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侯森
〔摘要〕中國現有4000萬失能半失能老人,如何滿足失能老人的照護需求,提升其生活質量,不僅是我國應對人口老齡化進程中的難點與痛點,也是重要的社會治理問題。本文從場域轉換這一微觀視角出發,以失能老人為中心,考察了家庭與機構養老場域存在的差異,揭示了機構養老的社會心理機制,發現由家庭到機構轉換引致的失能老人黏連與剝離、主人與客人、私人與公共三組矛盾,提出了家庭、機構及社區的整合治理對策:機構嵌入社區、健康賦權、保護老人的私人空間以及摒除對失能的偏見與歧視,以期實現失能老人在機構中的善養。
〔關鍵詞〕失能老人;養老場域;慣習;社會心理機制;治理
〔中圖分類號〕D63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8048-(2021)04-0104-08
一、問題提出
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國家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中長期規劃》提出了“健全以居家為基礎、社區為依托、機構充分發展、醫養有機結合的多層次養老服務體系”,明確將機構養老定位由“補充”轉變成“充分發展”,并要求扶持引導養老機構聚焦失能失智老年人長期照護。〔1〕根據全國老齡辦發布的第四次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調查結果,至2018年底我國失能半失能老人約4000萬,在傳統的家庭照護模式難以為繼的背景下,社會化的機構照護日益成為失能老人家庭的“剛性需求”。然而從供給側看,這種龐大的剛性需求并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僅有9.69%的失能老人由養老機構護理人員或保姆照料,家庭仍然承擔著90%以上的照護供給,并面臨子女照料缺失、配偶照料艱辛的困境(王震〔2〕,2018;唐敏〔3〕,2018;李彥潔等〔4〕,2017)。我國現階段提出“機構充分發展”的政策目標,正是在于積極推動機構的專業化服務及資源優勢能夠引領、指導、管理并融入社區居家照護中,形成居家社區機構融合發展的養老服務治理體系,進而解決好失能失智老人的養老問題。
目前針對養老服務的研究多單獨聚焦于家庭、社區或機構養老場域,并取得豐碩的研究成果。在機構養老方面,文獻多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關注選擇機構養老的影響因素。比如有學者提出對于喪失或部分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失能半失能老人、患病需要長期醫療護理的老年人來說,應選擇機構養老。〔5〕還有學者探討了失能老人機構養老的主觀意愿及養老偏好(肖云、隨淑敏〔6〕,2017;王莉莉〔7〕,2014;張文娟、魏蒙〔8〕,2014)。第二,綜合分析機構內失能老人需求及生活狀況。如對于機構養老的失能老人護理需求的研究(肖云、湯小燕〔9〕,2015;景躍軍、李元〔10〕,2014;王黎等〔11〕,2014);對于失能老人生活質量、滿意度、抑郁程度以及養老機構整體狀況等方面的研究(青連斌〔12〕,2017;李運等〔13〕,2019;陳娜、袁妮〔14〕,2018;唐鈞〔15〕,2015;嚴運樓等〔16〕,2018)。上述成果為我們提供了機構照護養老狀況的總體圖景,然而遺憾的是鮮有研究揭示機構內老人需求未滿足或生活滿意度不高的微觀社會心理機制,其結果則表現為割裂了個體與結構、主觀與客觀的互動關系。
失能老人作為能動性主體,是家庭和機構聯結的紐帶。失能老人養老場域的選擇由家庭轉移到機構,實質上是將家庭中慣有的行為、心理模式帶入到機構中,并在機構中對慣有行為、心理模式不斷調整以適應新環境,調適的結果決定了在機構中養老的滿意度,也是衡量是否實現“老有善養”的最終標尺。所以說,機構不僅僅是老人身體的照護之所,也是心理安撫之地;進一步講,機構應當建成如家庭一般老年人的生活、精神家園,成為養生、安心之所在,實現所謂的“機構養老居家化”〔17〕 。由此,我們需要追問并厘清以下幾個問題:家庭和機構對于失能老人差異何在?帶著家庭“影子”的失能老人與機構如何互動并導致了哪些不適應?如何治理以提高老人生活質量?本文將引入布迪厄的場域理論,關注失能老人個體與家庭、機構之間的互動關系,從老人由家庭向機構養老的場域轉換入手,探討機構養老的微觀社會心理機制,從而為構建多元主體共治的養老服務體系提供理論依據,為實現機構內的老有善養提供實踐進路。
二、理論工具
場域理論在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宏大的思想體系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布迪厄認為,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18〕,是按照行動者特定邏輯設立的,是行動者參與社會活動的主要場所。布迪厄的場域不是一種對社會的單純的空間分割,而是指有一定文化特征因素在其中作用的相對獨立的具有社會性的“場域”,主觀性的東西已經被包含進去。〔19〕根據布迪厄對于場域概念的界定,筆者在下文所建構的家庭場域、機構場域,不僅僅是指失能老人生活的大小明確的物理空間,還包括失能老人與家庭成員、養老機構成員相處的氛圍以及各個成員之間建立起來的關系網絡。布迪厄場域理論另一個核心的概念是慣習。慣習不同于習慣,它“是深刻地存在于性情傾向系統中的、作為一種技藝存在的生成性能力,是完完全全從實踐操持的意義上來講的, 尤其是把它看作某種創造性藝術”〔20〕 。慣習來源于行動者早期的社會化經歷,能夠有所限制地自由地制造思想、感知、表達、行為、情緒等產品。
場域理論適用于分析失能老人機構養老治理問題,從而消除主、客觀二元對立及主體與結構的割裂。場域并不是完全客觀的、結構的,場域的形成穿插著人的主觀實踐因素。而慣習的形成也同樣糅合了個體的主觀成分和場域的客觀因素。也正是場域與慣習共有的客觀性和主觀性將場域和慣習統一起來,實現了結構和個體的統一。由此推論,失能老人慣習既存有老人個體的主觀意識,又保留了家庭場域特有的客觀烙印。失能老人從家庭場域進入機構場域后,面臨著新的場域和原有慣習之間的相互較量,以判斷彼此之間是否適配。因此有必要將失能老人機構養老問題置于場域理論視野中,進而將失能老人個體的主客觀與家庭、機構的主客觀統一起來,以消除原有的二元對立,從而更精準地把握失能老人內在的“未被表述”出來的本質需求,確定機構與失能老人需求之間的潛在差距,為實現老有善養提供一種新思路。
三、治理切口:場域的差異和慣習的脫節
布迪厄認為慣習與新的場域相遇,會出現三種不同的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新的境遇(環境、機遇和限制)與慣習最初被內化的環境十分相似,慣習就會比較順利地進行社會再生產。第二種情況是,新的環境與最初被內化的環境之間的差別不大,慣習也會隨之調整。第三種情況是,新的環境與最初被內化的環境有顯著的不同,慣習與場域之間就會出現“不合拍”或“脫節”現象。而失能老人慣習與機構場域的脫節會導致失能老人的不適應、反抗、焦慮和機構養老滿意度降低。那么失能老人慣習與機構場域是否脫節?脫節的表現形式是什么?這是解決不同場域養老治理問題的核心切口。
判斷失能老人慣習與機構場域是否脫節,首先是要明確家庭養老場域和機構場域存在何種差異。機構場域本身是經濟場域的附庸,其核心資本是經濟資本,從本質上來說養老機構場域是依靠以照護服務買賣為要務的行動者之間的經濟關系來維持的。付費是失能老人進入機構場域的主要手段,是一種門檻或者說是分離器,一方面將有意愿但是卻交不起費的失能老人阻止在外,另一方面進入場域的失能老人又以繳費的多寡享受優劣不等的服務,比如房間的大小、居住人數、環境優劣、照護等級等項目。家庭場域的維持則依靠的是行動者之間的親密情感關系,親密意味著行動者彼此間的熟識、信任與照料,情感則是在婚姻、血緣還是基于各種資源和照護的親密關系中穿插的關鍵主線。家庭的核心資本是情感資本,而經濟資本只是他們實現情感寄托的一種工具。經濟支持對于家庭關系的存續與發展是必要的支撐部分,但即使家庭成員不從事經濟生產活動,沒有相應的收入來源,甚至身體條件不足于自理時,家庭成員還是要負擔起照護責任,家庭之間的關系也不會因此斷裂。
由于家庭場域和機構場域存在顯著差異,因此可以推斷失能老人由家庭場域進入機構場域會出現布迪厄所說的第三種情況,即慣習與場域的脫節。這種脫節現象具體可體現為如下三種情形。
(一)黏連與剝離:兩種矛盾的交織
失能老人初入機構場域所表現的慣習脫節現象,其實是原有慣習與新入場域之間的矛盾。在此討論黏連與剝離的矛盾只是其中之一,并且該矛盾有顯性和隱性兩個層面。
首先是顯性矛盾,即機構物理空間的剝離和失能老人期望與家庭黏連的矛盾。家庭在老年人的生活中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家庭不僅為老年人的生活提供物質支持,更是老年人情感寄托的場所,是老年人與家庭成員聯系的最主要場域。費孝通先生認為中國鄉土社會的人際關系是同心圓狀的差序格局網絡,親屬關系是距離圓心最近的一種關系。〔21〕并且,隨著老年人在社會中其他角色的弱化,他們對于家庭的親密關系越來越重視,兒孫滿堂、承歡膝下是大多數老年人的期望。我國老年人仍然主要依靠兒女養老,在思想上仍然存在“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然而對于失能老人來說,居家養老卻存在困境。一方面,家庭的經濟、服務提供功能或存在弱化現象〔22〕。另一方面,由于自理功能的部分或全部喪失,家庭成員必須付出巨大的成本來照料老人,相比于經濟壓力,照料失能老人帶來的精力上的損耗更讓家庭成員無力承受,因而選擇機構養老照護日益成為迫不得已的“剛需”。雖然機構能讓家庭成員從繁重的照料中解脫出來,且能給失能老人更專業、細致的照護,但是另一方面,機構天然的空間隔離也拉遠了原有家庭間親密的代際關系,血緣親屬對于失能老人的情感支持也因由空間轉換帶來的開放性式微和封閉性增強而變得越來越薄弱。
其次是隱性矛盾。即失能老人自己主動的剝離與機構推動黏連之間的矛盾。對于失能老人來說他們又不總是被動的,住進機構的他們也能發揮自己的主動性,借助手機——打電話來實現自身與家庭的黏連。在調研過程中老人會用“我打個電話(子女)就來了”來回應“子女多久來看你”這樣的提問。但筆者追問他們給子女打電話的頻度時,老人則以“子女忙”“自己沒有事”“在這里挺好”等作為“不打電話”的理由。“打電話就來”是作為子女的責任,是老人感覺自己與家庭仍然關聯的一種方式,抑或是子女賦予給老人的“契約權力”,延續著老人自己在家庭中家長地位的體驗,但這種權力很少由住進機構的老人行使。這是失能老人和家庭的主動剝離。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傳統孝道文化的沒落,老人不再享有經驗上的威望,逐漸偏離了家庭的中心地位,對于家庭事務越來越喪失話語權。特別是失能老人,在不給家庭做貢獻的同時,還需要消耗家庭大量資源。由身體困境帶來的巨大反差不僅會給他們帶來沉重的心理負擔,還誘使他們做出邊緣化選擇。機構便是他們的選擇之一。然而一旦進入機構,失能老人與家庭的距離則進一步拉大,被邊緣化的認知進一步加深,導致失能老人即使知道自己擁有“打電話子女就來”的權力,但也不行使。矛盾就在于機構對失能老人在長期老化過程中形成的與家庭場域主動剝離的性情傾向是持反對態度的。機構會主動開展各種活動、動用相關資源來支持老人與家庭的黏連,阻止老人與家庭的剝離,因為這種狀態通常會對老年人的身心健康產生不利影響,增加老年人日常活動能力受損和精神不適的風險。
(二)主人與客人:角色地位的落差
雖然目前關于現代化和家庭代際關系變遷的討論很多,但并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大多數學者認為,伴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老年人在家庭中的權力和地位已日漸衰落,父母身份已經“非神圣化”〔23〕,甚至老年人在家庭中“保姆化”, 即老年人承擔大多數家務責任而放棄了大部分的決策權〔24〕。在上文也提及老人在家庭中地位由中心到邊緣的嬗變,但是這種嬗變發生在家庭場域中的核心血緣圈層,是一種相對的變化。在家庭場域中老人的地位雖然沒落了,甚至被年輕一代排擠在重大事件決定和管理范疇之外,把老年人標簽為“落后”“沒文化”“老掉牙”,對他們的觀點嗤之以鼻,但老人終歸是這個家庭的主人之一,其在處理家庭關系中被賦予的仍然是主人角色,并沒有將其冠以“外人”隔離起來。這種“主人翁”慣習是在家庭生活的數十年中形成的。少幼時期與家庭的融入并建立起來的信任,是“主人翁”意識的萌芽;青壯時期占據家庭場域中的優勢位置,導致這種觀念沉淀至骨子里;暮年時期,家庭主人意識受到崛起的青年一代的威脅,但它在面臨著隱退和衰弱風險的同時,也會有所抗拒。現在越來越多的老人選擇獨居,一方面是為了規避與子女生活帶來的摩擦、麻煩;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被排斥的敏感,為了維持其原有的家庭地位做出的無奈選擇。
然而,家庭場域中形塑的“主人翁”慣習卻無法在機構場域得到再生產。機構場域突出的是市場原則,是買賣關系的體現,追求雙方處于平等地位的等價、自由交換。正如顧客去商店買東西:出讓經濟資本,獲得商品的使用價值,顧客并不會因為購買一兩件商品而宣稱擁有商店的所有權,成為商店的主人。雖然很多機構宣傳讓住進來的失能老人享受“回家般的溫馨”,這更多的像是商家服務上的包裝,目的是讓老人的體驗更好。“鐵打的機構流水的老人”,入住人員的高流動性,從一定程度上來說也不可能營造出家庭的氛圍。此外,失能老人是高風險群體,高風險意味著高死亡。盡管機構總是刻意避免讓臨終的老人在院內去世,甚至“殯儀館的車也要從后門走”,但同伴突然地杳無音信,不免讓老人產生聯想,這種帶有死亡暗示的聯想,不僅不會讓住進來的老人有家的歸屬感,反而讓他們覺得機構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站”。
從家庭到機構,失能老人的角色由主人變成了過客,這意味著在家庭中構建的“主人意識”,也將受到新入場域的“客人意識”的沖擊:床位數量補貼的政策方式,變相激勵機構多建多人間,那么不合脾氣的室友就不得不將就;出行不再那么隨意,取而代之的是簽訂協議,履行請假手續;飲食也變成了利于消化的“老年餐”,無法依據自己的喜好對一日三餐進行葷素搭配;家庭中處尊居顯的“老來寶”,不再享有發布命令的特權,更有甚者摔倒后只因不熟悉、怕麻煩而怯于呼救,倒在地上整整一夜。這種由角色變遷帶來的不適應,其實質是原有慣習與新入場域之間的不匹配。
(三)私人與公共:隱私保護的困境
人與人之間的空間關系可以表現為相互排斥、相互重疊的關系。相互排斥的是私人空間。〔25〕人是具有思想的人,隱晦的倫理心理、天然的自尊情感、樸素的公私觀念以及內心獨處的欲望驅動構建自我的私人空間,來實現“欲求的隱私狀態”〔26〕 。人們劃地而居,建立家庭,從物理空間上將自我與外界隔離,并產生了不同的關系模式和行動邏輯。構建家庭,將自我事務隔離于公眾或他人眼光的行為,從本質上可被看作對隱私的追求。家庭是私人空間的中心,是實現人們隱私訴求的最佳場域。在中國的人際關系中,往往也是以家庭為中心呈現所謂的“差序格局”,并據此來選擇私人空間的開放程度。因為有了家庭作為隱私的屏障,人們在家的開放程度最大,最能達到“欲求的隱私狀態”與“實現的隱私狀態”的平衡。這就從私人空間的角度上,解釋了老年人為什么愿意選擇在家養老。對于主動選擇機構養老的老年人來說往往也是處于獨立的需要,他們不再從傳統的道義責任角度考慮自身的養老問題,也不再將自身的幸福感依托于家人,而是主動尋求個人生活的獨立自主〔27〕。對于被動選擇的老年人來說,自身就沒有放棄對于家庭中私人空間的追求,并帶著這種特有的隱私慣習進入到機構場域。
與作為私人空間的家庭不同,機構是相互重疊的公共空間,在這種群居的環境中對失能老人隱私的保護就顯得非常困難。老人入住機構需要填寫各種信息表格,需要對經濟能力、失能水平進行評估,這暴露了老人的經濟隱私、健康隱私。因為失能老人是高風險群體,機構必須對其親屬子女有所了解,這涉及對失能老人家人的隱私。由于機能的損傷,在進行日常照護服務時,失能老人與護理人員不得不進行肢體上的接觸,洗澡、如廁、穿衣、脫衣等行為會讓老人最私密的身體部位暴露在護理人員的眼中,觸及老人生理和身體隱私。社會工作者、志愿者或是護理人員在為老人提供精神慰藉服務時,又會牽扯到失能老人性格、愛好、人生態度、思想觀念、過往經歷等方面的隱私。失能老人的私人空間也受到了極大壓縮,個人空間范圍往往僅剩勉強容得下身軀的床鋪和堆滿雜物的柜子、背包。此外,在保護與被保護、給予與被給予的關系下,護理人員對于失能老人來說始終處于一種無法違背的優勢地位,這就意味著護理人員侵入失能老人的隱私空間、獲取隱私信息存在某種合理性,失能老人的私人生活也就變成了他人可以隨意出入的公共綠地。
根據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人的尊重與自我實現需要屬于高層次需要。而自尊需要和個人的隱私權利緊密聯系。哥德金認為,“決定公眾可以知道多少個人事務的權利”是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這項權利是“個人尊嚴”發生和保存的要件。〔28〕也就是說,拋開隱私權利來宣揚失能老人的養老尊嚴是可笑的,保護隱私就是維護老人的尊嚴。但我們總是經驗性地認為,在保障基本生存面前,其他的一切都要靠后,似乎住進機構的代價就包括失能老人對于隱私的讓渡。機構既很難維護失能老人的隱私,又缺乏維護這種隱私的意識,那么失能老人在家庭中形成的特有的隱私慣習,在機構中就難以延續。這種脫節不可避免地挫傷老人的自尊,進而產生馬斯洛所說的“精神疾病”——失敗即無能力達到的精神健康狀態。〔29〕
四、治理路徑:慣習與場域的調適
慣習與場域之間的“不合拍”是暫時的。這是因為慣習具有一定的穩定性,但并不是恒久不變的。慣習會內化新的客觀對象,使慣習與新的場域之間的關系由不適合變得適合。然而慣習內化客觀對象的方式、過程以及內化的結果卻大有差異。內化可能是主動或被動的、平和或是曲折的、溫柔的或是暴力的。對失能老人的慣習與機構場域進行調適,目的就是使這個適應周期變短,速率加快,過程柔和。
(一)將機構嵌入社區
“嵌入式”養老服務模式是機構養老和社區居家養老兩種模式的補充和整合。〔30〕這種開在家門口的機構規模小、易推廣、管理簡單,具有明顯的情感優勢和地緣優勢。“嵌入式”機構一般開設在社區內部,或是社區周邊,沒有離開失能老人熟悉的環境和人際關系,滿足了失能老人在地養老的需要,也降低了失能老人入住機構的適應難度。嵌入社區的機構,離家近,方便失能老人“常回家看看”,子女也有更多的機會去看望父母,帶給失能老人更多的親情慰藉。 “嵌入式”養老較之機構養老有更弱的隔離感,一定程度上順延了失能老人對家庭黏連的慣習。雖然該養老模式目前面臨著社區空間不足、政策規劃不完善、經驗準備不充分、 “鄰避現象”等問題,但仍很好契合了失能半失能老人特殊的多元化照護需求,是解決目前養老困境的有效路徑之一。
(二)充分的健康賦權
有學者將健康賦權定義為患者積極開發和利用知識與能力,培養信心,獲得自我發展與自我滿足,提升自我意識感和自我效能感,從而控制疾病、管理生活和促進健康的過程。〔31〕機構要開展健康賦權教育,激發失能老人內心的潛力,營造可以讓失能老人傾訴自己需求和不滿的氛圍,通過開展“老年會議”等多種形式,讓失能老人有渠道把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護工在護理實踐中要承認老人的自我照護能力,尊重失能老人的意愿,鼓勵失能老人獲取健康知識,對于老人積極的行為要及時給予肯定反饋,打消他們“累贅”“負擔”的消極觀念。家人要理解支持,積極提供相關資源,參與到互動過程中來。研究表明健康賦權提升了老年人的獨立自主性,增強了其尊嚴感、社會存在感,改善了其生活質量,使老年人更加有話語權、選擇權,更像一個健全的“社會人”。這些舉措無疑會提升失能老人與機構的融合度,增強失能老人對于機構的歸屬感,提升其“主人翁意識”,進而能有效減輕“主人”角色到“客人”角色的落差。
(三)適度保護失能老人的私人空間
居所,是靈魂的安養之地,馬虎不得。我們在不斷強調老人生存重要性的時候,是否忽略了他們精神的價值需求呢?在大力倡導以人為本的社會中,“人”不僅僅是指人的身體,或是人專有的財富,還要關注人的內心“思想、情緒和感受”以及“個人不可侵犯的人格”。機構中的失能老人當然也有其獨立、不愿意被他人侵犯的精神世界,在這片只屬于自己的天空中,他們可以摘下偽裝的面具、安撫疲憊的心靈、放松緊張的情緒,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本性來安排,只有獲得這樣的精神世界,失能老人才能獲取真正的人格上的尊嚴。從現狀來看,機構對于失能老人隱私空間的保護觀念及措施都還很薄弱,機構也往往出于安全考量,利用自身的地位優勢,對于失能老人的隱私空間進行過度的干預和管制,失能老人的隱私期望往往也遭到了否定。因此機構應考慮對失能老人私人空間的適度安排及保護。
(四)摒除對失能的偏見與歧視
目前社會上還普遍存在著對“失能”的偏見或歧視。在整個社會場域——“元場域”中對于“失能老人”已經形成某種刻板的負面印象,比如無用、乖戾、負擔等。相關數據顯示,在我國失能老人總規模中,輕度失能老人占比為84.3%;中度失能老人占比5.1%,重度失能老人占比10.6%。〔32〕誠如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所說,“老年人的優勢不是體力、活動或身體的靈活性,而是深思熟慮,性格與意見的表達。這些品質與能力不但沒有隨年老而喪失,而是益發增強了”〔33〕。因此我們不能也不應該將失能老人看作社會的負資產,而應更多地學會尊重并欣賞他們豐富的人生閱歷、堅韌的意志和毅力以及智慧的意見表達。從宏觀層面而言,只有改變社會中對失能老人的偏見或歧視,也即是慣習,才能讓失能老人獲得更多的社會支持與關愛,也更有助于他們的康復。從微觀而言,個人只有在早期的社會化中消除對于失能老人偏見的慣習,才能在自己步入老年期后更淡定從容地應對失能的風險。
五、結語
世界衛生組織在《建立老年人長期照顧政策的國際共識》(2000)中提出,“長期照顧是由非正式提供照顧者和/或專業人員開展的活動系統,以確保缺乏完全自理能力的人能根據個人的優先選擇保持最高可能的生活質量,并享有最大可能的獨立、自主、參與、個人充實和人類尊嚴”〔34〕。面對我國日益深度老齡化、高齡化進程,失能老人規模將持續擴大。如何構建有效的老齡社會治理體系,特別是面向失能老人的治理方案,是當下嚴峻的社會治理課題,也是未來長期的挑戰。家庭、社區與機構融合發展,多元主體互動,場域優勢互補,在滿足老人安全健康需求的同時,深度關照老人未被滿足的心理與精神需求,是確保老人生命尊嚴的必由路徑,也是實現馬克思提出的“人的自由與全面發展”的應有之義。
〔參考文獻〕
〔1〕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國家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中長期規劃〔N〕.人民日報,2019-11-22.
〔2〕王震.我國長期照護服務供給的現狀、問題及建議〔J〕.中國醫療保險,2018,(9).
〔3〕唐敏.失能老人養老服務的理論模型、系統構成與支持體系〔J〕.社會保障評論,2018,(2).
〔4〕李彥潔等.農村失能老年人照顧者生活質量及影響因素分析〔J〕.全科護理,2017,(1).
〔5〕陳友華.居家養老及其相關的幾個問題〔J〕.人口學刊,2012,(4).
〔6〕肖云,隨淑敏.我國失能老人機構養老意愿分析——基于新福利經濟學視角〔J〕.人口與發展,2017,(2).
〔7〕王莉莉.中國城市地區機構養老服務業發展分析〔J〕.人口學刊,2014,(4).
〔8〕張文娟,魏蒙.城市老年人的機構養老意愿及影響因素研究——以北京市西城區為例〔J〕.人口與經濟,2014,(6).
〔9〕肖云,湯小燕.提高民辦養老機構長期照護服務供給能力研究〔J〕.河北經貿大學學報(綜合版),2015,(2).
〔10〕〔32〕景躍軍,李元.中國失能老年人構成及長期護理需求分析〔J〕.人口學刊,2014,(2).
〔11〕王黎等.養老機構失能老人護理服務內容及實施者資質的研究〔J〕.中華護理雜志,2014,(11).
〔12〕青連斌.我國養老機構基本情況的調查與初步分析〔J〕.晉陽學刊,2017,(1).
〔13〕李運等.居住養老機構的老年人失能現狀及失能老年人的生活質量影響因素〔J〕.中國老年學雜志,2019,(5).
〔14〕陳娜,袁妮.增能視閾下失能老人機構養老的社會工作介入探討〔J〕.中國老年學雜志,2018,(2).
〔15〕唐鈞.中國老年服務的現狀、問題和發展前景〔J〕.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5,(3).
〔16〕嚴運樓,楊毅,章萍.失能老人機構照護標準化建設研究〔J〕.衛生經濟研究,2018,(9).
〔17〕穆光宗.我國機構養老發展的困境與對策〔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2).
〔18〕〔20〕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133-134,170-172.
〔19〕李全生.布迪厄場域理論簡析〔J〕.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4).
〔21〕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25-34.
〔22〕黃健元,常亞輕.家庭養老功能弱化了嗎?——基于經濟與服務的雙重考察〔J〕.社會保障評論,2020,(4).
〔23〕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124-129.
〔24〕肖索未.“嚴母慈祖”:兒童撫育中的代際合作與權力關系〔J〕.社會學研究,2014,(6).
〔25〕周安平.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漫談〔J〕.浙江社會科學,2017,(5).
〔26〕〔28〕徐亮.論隱私權〔D〕.武漢大學,2005.
〔27〕張再云.關系主義的個體——城市老年人入住養老機構的個體化理論闡釋〔J〕.老齡科學研究,2016,(10).
〔29〕馬斯洛.動機與人格〔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40.
〔30〕胡宏偉等.“嵌入式”養老模式現狀、評估與改進路徑〔J〕.社會保障研究,2015,(2).
〔31〕楊陽,曾鐵英.健康賦權理論在老年護理中的啟示〔J〕.中華護理雜志,2016,(6).
〔33〕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M〕.徐奕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11.
〔34〕世界衛生組織.建立老年人長期照顧政策的國際共識(2000)〔DB/OL〕.https://www.who.int/publications/list/WHO_HSC_AHE_00_//zh/index.html.
【責任編輯:劉彥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