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恒熙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 610064)
傳統漢語語法研究被劃分為四個層次:語素,詞,詞組,句子。其中,詞的定義爭議頗多。現時較為通行的解釋來自黃伯榮,廖序東兩位先生的《現代漢語》教科書:詞是語言中能夠獨立運用的有音有義的語言單位。但這種解釋并非盡善:一則雖有擴展法進行補充,然而擴展的定義并不明確。依黃廖書中例子,新娘是詞,但插入“嫁”字,便成為完全不同的詞,亦可說新嫁娘是一個短語。二則對詞的判定只能依據句法來做。單純的“頭痛”或“子女”既可能是詞又可能是短語,只有還原于句子才能判斷其意:我今天頭痛,可變為我今天頭很痛,是短語;這事很頭痛,頭痛之間不可以插入成分,故是詞。如此一來,“舍句無詞”,詞成為句法的附庸。其三,剩余法并不謹嚴。為給虛詞以詞的地位,剩余法認為,在某一詞單獨成句后,排除可以單獨成句的部分,剩下的依然是詞。即:“來了”可以單獨成句,“來”同樣可以單獨成句,則“了”被剩余下來,是詞。那么,虛詞“了”的完成意義,究竟是全然被其承擔,還是一部分的語法功能是動詞擴散過來的呢?換言之,離開動詞核心,“了”真的能單獨起語法作用嗎?此例說明,剩余法使詞在上與短語的界限不清,在下則與語素的界限不楚。
西方主流語言學界對詞的看法秉持“詞匯完整性原則”(Lexical Integrity Hypothesis),即詞是原子,不可為句法所打開。即詞的語音及語義凝聚為一個整體。然,漢語中“詞”的結構,并沒有像歐洲語言中的“word”那樣凝聚。以下試舉兩種現象說明。
一是“逆序詞”,即一個詞的兩個語素的順序顛倒后仍是同義,又稱“同義同素逆序詞”如:鄰居/居鄰 肯首/首肯(見于中古漢語,現代漢語鮮用);凡塵/塵凡 伶優/優伶 紙鎮/鎮紙(近代/現代漢語仍在使用)。逆序詞雖多見于聯合式構詞(如所舉例子中伶優/優伶),但事實上,其幾乎見于所有的漢語構詞類型。如例子中的鄰居/居鄰,即偏正式,紙鎮/鎮紙,即偏正/陳述式。大體而言,除了大部分偏正式詞或在漢語中正序和逆序已經表示不同概念的詞(如語言/言語)外,幾乎所有詞都可以表述為逆序形式,差別只在習用與否。這種語素在構詞時順序的“自由”,表明漢語“詞”的語音并不凝聚,有著一定的任意度。并且,如果逆序構詞果真承擔了語體意義,則意味著漢語“詞”在構詞層面已為句法所“刺破”了。
二是“離合詞”,即一個“詞匯詞”的內部可以插入其他句法成分。如:慷慨/慷他人之慨;猶豫/你猶什么豫;美容/去美容院美了一次容。有兩種理論解釋離合詞現象:互補刪略與重新分析。但兩種解釋都必須引入句法規則。通行的韻律句法或韻律詞法對離合詞重新分析的闡釋是,其重音與核心重音的節奏相同,故而使詞被重新分析為短語,這似乎已然昭示了漢語“詞”語音及語義上的未完全凝聚。因為無論是互補刪略,還是重新分析,都是某種句法規則,而現在它被用于闡釋“詞法”,這不符合詞(word)的原子論。
趙元任曾說漢字的雙音節組合是“綜合考慮韻律成分,形式類和同形替代”“產生的概念”(chao,1975);馮勝利認為這里是暗示了漢語“詞”是與歐洲語言的“word”相似而不同的新概念,并認為這種概念實則是“韻律詞”。將“詞”與“word”進行比較可得:
一是word通常有語音標記,以英語為例,詞被重音標記。然漢語的詞并無語音標記(語言雖有重音,但這種重音與詞匯詞的范疇并不相符,如“到家”,通常不被認為是“詞”,但卻是一個重音單位)。二是word是原子性的。這不僅意味著其不受句法刺破,亦意味著語素的相對固定(所以有學者將漢語“詞”的離合稱為電離)。而漢語“詞”不具備原子性,或語音及語義的凝聚性。三是word通常在共時平面上具有相對獨立的構詞法,而“詞”的構造法與漢語句法幾乎完全在共時平面上同構。
同時,漢語的語素亦呈現出自由語素多,黏著語素少;構詞時詞根語素多,詞綴語素少的特性。詳細考較之,對于黏著語素的判定亦不甚明確。如“攜”在口語中是不成詞的:
我帶孩子去游樂場/*我攜孩子去游樂場
但是,如果在書面語語體之下,則“攜”可成詞。如: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攜俄羅斯第154獨立警衛團儀仗隊在機場迎接薩勒曼(鄧盾,2020,引網易新聞)。這意味著語素是否成詞需憑句法判定,這再次體現出漢語的語素同詞的界限并不明朗。基于此,筆者建議調整漢語語法分析的四級結構,將語素與“詞”合并于一個層級上,而將“詞”視為某種相對而言非正式的,臨時化的單位:將傳統語法名為語素的單位(無論成詞與否)稱為“素詞”,將在語音上以“韻律詞”為特征,語義上有一定程度的凝聚,由“素詞”按照句法結構而成的語法單位稱為“繪詞”。這種劃分可將語素作為漢語研究或教學的基本意義單位。
趙元任強調:This is the sense in which Chinese has been called,and to a large extent is,a monosyllabic lan-guage——a language in which every syllable hasa meaning.(chao,1968.a:239),即漢語中每個音節都有意義,漢語之音系與語法規則不允許無意義之音節存在。馮勝利指出,此可以歸納為漢語的語素—音節對應律(feng,1995、2018),而漢字即是對這種對應律的自然反映,每個漢字都是形音義的凝聚體。
但,語素-音節對應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非對稱的:現代漢語中,一個音節至多可對應數十個語素。因此,漢字很難被看成是西方傳統文字觀中單純的對語音的描摹,而是在表征語音的同時直接對應溝通了語義。語義是第一性的,而語音和文字都是其形式。
如“除”與“鋤”在現代漢語中同音,句法位置及功能相近。如果拋開漢字的形式,將無任何形式來區分這兩個語素,而當有文字溝通語義時,分別則很清晰。我們通過漢字使每個音節對應確切的語素,為每個漢字賦予確切的意義,使“音節-語素對應律”更加顯明。即使在聯綿詞或外來詞中,這種對應律依舊存在。如“蝴蝶”“蜻蜓”,“蝴”“蜻”依舊是形音義的凝聚體,只不過其語義是與整個雙音節整體共享。這意味著“蝴”這個語素-文字統一體只能存在于“蝶”之前,其余位置是非法的。甚至給人起名,亦不能使用“某蝴”而只能用“某蝶”,因為漢語中不允許無意義的音節,而蝴離開蝶,只有音形,而無意義。
自此,本文完成了對漢語文字、語素、詞匯的關系的基本梳理,下文將以之為視角洞察字典與詞典的各自意義。
字典,是以形音義凝聚體的形式,按一定規律與順序,闡釋語素的書籍。它是對語素的直接把握,亦是對漢語的成句起點的“素材庫”的直接把握。同時,以漢字為條目,實則是以形音義的凝聚體為條目,即,字典是記錄著漢語中“最自然”的音義單位的書,亦自然應當是最常用的工具書。事實上,中國古代的訓詁語義的著作,無論是韻書型,如《切韻》,還是文字學著作型,如《說文》,或是純粹的訓詁型,如《方言》,都以字為單位。對字,或說對“音節-語素”的把握,是漢語使用者訓釋語義的核心。因此,字典是漢語中最基本、最常用、最核心的工具書。
而詞典,則是記錄某種動態的,并不基礎,卻具有一定凝聚性的結構。這種結構由語素通過句法生成。它更多的意義在于造句及語用。中國的傳統詞典,如《爾雅》《廣雅》,乃至于《辭源》都依此邏輯編撰。中國傳統詞典是“概念本位的”,而歐洲詞典則是“形式本位的”。因此,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查閱詞典,與其說想知道“此言語究竟是何概念”。不如說想知道“此概念究竟是何言語”,即“概念本質為何”,以此而言,詞典亦是句法典。
漢語的詞不同于歐洲語言的“word”,且漢語句子生成的基質亦不是詞,而是語素。漢字是音義形的凝聚體,且漢字形體直接指向語義。在此二基礎上,漢語字典與詞典分工明確:字典是此類工具書的核心,而詞典是字典的擴展。字典與詞典一同構成漢語的言語訓釋體系。
注釋:
①現代漢語[M].黃伯榮、廖序東主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202,以下例子引自本書203頁
②參看鄧盾.“詞”為何物:對現代漢語“詞”的一種重新界定[J].世界漢語教學,2020,34(02):172-184.
③以上例子引自孫曉玄.近代漢語新生同素逆序同義詞研究[J].東岳論叢,2011,32(03):136-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