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泓橋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廣西桂林 541004)
貫穿18世紀的啟蒙運動,被視為法國大革命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先聲,是在歐洲封建專制出現尖銳統治危機,新興資產階級要求分享政治權力和社會財富的特殊時代背景下應運發生的。啟蒙運動伴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一同發展,并不斷深化壯大,繼承發展了歐洲17世紀以來優秀的科學文化成果。啟蒙思想家則在不同領域發揮才智,推動文明的發展進步。彼時,以法國為中心的歐洲大陸激蕩著思想的火花,各個知識領域均呈現出一片百家爭鳴的繁榮態勢。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作為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對自然與社會科學的諸多領域均有研究和貢獻。如今我們已習慣于將他定位為文學家、思想家、哲學家,往往忽略了盧梭也曾是一位頗有影響力的音樂家。某種程度上,盧梭的音樂成就被同時代的巴赫家族成員、亨德爾、海頓等人的巨大光芒掩蓋了,但事實上,他的確是一位勇于革新、又大膽非凡的音樂家,為自己在18世紀的音樂界爭取到一席之地。從音樂風格史看,盧梭生活在巴洛克晚期向古典主義風格過渡的時代:洛可可風格、情感風格等短暫卻耀眼的音樂風潮呈現出向古典主義“理性”過渡的傾向。音樂已成為一項“國際貿易”,大眾對音樂會和樂譜等出版物的需求越來越大,使得音樂成為在世界范圍內流通的“精神制品”——這也直接導致了音樂家間經常展開競爭來“討好”已有的聽眾群和吸引潛在支持者。同時,伴隨著藝術參與門檻的“下沉”,經濟實力和人口規模不斷上升壯大的資產階級逐漸取代貴族,成為音樂作品和音樂家的主要消費者、資助者。
不同于很多西方音樂家,盧梭既沒有成長在傳統的音樂世家,也未接受過正式的音樂教育。直到1728年,由于在貴族家庭當差,盧梭首次接觸意大利音樂。1729年,雇主華倫夫人覺察到盧梭似乎具有音樂方面的才能,遂將他介紹到阿訥西教堂的琴師尼克勞茲處,這也是盧梭唯一的專業音樂學習經歷,只維持到1730年冬季。此后的人生經歷中,他卻從未間斷從事與音樂相關的各種工作,比如擔任音樂教師、為個人或劇團抄寫樂譜等。
啟蒙運動提出“自由、平等、博愛”的鮮明口號,實行開明專制的君主一定程度上也鼓勵民眾在不同的社會領域各抒己見。因此,歐洲各國經常發生思想爭論,其中與音樂有關的主要有三起,分別是:和聲派與旋律派之爭、喜歌劇之爭、格魯克與皮契尼之爭。這三起爭論均對18世紀音樂的風貌塑造和發展走向起到了巨大影響。作為核心人物,盧梭不僅直接或間接參與了全部爭論,由于其觀點代表啟蒙思想家群體,也深刻影響了爭論結果。
下文以“喜歌劇之爭”為例,說明盧梭參與爭論的情況。18世紀,資產階級在精神領域的需求和影響力逐步增加,但盛行的法國大歌劇依然保留著高度封建傳統:以貴族為主要聽眾群體;作品中充滿了格式化的宮廷風范以及冗長浮夸的裝飾。這些特征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法國大歌劇的僵化和衰亡,促使部分作曲家執筆發聲,嘗試寫作反映資產階級生活情感的作品。漸漸地,這樣的音樂作品在歐洲各國受到歡迎,發源于意大利幕間劇的喜歌劇無疑是這類新型作品的最佳代表。1752年,由佩爾格萊西作曲的《女仆作夫人》在法國演出后獲得了極大成功,引發了法國歌劇與意大利歌劇孰優孰劣的爭論。盧梭、霍爾巴赫、狄德羅等人在這場論戰中旗幟鮮明地支持意大利喜歌劇,拉莫和法國貴族則是法國音樂支持者。此次爭論規模空前,遍及巴黎,從貴族到平民無不涉足其中。這表面上是一場音樂理論之爭,卻暗含啟蒙思想家與宮廷文化維護者在音樂思想領域的較量。1752年,盧梭創作了歌劇《鄉村占卜師》,次年發表了《論法國音樂的一封信》,這也成了這場論戰的高潮。最終,“喜歌劇之爭”以意大利音樂的勝利告終。
《論法國音樂的一封信》在歌劇史上及盧梭個人的音樂生涯中都是重大的一刻,那是他關于音樂藝術的感覺,實現手段以及未來的重大宣言。一些音樂史學家甚至認為這是他所有音樂理論著作中最為意義重大的。信中寫道:“我們的語言既不適合作詩,更絲毫不宜配樂……意大利語的倒裝法對于優美的旋律來說,遠比我們推理式的語序有利得多。”
盧梭還影響了格魯克歌劇改革。格魯克提出音樂應服從于戲劇,應配合、烘托戲劇以使其更好地發展,最終來表達劇中人的情感。因此,改革劇目中的演唱及舞蹈中與作品內容不符的嘩眾取寵片段都被刪除,使戲劇與音樂的結合達到更適宜的狀態。從這些措施中,很容易看出盧梭“重返自然”的審美主張。在歌唱語言的選擇上,由于受到盧梭關于歌唱與音調論點的影響,格魯克致信盧梭希望兩人能合作共同創造一種適合歌劇演唱的“世界語言”。之后的歌劇改革家們如瓦格納、達爾戈梅斯基以及穆索爾斯基等都通過自己的創作實踐對語言音調的緊密關系進行了研究。
18世紀40年代,盧梭設想了一套以數字取代音符的記譜系統,寫成《音樂新符號建議書》,呈獻給巴黎科學院宣讀,但科學院并沒有給出積極回應(事實上,用數字代替音符記譜的構想早在1655年便具雛形)。這樣,盧梭對記譜法的嘗試性革新,便以失敗宣布告終。但在其盛名影響下,不少人開始關注《音樂新符號建議書》。
在理性主義思潮影響下,啟蒙運動漸漸發展到頂峰。啟蒙思想家們編寫了一套《百科全書》,此書由狄德羅任主編,達朗貝爾、孟德斯鳩、伏爾泰等人均參與了編寫工作,史稱“百科全書派”。1749年起,盧梭應邀為《百科全書》編寫音樂條目,并在之后不斷進行修改和補充。1767年,盧梭將這些音樂條目短論匯編為《音樂辭典》一書,并在日內瓦出版。當時,歐洲較少有音樂辭書出版問世,因此,盧梭是對18世紀為數不多的對音樂辭書編纂做出了貢獻的音樂理論家。
《音樂辭典》鮮明地反映了時代特色。因為辭典中收錄了歐洲民間音樂、北美印第安音樂及中國音樂等實例,所以常被作為對非西方音樂的早期系統性研究而引用。《音樂辭典》也因其中收錄的異域民間音樂譜例而被認為是“跨出了民族音樂學研究的第一步”,但在列舉中國曲調時卻發生了筆誤現象。后來,作曲家韋伯首先在《圖蘭多特序曲》中引用了這一錯誤譜例;之后,欣德米特又在《韋伯主題交響變形曲》中重復了這個錯誤。直到中國民歌《茉莉花》以后來居上的壓倒之勢出現在西方音樂文獻之前,說盧梭誤傳的曲調是當時影響最為廣泛的“中國曲調”并不為過這個筆誤雖然是一時疏忽,但延續了二百多年并被反復引用,說明《音樂辭典》是在音樂史上受到作曲家肯定并且在很長時間內具有影響力的著作。
1753年,盧梭完成了《論語言的起源兼論旋律與音樂的模仿》。此書中,他進一步肯定了旋律對情感和想象的塑造作用,認為旋律使音樂真正成為一門模仿的藝術,而模仿使音樂上升為杰出藝術;旋律通過模仿聲音的變化來表達各種情感,而和聲并不具備這一功能。盧梭明確表示出對以拉莫為代表的法國音樂傳統的反感:“對于一個頭腦中充滿了‘和聲才是音樂偉大效果的唯一源泉’的類似偏見的音樂家……我們應該讓他們去寫法國歌劇。”盧梭在支持意大利音樂的過程中,透露出“情感論”的美學傾向。他在該書中提道“音樂是語言中情感屬性的放大,因而是一種主體性的情感表達”,并且認為藝術討論中的荒謬之談都是由物理方面的觀察給出的。可見,盧梭已不僅執著于“百科全書派”的理論基礎——理性主義了。
盧梭創作的音樂作品時期藝術理論的踐行,他早年曾創作部分室內樂和歌曲,但主要影響力集中于歌劇領域。《鄉村占卜師》是盧梭最著名的作品,其音樂質樸自然,著力表現小人物的生活,力圖實踐“音樂是無罪的奢侈”這一樸素創作理念。因此,這部歌劇既沒有繁復對位,也沒有濃重和聲,發揮了旋律之美,樸實卻充滿生氣。其中的歌曲《難過的一天匆匆而去》,僅用三個音不斷進行變化,被稱為“三音詠嘆調”,廣為傳唱。這部作品于1752年在楓丹白露上演并獲得成功,它不僅獲寵于宮廷,也流行于民間,成了當時唯一可以與《女仆作夫人》共存的法國喜歌劇。
法國國王因欣賞這部作品而賜盧梭年金,盧梭卻推辭未受。但他也并非未從中得到任何益處,這部歌劇在宮中第二次演出的時候,蓬巴杜夫人竟親自扮演女主角柯爾蒂的角色。國王本人也緊接著高唱其中悲傷的獨唱曲《我迷失了自己》。
長期以來,對盧梭的研究大都是從非音樂的角度進行的。作為一個音樂家,盧梭的成就同樣應當受到重視。盧梭生活的環境中蘊含著劇烈變革的因子,它起源于對舊制度的反抗,也孕育著某種全新的規則和秩序。相應地,舊制度中不合理的文化因素也受到沖擊并漸漸瓦解,并在此過程中以哲學、藝術、科技等形式對社會狀況進行反映。由此,盧梭嘗試著摒棄構筑巴洛克音樂大廈的最后幾根石柱:他大膽引導音樂走下神壇和王座,在宗教和君權的崇拜中喚回普通人的理性和自尊,小人物成為他的音樂描寫對象。這種對社會演變的表達和設想,極大豐富了音樂的表現力和表現范圍;他對“旋律是音樂靈魂”這一信條的推廣,迫使某些統治了音樂創作數百年之久的陳規不得不退出舞臺中心,主調音樂的明朗清晰才能順遂地代替復調音樂的繁復矯飾,音樂風格的重大交替也因此得以實現。
盧梭的音樂觀及其所從事的音樂活動對啟蒙時代音樂文化的塑造起到了承前啟后的關鍵作用。誠摯而熱切地改革愿望,讓他成了巴洛克音樂的告別者、古典主義音樂的推動者以及浪漫主義音樂的預言者。因此,在海頓、莫扎特大放異彩的年代中,也許盧梭始終是一個二流的作曲家和理論家,卻毫無疑問地成了對18世紀來說最不可或缺的音樂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