、“粒”字語料20293 條,其中量詞“顆”語料10642 條,量詞“粒”語料1249條。在此基礎上利用ACCESS 建立“量詞‘顆’搭配語言料庫”“量詞‘粒’搭配語言料庫”,對搭配項進行分類標注、統計、對比研究。
量詞作為計量單位,其意義與所搭配計量的名詞有密切的關系。大多數情況下,量詞“粒”與“顆”可以互換,擁有共同的搭配對象。
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即對世界進行分類的過程。Grinevald(2000)引介Denny(1976)從人類對所指對象認知的角度,提供了分析分類詞語義的方向:物理的、功能的、社會的[6]。田意民、曾志朗、洪蘭(2002)的實驗研究表明,量詞“顆”“粒”的分類功能主要體現在物理形狀方面[7]。
本研究通過考察量詞“顆”“粒”的搭配語言料庫中二者的共性搭配名詞,發現其所指對象在形狀上存在顯著共性。依據所指對象的常識性類屬劃分為5 個小類,對各小類成員的物理形狀特征從體量、形狀、形態、三維比值四個角度進行描寫,詳見表1。

表1 量詞“顆”“粒”共性搭配的名詞類別的物理形狀特征
上述5 類名詞所指事物在體量、形狀、形態、三維比值方面具有家族相似性,其中物體形狀特征[+體量小][+三維立體]是所有成員的必備特征。
就量詞本身而言,漢語名量詞多經語法化而來②。量詞的語義辨析,需回歸詞本義的認知原型。“顆”本為名詞,《說文》“顆,小頭也”。“粒”本為名詞,《說文》“粒,糂也”,即飯粒。“小頭”與“飯粒”在形狀方面有更多共性,都具備[+三維立體][+類球體][+體量小]的特點。名詞小類的語義特征與量詞的語義特征基本契合。反映了量詞與名詞在搭配時的語義兼容雙向選擇關系。據此,把量詞“顆”與“粒”的共性語義特征總結為[+三維立體][+體量小]。但即使是共有的搭配項,量詞“顆”與“粒”的出現頻次也存在著差異。具體搭配分布情況見表2。

表2 量詞“顆”“粒”共性搭配的名詞類別的頻次分布情況
從總量上看,量詞“顆”明顯比“粒”的使用頻次高。就具體搭配對象類別而言,量詞“粒”的搭配對象,主要集中在米糧類名詞。而量詞“顆”的搭配對象則分布較廣。“顆”與“粒”所搭配的名詞雖然都是具有三維體量的物體,但在與丸珠類名詞、石子類名詞的搭配方面,“顆”的出現頻次(1098 次、961 次)要遠高于“粒”(167 次、154 次)。
石毓智認為,物體各維之間的比例是表事物形狀的量詞的認知基礎[8],即同樣具有三維延展性,但三維比例不同,其認知基礎不同,所選用的量詞不同。把上述名詞小類按照三維比值排列如下:丸珠類>米糧類、圓果蔬類>石子類>種子類。丸珠類的形狀是真正的球體,x、y、z 的比值為1;米糧類、圓果蔬類是類球體,x、y、z 的比值接近1;石子類是塊狀體,x、y、z 的比值趨向1;種子類則是餅狀體,z 與x 或z 與y 的比值趨近于0。結合表1說明量詞“顆”的三維延展性較量詞“粒”更強:“粒”的形狀傾向為類球體、餅狀體,而“顆”的形狀分布囊括了球體、類球體、塊狀體以及餅狀體。
只能或趨向于與量詞“顆”搭配的名詞,在形狀和體量上的差別較大,可以分為以下小類:
(1)頭心類:頭、腦袋、心、眼珠、膽;
(2)心靈類:赤誠之心、憐憫之心、雄心、愛心;
(3)天體衛星類:行星、恒星、衛星;
(4)導彈類:炸彈、導彈、氫彈、原子彈;
(5)釘類:釘、螺絲、鉚;
(6)徽章類:勛章、帽徽、芯片、印;
(7)痣類:痣、疙瘩、瘊、粉刺。
在與這些小類的名詞搭配時,量詞“顆”的出現頻次遠高于量詞“粒”。對比情況詳見表3。

表3 量詞“顆”“粒”個性搭配的對比分布情況一
其中頭心類與心靈類的形狀和體量上難以描摹;天體衛星類和導彈類雖在形狀特征[+三維立體]、[+類球體](或[+塊狀體])較為一致,但體量龐大;釘類、徽章類和痣類雖具有[體量小]的特征,但形狀特征差別較大。
“顆”可與頭、心、膽、眼珠等身體部位名詞搭配,追溯其詞源,本義為“小頭”。發展至今,在現代漢語中,“顆”計量此類身體部位或內臟時無論體量大小,既有“兩顆小眼珠滴溜溜地轉著”又有“露出一顆大光頭”的用法。古時,人們認為心是思考的器官。因此“顆”還可以與諸如“愛國心”“感恩之心”“狼子野心”等表示情感品質的抽象名詞或詞組搭配使用,而且不在少數,但前提是名詞或名詞短語的中心語素是“心”,而“粒”則不能。
上述分析可知“顆”具有[體量小]的語義特征,但在10995 條語料中3060 條與天體衛星類名詞、導彈類名詞搭配的語料。看似矛盾的現象,但卻恰恰反映了語言的主觀性。從認知角度出發,這些客觀體量較大的事物,在經過認知加工后,反映在語言中有了大小的變化。這與認知的視點距離有關,“顆”用來計量星辰的用法,可追溯到明代,《三寶太監西洋記》載:“只見天上一輪皓月,萬顆明星”。那時人們由于科學水平有限,僅能通過肉眼觀察行星,近大遠小,視點距離遠,行星看似微小,用“顆”計量。印證了語言使用之初組合搭配的理據性與約定俗成延傳至今的主觀性。同理,導彈魚雷類等雖然體量較大,但射程遠,遠觀小,也以單位“顆”來計量。因此“顆”的語義特征[體量小],并非客觀體量,而是認知參與的主觀體量。
釘類事物,形狀不規則、有三維體量、且體量小。常以“顆”計量。語料庫中,以“粒”來計量的語料有2 條:“哪怕是一顆釘、一粒鉚,也不容有毫厘之差”“一粒粒銅釘下竟反彈起一根根鋼針”,均是在對舉的情況下使用的,“鉚”不及“釘”尖銳,“銅釘”不及“鋼針”細長。可見“粒”的計量對象在形態上偏飽滿,有一定的厚度。
“顆”還可以同趨近于二維形體且體量較小的名詞搭配,如痣類、徽章類名詞,而用量詞“粒”的情況則較為少見。結合上述分析,“顆”計量的名詞在形體上既可以是三維的球體、塊狀體、餅狀體,還可以是接近于二維的片狀體。
只能或趨向于與量詞“粒”搭配的名詞,這些名詞或體量微小形狀難以描摹,或不以物理性為分類依據,歸結為以下3 個小類:
(1)粒子類:原子、光子、質子、電子;
(2)碎屑類:灰塵、微塵、塵土、鐵屑、面包屑;
(3)進球類:進球、頭球、入球、點球。
在與入球類名詞搭配時,量詞“粒”有著絕對優勢;在與粒子類、碎屑類名詞搭配時,更傾向于使用量詞“粒”。對比如下表4:

表4 量詞“顆”“粒”個性搭配的對比分布情況二
較量詞“顆”而言,“粒”更傾向于表體量更小的粒子類和碎屑塵土類事物的名詞搭配。這與“顆”和“粒”的語義原型“小頭”“米粒”的大小有關。由此,可進一步精確二者在體量大小上的語義特征,分別為[體量較小]和[體量微小]。諸如“灰塵”“塵土”“塵埃”等僅具有[集合]特征的類指名詞,與“粒”搭配后個體特征被激活,可用于計量,凸顯了“粒”的個體化功能。
觀察語料可以發現,“粒”計量“入球”數時,僅出現在足球比賽領域,其他球類比賽,都沒有這樣的用法。在足球比賽中,進球是彌足珍貴的,且往往出現0∶0 的情況。名詞與量詞的搭配體現了語義相容的雙項選擇性。數量極少與“粒”的語義特征[+微小]語義相容,因此“粒”較“顆”更能體現進球數量的稀少。這里凸顯的是量詞“粒”以功能性作為分類依據的情況,以示“入球”的稀少珍貴。
此外,量詞“粒”在廣告、網絡用語中的新用法也值得注意。這里量詞“粒”搭配的對象并不具有[體量小]的語義特征。較原有的“一塊蛋糕”“一個西瓜”“一個榴蓮”的搭配,更凸顯事物形狀的飽滿。“整粒蛋糕”,即整塊完整的蛋糕,突出了該蛋糕的在體量上的飽滿、量足等特征,且規避了量詞“塊”兼表部分與整體的歧義。“一粒榴蓮”,突出了該榴蓮的飽滿肉多的特質,規避了通用量詞“個”的模糊形態。因為“顆”與“粒”的原型差異,“粒”更適宜于同食物名詞搭配,且可以凸顯事物形狀的[+飽滿],不能替換為量詞“顆”。
量詞“顆”、量詞“粒”與名詞的搭配分布情況可以通過圖1、圖2反映。

圖1 量詞匯“顆”與名詞的搭配分布情況

圖2 量詞匯“粒”與名詞的搭配分布情況
量詞“顆”與“粒”的共性搭配與個性搭配上的分布對比情況,詳見表5。

表5 量詞“顆”“粒”共性搭配、個性搭配的分布對比情況
通過觀察可以發現,具有[+三維立體][+體量小]語義特征的名詞,大都既能搭配“顆”又能搭配“粒”,說明二者在形狀方面具有較多共性。“顆”的共性搭配占其所有搭配的27.80%,“粒”的共性搭配則占據68.37%,因此個人語感往往有“顆”可以替換所有量詞“粒”的錯覺。然而,經大量語料的對比,二者也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差異:
一是,體量大小方面,“粒”較“顆”更小,“粒”更常用來計量碎屑灰塵粒子等客觀微小的物體;而“顆”則少有與此類表體量極小物體的名詞搭配,但卻能與天體衛星等客觀體量巨大而主觀體量小的事物名詞搭配。
二是,就三維延展性而言,“顆”計量范圍更廣,既可用于三維球狀物、塊狀物,還可以用于趨近二維的類三角體狀物和餅狀物,有時還可用于抽象事物,因此可搭配的名詞種類更多;而“粒”則多用于三維比例較為均衡的事物。
三是,在現代漢語中,單獨出現的“顆”僅有量詞的用法,語法化程度較高,語義抽象度較高,對搭配的名詞的限制較少,主要集中在物體形狀方面。因此可歸屬為典型的“形狀量詞”;而“粒”兼具名詞和量詞兩種詞性,名詞義與量詞義關聯緊密,受其名詞義牽制較多,因此對搭配的名詞的限制較多,仍主要用以計量“粒”類事物。具有“形狀量詞”的特征,但具備“功能量詞”特征的情況也不在少數。
綜上,可以把量詞“顆”的語義特征歸結為[+三維立體][+體量較小]。量詞“粒”的語義特征歸結為兩組:一組是形狀量詞:[+三維立體][+體量微小][+飽滿];一組是功能量詞:[+足球運動][+稀少][+珍貴]。
蘇寶榮認為,“現代漢語辭書不僅要說明詞的意義,還要說明詞的用法。”[9]物量詞是計算人或事物數量的單位,因此在釋義中也應著重描述所計量的事物。就形狀量詞“顆”與“粒”而言,釋義的重點是所計量事物的形狀方面。基于此建議中型漢語詞典完善相關詞條的例證,在展示共性搭配的同時,提示二者的搭配差異,適當精簡同類搭配,增加實際使用中較常見的典型個性搭配(具體搭配數據詳見表3、表4)。以期更為全面地反映兩個近義量詞的共性、個性特點,方便學習者的理解和使用。
①運用石毓智《表物體形狀的量詞的認知基礎》(載《語言教學與研究》2001年第1 期)中提出的表物體形狀量詞的三維度比例的運算方法,設長度、寬度、厚度分別為x、y、z,假設x、y 相近,比值越接近0 越接近條狀,越接近1 越接近塊狀。
②參考李宇明《拷貝型量詞及其在漢藏語系量詞發展中的地位》(載《中國語文》2000年第1 期)對量詞的來源的結論“拷貝型量詞是名量詞詞類建立的初級步驟,并在其進一步語法化的進程中促成了名量詞詞類的最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