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凝
關鍵詞:蘇軾 女性形象 書寫方式
自花間詞盛行始,詞家對于女性形象的刻畫大多呈現嬌嬈之態或僅寫容貌與艷情。而蘇軾的女性詞脫于俗媚,打破書寫傳統,在歌兒舞女之外,拓寬女性形象類型。在描寫容貌身姿之外,更多注入個人情志。例如《南鄉子·寒玉細凝膚》、《西江月·詠梅》、《浣溪沙·端午》等,都展現了蘇軾筆下女性形象獨有的魅力,體現了詞人的女性意識。
一.蘇詞的女性形象類型
宋詞的創作實踐充分反映了宋代蓄妓之風的盛行,不少詞作中都提及歌妓這一女性形象,在蘇軾的女性詞中這一形象也頗為常見。宋代的歌妓大體分為三種——官妓、家妓、私妓。蓄妓作為一種顯官達貴的表現,在長官的赴任、遷調等官事活動,常伴有樂妓迎送往來。蘇軾的《南鄉子·裙帶石榴紅》就記述了一次友人出家妓的過程:
裙帶石榴紅。卻水殷勤解贈儂。應許逐雞雞莫怕,相逢。一點靈犀必暗通。何處遇良工。琢刻天真半欲空。愿作龍香雙鳳撥,輕攏。長在環兒白雪胸。
這首詞作于蘇軾在湖州期間參加的一次送別宴,席間友人沈強輔派出私家歌妓犀麗玉彈奏胡琴佐酒。詞的上闕寫姿色美麗的歌妓身著紅裙熱情招待客人,主人隨性而言,借用李商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表達主人對客人和歌妓都能勇敢追求愛情的期望。下闕寫歌妓彈奏技藝之高,奏曲之美妙。“良工”、“琢刻”都是隱喻歌妓麗玉的天然之美,表達對她的贊譽。
此外,“繡簾高卷傾城出。燈前瀲滟橫波溢。皓齒發清歌。”(《菩薩蠻·繡簾高卷傾城出》);“紺綰雙蟠髻,云欹小偃巾。輕盈紅臉小腰身。”“只應飛燕是前身。共看剝蔥纖手、舞凝神。”(《南歌子(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贈之)》)等贈妓詞都刻畫了樂妓曼妙的舞姿、動人的歌喉與迷人的容貌。
另一方面,蘇軾的一生至情至性,他曾寫下許多贈內詞和悼亡詞,其現存作品所涉及的有他的兩位妻子王弗、王閏之和妾室王朝云。這三個陪伴他一生的女人也就成為蘇軾詞中頗為常見的女性形象。
青春作伴的發妻王弗,陪伴蘇軾度過了年少最美好的十一年時光。在妻子病逝后的第十年,蘇軾依舊思念亡妻寫下了廣為流傳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詞創作于熙寧八年(1075),時逢王弗逝世的第十年,蘇軾夢見亡妻,思念倍增。全詞虛實結合,穿越時空的界限。上闕寫實,抒發了詞人十年間與亡妻陰陽兩隔的無盡思念與孤獨之情。“不思量”“自難忘”把一切情感的流露都說得那么自然,無需刻意想念,往事驀然到來,久蓄的情感潛流,難以遏止。下闕寫虛,夢里蘇軾又看到那個坐在梳妝臺前梳洗裝扮的妻子,即便只是一個背影,早已默然相對,淚流滿面。詞人設想此時亡妻正一人在荒野之外,在這明月高懸之夜,是對生死離合的悲痛與無助。
溫暖相隨的繼妻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在王弗臨終前把蘇軾托付給堂妹。王閏之陪伴了蘇軾二十五年時間,雖在才干與學識上不及堂姐,但她陪伴蘇軾經歷了宦海起伏,作為患難夫妻,這種共歷風雨的情分在二人的感情世界里是深刻難忘的,比如《菩薩蠻·七夕》:
風回仙馭云開扇,更闌月墜星河轉。枕上夢魂驚,曉檐疏雨零。
相逢雖草草,長共天難老。終不羨人間,人間日似年。
這首詞作于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此時蘇軾被貶黃州,繼妻也跟隨前往。詞人登上朝天門城樓,眺望天河,借寫牛郎織女寄托了自己希望與妻子長長久久不分離的愿景。
在王閏之的陪伴與扶持下,蘇軾的宦海生活雖艱苦卻也不失溫情。繼妻去世后,蘇軾寫下了《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和《追和戊寅歲上元》兩篇追憶之作,表達了對妻子的懷念。
王朝云是蘇軾的侍妾,也是相伴他一生的紅顏知己,對蘇軾始終不離不棄。因此,蘇軾為她創作了許多詞作,例如:《碲人嬌·或云贈朝云》。
端午時節,雖說已是被貶惠州的第二年,步入晚年的蘇軾卻有如維摩一般清凈自然的心境。他回憶起侍妾朝云的過往,表達了對她的真摯感情以及身體安康的祝愿,而朝云只愿“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此外,《西江月·詠梅》、《西江月·梅花》等詞作,字里行間都流露出蘇軾對朝云的贊美與憐愛。
當然,除了歌妓與妻妾,蘇軾詞中還常出現農婦、少女以及“神女”等女性形象。此類詞作有如:“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賀新郎》)表現了女子的孤獨郁悶之感;“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浣溪沙·端午》)描繪了婦女慶祝端午節的熱鬧場面;“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浣溪沙·道字嬌訛苦未成》)描寫了一位懷春少女活潑可愛的情狀。
二.蘇詞女性形象書寫方式
縱觀蘇軾的女性詞,除了傳統的正面描寫之外,不難發現他常將物與人或情相結合,即通過借物喻人、詠物抒情的方式來書寫女性形象。這類詞的代表有《賀新郎·夏景》: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這是一首詠物兼詠人的詞,上闕描繪了在夏日一個清幽的環境中,一位手執團扇的出浴美人的形象。書寫的筆調并非正面直人,而是落在美人的扇子和執扇的手上。下闕詞人借詠物以詠人,用裱艷獨芳的榴花為美人寫照,“石榴半吐紅巾蹙”刻畫出石榴花含羞欲吐的外貌,也喻美人的嬌羞含顰情狀。同時,又寫榴花的顏色嬌艷,也通過寫榴花“芳心千重似束”,喻美人似若有情卻又愁心未展的情懷。
再有蘇軾的《西江月·詠梅》與《西江月·梅花》也是這類寫法的詞作:
馬趁香微路遠,沙籠月淡煙斜。渡波清徹映妍華。倒綠枝寒鳳掛。
掛鳳寒枝綠倒,華妍映徹清波。渡斜煙淡月籠沙。遠路微香趁馬。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翻嫌粉流,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這兩首詞都是借詠梅花的品格來贊譽侍妾王朝云。詞人沒有直接描寫王朝云的外貌、身姿,第一首詞運用回文的筆法,上闕通過寫梅花在風中搖曳、散發陣陣微香、水中映射之景,比喻朝云的風姿正如梅花一般清新淡雅。下闕寫梅花的凋零,暗喻朝云的逝世。第二首詞也是以花擬人,上闕寫梅花雖生長在瘴氣橫生的環境中,卻仍舊保持自身的風姿神韻。下闕寫梅花素雅天然、無需鉛粉裝飾的外貌,表達蘇軾對梅花堅毅高潔品格的贊譽。最后兩句中的“曉云”暗指王朝云,表達了梅花的高尚情操已雖云散去成空了,同時也暗示著王朝云的離去。
可以看到,蘇軾運用借花喻人和詠物抒情的寫法,在刻畫女性形象的同時也抒發了詞人的個人志向和情感意蘊,豐富了詞的感情色彩。除了這種方式外,蘇軾的女性詞還常從小視角切入進行微觀描寫,能夠在展現女性形象和表達情感時,抒發真實的感受且不失婉約的一面,同樣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書寫方式。比如“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把視角定格在王弗日常梳妝的一個場面,平常無奇的動作下反倒使得詞人的哀思倍增;“嬌眼橫波眉黛翠”、“自然冰玉照香酥”通過對外貌的細節描摹,將一個清新脫俗的佳人刻畫地真實可感;而“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刻畫出一個美人靜靜執扇的亭亭如玉之態,從她的細微動作中表現出她清冷高雅的性格特征。
正是蘇軾對五代北宋詞作常見的女性刻畫方式的轉變,才使詞文體“綺羅香澤”式的女性化特征,找到一種更為貼合的呈現方式,也就更富有真情實感。
三.蘇詞女性形象書寫的影響
詞學家龍榆生先生相當有洞見地指出:“蘇軾打破了詞的清規戒律……為長短句歌詞注入了新生命”(《詞曲概論》79頁)東坡詞在對女性形象書寫上拓展了形象類型,同時也注入了更多的共情關照,使詞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情感更為豐富。“情多而不亂,見美而不淫”的性情,使得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充滿溫度。
此外,蘇詞對于女性形象刻畫的方式轉變也對后世產生重要影響。蘇軾在女性詞書寫中將婉約與豪放的詞風進行融合,彰顯詞的張力,既顯出女性形象之細膩柔美又不顯得俗膩,盡展英姿。這種書寫筆調為后代的詞風的開拓起到重要作用。
蘇軾以其獨特的人生體驗與才能學識,在女性形象書寫突破“香艷嬌媚”的艷情筆調,“以情為本”,在人物形象中注入真摯情感,盡顯其詞作女性形象書寫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