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秀
【摘要】在經典課文的教學中,許多語文教師急于擺脫前人的影響,進行教學創新,但未免陷入過猶不及的“套路”。語文教材中經典課文的解讀,受到作品題材與創作手法、文本自身內容、教材編排意圖、學生能力水平等內外因素的影響。對經典課文的教學,應以文本的內部探究為重心,慎以教師的私人闡釋代替公共闡釋。
【關鍵詞】經典課文,語文教學,文本解讀
在中學語文教學中,有關教材經典篇目與傳統篇目的解讀,一直是備受語文教學界關注的問題。從專家學者的文本細讀,到一線教師的教材分析,人們不斷挖掘經典的潛在價值,力圖為經典文本的解讀開拓更多的方向,為經典課文的教學設計提供更多的思路。這些圍繞經典的研究,確實讓語文教育工作者深化了對經典的認識,但面對求新求變的文本解讀,語文教學似乎容易陷入經典解讀的焦慮狀態。
近日,筆者借助超星學習通平臺,閱讀到《經典解讀如何“解套”》一文。作者結合《裝在套子里的人》,提出經典課文的解讀要“解套”,主張尋求文本與現代社會的契合點,鼓勵多元解讀乃至逆向解讀。文章確實呈現出作者對《裝在套子里的人》的教學思考,讓我們一定程度上認識到當前有關此文教學存在的誤區。該文作者對經典作品“創新求變”的解讀,似乎也應引起語文教育工作者的思考。
一、經典課文的創新之“慮”
在有關文學經典譜系的研究中,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影響的焦慮”理論,以此說明前輩學者和文學經典給后人帶來的心理焦慮,以及后代作者為沖破焦慮所作的嘗試。在當前的語文教育界,對于經典篇目的解讀與教學設計,似乎也存在著類似的“影響焦慮”。在語文教材中,一些經典篇目因兼具思想性、文學性與工具性,在歷次語文教材編選中都受到青睞。這些篇目入選教材的時間長、頻率高,經過專家、學者、名師數十年的打磨,已在語文教育界形成某些共識。因此在教學上,越是經典篇目,教師越容易陷入前人的窠臼;越是傳統篇目,教師越有想要擺脫“影響焦慮”的沖動。
回溯《裝在套子里的人》選編歷史,此文從1964年被選人教材,之后五十余年一直是中學語文教材的保留篇目。課文雖對原文進行了修改,但基本保留了契訶夫的思想精髓,并較好地呈現了其短篇小說的創作風格。在語文教學中,圍繞此文的分析多以人物形象為核心,強調作品的社會批判主題。而有關“套子”現實價值的思考,如人性的思考、人與社會關系的思考,則成為突破傳統解讀的切入點。此外,也有教師運用敘事學理論,從敘事視角或敘事結構入手,借助原文本的嵌套結構來深化對其主題的剖析。可以說,新角度、新方法的提出,正是語文教育工作者擺脫“影響焦慮”的大膽嘗試。
但對“影響”的過分“焦慮”也會帶來某些刻意的求新和值得商榷的求變。在《經典解讀如何“解套”》一文中,作者指出對《裝在套子里的人》的解讀必須擺脫“意識形態”“時代背景”的“套子”,并大膽提出從“心理問題”“婚戀問題”“教師的職業性格”“告密人格”等角度對文本進行多向解讀。如從心理學的角度,指導學生體會心理問題給別里科夫帶來的困擾,并引導他們思考,“我可以怎樣跟他談話溝通,使之擺脫巨大的心理陰影”;從婚戀角度,引導學生思考“對于內心的感情如何勇敢去表達……對戀人性格行為如何在‘求同存異中主動包容”等問題;從職業角度,讓學生體會“別里科夫式教師”的職業壓力;從“告密人格”角度,思考如何“營造一種健康規范的社會生活氛圍”。在作者眼中,這些富有“新意”的闡釋,可以讓語文教學掙脫“套子”的束縛,并使經典解讀“富有‘現代色彩”。
讀罷此文,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該文作者急欲擺脫“影響”、另辟蹊徑的“焦慮”,但也不得不反思這些大膽創新的“解套”嘗試:是否也陷入了物極必反、過猶不及的“套路”?對于經典文學作品,特別是語文教材中經典課文的解讀是否需要在“創新”的同時,適當地“守正”?是否也應存在一些“限度”?
在語文教學中,經典課文的解讀不能一味地創新,適當的“守正”既是文學文本的要求,也是語文教學的要求。首先,經典課文的解讀受限于作品的題材與創作手法。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教師是否需要結合創作背景或時代背景進行文本解讀。對于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因其題材具有很強的現實指向性,其主題帶有很強的現實批判性,因此采用社會歷史批評的闡釋模式,從作品產生的時代背景、社會環境入手,結合作家的思想傾向、社會活動,對文本進行分析與評價,是非常有效的經典解讀方式。這種分析不僅能凸顯作家及作品的社會、歷史價值,也更易于讓學生把握文本的主題或中心。以《裝在套子里的人》為例,該文無論是文本內容還是創作手法,都是典型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在此文的教學中,明確時代背景、社會環境,正是基于文本自身特征的教學設計。
其次,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雖然文本批評使文本意義的生成擺脫了作者限制,闡釋學與接受美學又使讀者獲得了獨立處置文本的權利,但這并不代表經典解讀是完全自由、毫無界限的,因為文本內容也限制了解讀的方向。解讀經典的目的不是借經典表達讀者個人對某些社會問題的看法,而是為了更好地理解經典的內涵,認識經典的歷史價值與現實價值。在經典作品的解讀中,我們提倡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對文本進行多元解讀,但解讀的要旨是基于文本的語言、形式、結構,剖析文本的深層意蘊,而絕非脫離文本內容,“天馬行空”地隨意拓展與引申。例如在《裝在套子里的人》中,作家雖設定了別里科夫拉丁語老師的身份,但并未敘述其作為老師的職業壓力;作家雖講述了別里科夫的戀愛,但也未涉及其與華連卡作為戀人的相處,更談不上戀人問的求同存異。那些所謂從“婚戀角度”“職業角度”對經典的“創新”解讀無異于舍本逐末,使經典淪為工具,淪為社會問題討論中的“案例”。
此外,與純粹的文學經典解讀不同,在語文教學中,經典課文的解讀還受到教材編排意圖、學生能力水平等文本以外的因素的限制。前者影響解讀的廣度,后者影響解讀的深度。從教材層面看,語文教材不是單純的文學作品選編,其選編過程是課程標準的具化,是課程目標的反映。教材往往會以“單元說明”“學習提示”等方式明確一些經典文本的教學重點或學習重點。盡管教材會為師生預留多元解讀的空間,但在教學中,教師對這些經典文本的解讀以及與之相關的拓展都要以課標為標準,以教材為依據。因此,語文教學中的經典解讀不是完全自由的、開放的。那些明顯偏離教材指向、超出課程要求的經典解讀,即便大膽、新穎,也不能進入課堂教學的范疇。以《裝在套子里的人》為例,此文收錄在統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下冊第六單元。單元說明要求學生通過本單元的學習,能認識到社會的復雜,“以正確的立場、睿智的頭腦和敏銳的眼睛,去觀察思考,分析鑒別”,以閱讀“豐富人生體驗,提升對社會現實觀察、分析、判斷的能力”,同時在閱讀中“注意知人論世”“關注作品的社會批判性”。而學習提示不僅明確了別里科夫的性格特征,也要求學生注意分析人物性格的成因,“體會這一形象的社會批判意義”。這實際上已經為教師指明了解讀此文的方向。而當教師以“解套”創新為由,引入諸如“心理問題”“婚戀問題”等解讀方向時,明顯是對課程與教材的偏離。
同時,與純粹的文學經典解讀不同,語文課堂上的經典解讀以中學生群體為對象。學生的知識水平、閱讀經驗、心理接受能力都直接影響經典解讀的深度。那些超出學生接受能力的文本分析與解讀視角,顯然也不應該出現在語文教學中。任何課文的解讀都不能以“創新”之名,違背文學批評的基本原則與語文教育教學的基本要求。
三、經典課文的教學之“思”
我們需要進一步思考,對經典課文的解讀及教學創新,其重心是文本的內部探究還是文本的外部拓展。文本的內部探究強調對文本內部結構、語言、意義、手法等因素進行深入剖析,發掘前人可能忽視的解讀視角,開掘文本潛在的意義空間,從而使學生獲得全新的審美體驗。這種研究以文本自身為主體,解讀的合理與新穎程度有賴于師生的文本細讀能力。文本的外部拓展則強調對文本歷史、社會價值的審視,發掘文本與外部現實的關聯,借由文本引導學生探討人生、社會、時代等問題。這種拓展以現實為導向,有助于深化學生對外部現實的體認與思考。
在教學中,選取哪個角度進行經典解讀,與語文教師對經典文本特質與價值的認識有直接關系。文學經典“是公認的偉大作家的不朽作品,具有強大的審美的力量、藝術原創性和美學典范的意義”。原創性、審美性與思想性是文學經典的重要特質。對于語文教材而言,經典課文還必須具有不可替代的教育價值。但無論是獨特的人物形象,還是作家深邃的思想或作品難以超越的藝術高度,都是以文學文本作為依托加以呈現的。與非經典相比,經典課文的文本自身就是意義來源與價值所在。因此,文學文本是經典解讀的主體。任何脫離文本的解讀與拓展都只能是緣木求魚。語文課程需要反映時代要求,需要引導學生關注社會,參與當代文化生活,但在完成這些學習任務的過程中,經典篇目與非經典篇目所應發揮的作用或有不同。正如王榮生教授將教材選文分為定篇、例文、樣本與用件四種類型,我們雖然不能說那些被引入教材的文學經典都屬于定篇,但這些“偉大作家的不朽作品”也不應該成為教材中的“用件”,僅僅被用來“引起議題”或“提供資料”。
同時我們還需要思考,在語文課堂上教師對經典課文的解讀是單純的個人行為,還是以公共理性為基礎的社會行為。作為閱讀者,教師對于經典文本必然會有私人化的理解或個性化的認識,但這些私人闡釋能否進入課堂教學的范疇,還需要以公共理性進行衡量。從闡釋學的理論看,對經典文本的闡釋本身就是一種公共行為,其有效性以能否“生產具有廣泛共識的公共理解”為前提,以“為理解共同體所認可和接受”為標準。對于個人闡釋而言,只有當其“最大限度地融合于公共理性和公共視域”時,才能擺脫“私人”范疇,獲得一種“合法性”。
在語文教學中,教師在課堂上對于經典課文的解讀就是一種闡釋行為。當我們力圖超越經典文本的現有解讀范疇進行教學與創新時,必須要衡量個性化的文本解讀能否被納入公共話語體系,能否獲得廣泛的“公共理解”,能否經得住學界的考驗以及大眾的考量。語文課堂是一個公共的話語空間。在這里,教師不僅是學習活動的組織者,也是話語活動的引導者。在課堂這個公共空間里,語文教師對經典文本的解讀絕不應該是單純的個人體悟,更不應該為了追求教學“創新”而以私人闡釋代替公共闡釋。對于經典課文的解讀與教學需要“解套”,但新的闡釋必須是經得起“文學場域”“教育場域”中的閱讀者、批評者、創作者,以及教師和教研工作者共同檢驗的,否則經典課文的教學創新可能淪為對經典文本的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