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祖輝 吳沁霞 鄺琪



摘 要:易地扶貧政策被視為解決“一方水土養不起一方人”困境的關鍵對策。但從“搬得出”到“穩得住、能致富”的過程,不僅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更是一項關乎千萬貧困戶能否真正脫貧的現實問題。本文通過對貴州黃平縣3個集中安置小區107戶的調查與數據研究,分析搬遷戶的社會融合現狀以及搬遷政策帶來的物理空間變換對于其社會融合(包括后續發展)的影響,并提出相關建議。研究發現,搬遷戶的心理融合、生活適應、經濟融合和持續發展程度呈現出梯次降低的趨勢,且經濟融合具有相對獨立性;易地扶貧搬遷戶的融合度受環境因素而非個人因素的影響更大;其中,公共服務、居住條件、社交頻率、耕地依賴對搬遷戶的社會融合有顯著的影響。
關鍵詞:易地扶貧;社會融合;影響因素
中圖分類號:C91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1)03-0046-12
易地扶貧是指通過國家政策扶持,將生活在缺乏生存條件地區的貧困人口搬遷安置到其他地區,并通過改善安置區的生產生活條件、調整經濟結構和拓展增收渠道,幫助搬遷人口逐步脫貧致富。2016年,國家發展改革委印發《全國“十三五”易地扶貧搬遷規劃》,對我國易地扶貧搬遷工程做出計劃與部署,包括基礎設施、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以及產業建設在內,整個工程計劃總投入達到9 500億元,并計劃在5年內完成22個省份1 000萬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扶貧搬遷工程。這無疑是自改革開放以來最復雜、緊迫的系統工程和社會工程。
與其他扶貧工程相比,易地搬遷工程的脫貧路徑是通過直接改變搬遷戶的居住環境以改變其生存狀況,被視為解決“一方水土養不起一方人”困境的關鍵對策。但個人能否脫貧致富不僅與之所處外部環境有關,還與其個人能力、社會網絡等密切相關。從農村“空降”到新的空間,面對居住環境、人際關系、生計方式的劇烈變革,搬遷戶是否真正融入城市?又如何實現從“搬得出”到“穩得住、能致富”的轉變?這不僅是值得研究的學術問題,更是關乎千萬貧困戶脫貧發展的現實問題。
社會融合是一個描述人與社會關系的綜合概念,涉及經濟、心理、行為等多個維度。它有助于展現宏觀層面的變化如何重構個體的生存結構,以及個體、家庭對這一變化的解讀與回應是如何反作用于社會的。因此,本研究選擇從社會融合的視角切入,選取貴州省黃平縣這一多山多民族的國家級貧困縣作為代表案例,研究易地搬遷政策帶來的物理空間變化對搬遷戶生活的影響,以期探索影響其經濟、心理融合的因素,并提出促進易地扶貧移民融合的建議。
一、相關文獻綜述
社會融合是新的移民或少數群體融入另外一個社會結構過程中發生的一個社會現象。概念源于國外種族或跨國移民的文化融合的研究,同化論、多元文化論、分層融合論等理論流派占據主流[1]。不同學者基于各自的研究視角給予了不同的定義,例如,同化論的Park認為社會融合是移民與當地居民相互滲透、同化文化生活的過程[2];學者童星和馬西恒認為社會融合是指移民在居住、就業、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等向城市居民轉變的過程[3]。而本文易地扶貧背景下的社會融合非指易地搬遷移民拋棄舊的價值觀、生產和生活方式等,與城鎮完全同化,而更偏向于“安居樂業”的概念。普遍來說,學者們都認同社會融合是一個動態的、多維度、結構化且具有主觀性的過程[4]。
概念定義和理論視角的不同選擇會直接影響社會融合的測量。社會融合的測量雖未有定論,但均呈現出多維度和多指標的特點。“學者梁波將西方社會融合測量模型綜合為三類:以Milton Gordon為代表的二維模型(結構性和文化性)、楊格·塔斯(J.Junger-Tas)等人為代表的三維模型(結構性融入、社會—文化性融入以及政治合法性融入)、恩澤格爾(H.Entzinger)等人為代表的四維度模型(即社會經濟、政治、文化、主體社會的接納或拒斥)”[5]29。面對本土的流動人口融合議題,國內學者在國外測量模型的基礎上進行了修正與重構,如張文宏等[1]從經濟、文化、心理和身份四個維度構建社會融合概念;楊菊華[6]除了提出經濟、文化、行為、身份四維測量結構,且系統化地提出了具體的測量指標;周皓則在綜合上述指標體系的基礎上,提出了以經濟融合、文化適應、社會適應、結構融合、身份認同為內容的五維模型[5]。但我們發現,上述測量模型更適合描述長距離、跨文化的人口流動融合問題,且測量指標更強調“同化”程度,而非流動人口“安居樂業”的程度,不能針對性地描述易地扶貧代表的深度貧困人口的鄉鎮間流動融合狀況。
國內對于社會融合的理論研究較少,主要以實證的經驗研究為主。區別于國外偏向于族群文化融合的研究,國內的研究聚焦于流動人口或外來農民工鄉城遷移的過程。根據對以往研究的梳理,我們可以將影響社會融合的因素多集中在制度、人力資本、社會關系因素上。制度因素上,首先,城鄉二元戶籍制度的制約,以及附加在戶籍上的收入差距、基本公共服務差異,不僅降低了流動人口的融合能力,也對移民的身份認同有顯著影響[6-9];同時,農民工居于城市時,其收入水平雖有提高,但相對水平仍較低,從而多居于城市邊緣等租金水平較低的地方,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隔離[10-12]。在人力資本方面,由于流動人口通常處于人力資本劣勢地位,大部分流動人口從事的工作多為技術或者半技術型工作,這樣的工作通常強度大、時間長、環境較為惡劣、收入水平較低,因而阻礙流動人口的社會融合[13-14]。在社會關系因素研究上,不少研究探討了社會網絡在農民工社會地位提高和城市融入的作用[15-16];同時,由于地理上的遷移,流動人口的社會網絡關系也實現了從農村血緣、親緣、地緣社會圈向陌生城市的社會圈的重構,他們將無可避免地面臨著適應障礙,從而對流動人口的社會融合產生消極影響[17-19]。
而關于易地扶貧移民融合的研究,我們發現大多數學者僅從生計可持續的視角[20-23],或者單一身份、心理等感知融合層面[24]來探討搬遷戶的融合水平,缺乏綜合性融合的視角。而關于易地扶貧政策對于搬遷戶社會融合的分析上,質性思考多于定量分析。因此,本文通過實地觀察、問卷調查等方式獲取數據,考察易地扶貧政策帶來的直接變化對搬遷戶在經濟、文化、心理等方面的綜合影響,并分析不同維度間的融合關系。
二、研究設計
(一)理論假說
根據空間理論,我國貧困地區農戶的易地扶貧搬遷實質是一種外力驅動下的空間劇變——由鄉土性的空間轉變為具有城鎮性特征的空間?!斑@種變動偏重物理空間——即公共空間、居住空間、生計空間——的再造,而相對忽視搬遷群體的社會空間和主觀空間”[25]130。因此,我們從受易地扶貧搬遷政策直接影響的公共空間、居住空間、生計空間選取自變量,在控制居住時長和個體特征的基礎上,考察其在經濟、生活、心理的影響(見圖1)。
在社會層面,相比于原址,安置地的公共空間已基本城鎮化。據以往研究,社會生活環境的改善對流動人口的融合具有正面影響,所以假設:
H1:搬遷戶認為其所擁有的公共服務(指交通、醫療、教育條件)改善程度越高,其社會融合水平越高。
在社區層面,易地扶貧不僅改變了搬遷戶的居住環境,也改變了其社交環境??陀^居住條件的改善可以提高人的生活滿意度繼而更加適應新的環境;而與遷入地居民交往越頻繁,也更容易建立新的社會關系網絡,繼而建立新的身份認同,所以假設:
H2:搬遷戶認為居住條件(指住房條件、水電燃料設施)改善程度越高,搬遷戶的社會融合水平越高。
H3:與安置地居民的社交頻率越高,搬遷戶的社會融合水平越高。
在家庭生計方面,搬遷后的搬遷戶雖居住在城鎮,但其生計資本結構未必隨之城鎮化。據實地采訪得知,不少搬遷戶仍在堅持耕種。甚至對于某些搬遷家庭來說,耕地不僅是基本的生產資料,還是一種生活方式。因此,考察搬遷戶對耕地的依賴程度與其社會融合度的關系很有必要?!案匾蕾嚒卑陀^持有的耕地面積和實際使用頻率兩個方面。
H4:搬遷戶對耕地的依賴度越高,搬遷戶的社會融合水平越低。
據以往研究,性別、年齡、民族、教育水平等個體特征也會影響流動人口的融合水平。因此,我們也將考察個體層面的因素對社會融合度的影響。各變量的具體定義與描述見下表。
(二)測量指標
如上文所述,社會融合是一個綜合概念。易地扶貧搬遷的核心旨在使貧困戶能夠在遷入地良性可持續發展。因此,在選取指標時,我們僅保留了以往研究常設的經濟、生活、心理三個維度,單獨設立了“持續發展”這一維度以刻畫移民在安置地的后續發展能力(如獲得工作的機會等)。具體測量指標的選擇上,我們既參考了國內流動人口融合研究,如在測量“身份認同”部分時參考了學者唐丹[26]的量表,又結合當地短距離搬遷的現狀增刪了部分內容。測量指標包含主觀和客觀雙重標準,更能體現當地移民生計水平、生活狀況、心理適應、主觀期望等社會融合程度情況。各變量定義及描述如表2所示:
(三)數據來源
本研究的調研點包括安置點社區和遷入地城區,見表3。中心村所在的新州鎮位于黃平縣中西部,為黃平縣政府所在地,是全縣政治、經濟、文化、交通中心;舊州鎮則位于黃平縣西北部,既是貴州省商品糧食生產基地之一,也是且蘭古國風景旅游區所在地,冷水河、槐花安置點即在此鎮。調研點分布于黃平縣的不同位置,具有不同的經濟、社會、人口狀況,能夠較好地代表搬遷居民和原住民的總體狀況。
調查方法運用結構性問卷與半結構采訪相結合的方法,于2018年8月入戶調查了黃平縣3個集中安置小區內的搬遷戶和縣下轄的舊州鎮和新州鎮的原城鎮居民。搬遷戶的樣本是通過在安置小區內逐戶訪問獲取;安置地居民的樣本則根據每個小區總戶數之比計算抽樣比例,確定隨機抽取戶數。最終獲得搬遷戶有效問卷107份,安置地居民有效問卷371份。詳細分布情況見表3。其中,搬遷戶樣本男女比為1.89,平均年齡為40歲(樣本年齡均大于18歲)。
首先,我們針對數據集中少量的缺失數據利用顯著相關的回歸模型,采用回歸填補法進行了填補。這種補全數據的方法針對本次調研中數據屬于隨機丟失的情況復原準確度高,對數據集的方差影響較小,實際操作時也選擇了模型預測度超過80%的預測模型,最大程度地減弱了由數據增補帶來的偏差。
在進行回歸分析前,我們先對數據進行了Z-score標準化,以避免各維度不同單位、題目數量帶來的影響。我們先將各維度的指標進行加總得到各維度的原始值,再對各維度的數據進行標準化處理,公式如下:
Ai=Xi-μδ
其中,Xi代表數據集合中的第i個數據,μ代表該集合中所有數據的平均值,δ代表該集合中所有數據的標準差,Ai代表原數據經標準化處理后的結果。
最后將上述所有維度的標準化得分合成為社會融合度總得分,利用如下公式計算:
Yi=∑3j=1Aj
其中,Yi即為所有受訪者的總體社會融合度,為第i個受訪者的社會融合度。我們沒有賦予三個維度權重區別,直接加總得到最終結果。
三、實證分析
(一)貴州黃平縣基本情況及其易地搬遷模式
黃平縣位于貴州省東南部,地處黔中丘原到黔東低山丘陵的過渡地帶,地勢較高,多山脈,有著豐富的礦產資源、生物資源和水資源??h轄8鎮3鄉分別為新州鎮、舊州鎮、重安鎮、谷隴鎮、平溪鎮、浪洞鎮、上塘鎮、野洞河鎮、紙房鄉、一碗水鄉、翁坪鄉。,截至2019年末,戶籍人口39.03萬人,其中苗族、家人等少數民族占68.5%。在該縣的產業結構中,第一產業占30.94%,第二產業18.35%,第三產業50.71%數據源于《黃平縣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黃平縣政府網(http://www.qdnhp.gov.cn/xxgk/jcgk/tjxx/tjnb/202007/t20200713_61585616.html),2020年7月13日。。2020年3月,黃平縣正式退出貧困縣序列。
目前,全縣移民安置點有5個筆者實地調研時僅3個安置點修建完成,因此只獲取了3個安置點的樣本數據。,共計4 850套安置房,搬遷5 179戶,安置22 994人。搬遷模式為整村整組搬遷,各戶通過抽簽選取入住的集中安置地。除槐花安置小區計劃采用“先搬人后引產業”的產業園區安置模式,其余安置點均為普通城鎮小區。
(二)社會融合現狀
為了比較各個維度間的關系,我們先對除經濟融合外的三個維度得分進行了百分制的換算,以避免不同指標數量單位的影響。
1.經濟融合
搬遷戶的平均家庭恩格爾系數為0.46,平均個人年收入為14 866.71元。為了更加清楚地了解搬遷戶在當地的經濟水平,我們對比了搬遷戶和安置地居民的收入情況。從整體來看,搬遷戶家庭和安置地居民家庭的平均收入差異仍然很大,后者是前者的2倍。再進一步比較搬遷戶和安置地居民家庭年收入分布曲線(圖2和圖3)可知,搬遷戶家庭年收入處于黃平城鎮居民收入水平的下游。
結合實地訪問我們發現,搬遷戶在搬遷初期普遍存在經濟壓力增大的情況。從收入來源角度看,搬遷戶的收入來源主要依靠種地或短期務工,收入來源單一且不穩定。部分搬遷戶離開農村便失去了生產資料,同時在新環境下的工作沒有落實,城市生活的飲食成本還大大增加。此外,在走訪中我們還發現,黃平搬遷戶家庭經濟來源多依靠男性單方收入,且絕大多數搬遷戶都是多子女(未成年)家庭,因而經濟抗壓能力較弱。
2.生活適應
在生活適應部分,搬遷戶在各指標上的平均分均小于60分,分數由高到低依次是:人際關系(與安置地居民)、消費習慣、飲食習慣(x-:59.80;53.19;45.33)。按照普遍的評分標準,搬遷戶的生活適應情況不樂觀。另外,相較于其他維度,生活適應指標的標準差最大(σ-≥23.36),說明了搬遷戶的生活適應情況差異最大。
作為一項縣級范圍的搬遷,搬遷戶的飲食習慣在理論上不會有大的改變。搬遷戶飲食習慣適應的得分偏低(x-=45.33)的原因并不在于飲食文化上的變化,而在于小農經濟下的飲食習慣的瓦解帶來的經濟負擔問題。后文將結合回歸結果進行分析影響生活適應的相關因素。
3.心理融合
心理融合包括心理適應包括生活滿意度、居住安全感、城市歸屬感。和身份認同,與生活適應的指標一樣,我們將其換算成了百分制。相較于其他維度,心理融合的平均得分最高。其中,心理適應(x-=67.77)與身份認同(x-=66.57)的平均值均超過了及格線,且后者的得分比前者更分散(σ-:15.14>13.74)??梢?,雖然易地扶貧是一種“人為”城市化的搬遷,但這種被動城市化對于搬遷戶的心理影響并不是很強烈,除了可能存在部分搬遷戶對農村生活的懷念,大多數搬遷戶可以在心理上接受居住地的遷移。
4.持續發展
據表4可知,相較于其他維度,持續發展的平均得分和離散程度均最低,這表明搬遷戶整體的持續發展能力低。其中,生活期望、工作幫助、發展關注平均得分依次降低(x-:65.33;49.29;34.75)。這表明,在主觀上,搬遷戶們對安置地生活充滿樂觀期望,但客觀上搬遷戶并未從安置地中收獲滿意的就業幫助,在行為上搬遷戶也表現出對當地未來發展的不關注、不了解。
黃平的安置點分為依托產業園區的社區和普通社區兩種模式。據當時實地走訪發現,黃平唯一依托產業園區的安置點槐花安置小區基本處于產業空巢狀態,但搬遷戶已經入住。在采訪中,絕大多數搬遷戶不知道政府提供了就業培訓,也不知道應當如何獲取這部分信息。參與過就業培訓的人則表示雖然能學習一些技能,但這些技能對于找工作的幫助不大。搬遷戶人力資本水平本就相對較低,因而更難有大批適合的崗位供搬遷戶就業。
5.各維度間的相關性分析
從相關性分析的結果上看,生活適應、心理融合和持續發展三者間的相關性顯著(p<0.01),而經濟融合與其他幾個指標并無顯著關聯。與朱力[27]的分層遞進理論朱力認為社會融合中的多個維度存在遞進關系:經濟層面、社會層面和心理層面三個依次遞進,相互影響。經濟適應是立足新環境的基礎;社會結構融合是進一步要求,反映融人新環境生活的廣度;心理適應屬精神層面,反映參與新環境生活的深度。只有心理和文化的適應,才是流動人口完全融入城市社會的標志。詳見:朱力《論農民工階層的城市適應》,《江海學刊》,2002年,第6期,82-88+206頁。不同,我們的研究結果顯示出搬遷戶的心理融合、生活適應、經濟融合和持續發展程度得分呈現出梯次降低的趨勢,且經濟融合具有相對獨立性。究其原因,我們認為與易地扶貧搬遷為短距離的鄉鎮間遷移有關。首先,本研究的心理融合是按照被訪者對“身份、安全感和歸屬感”的主觀評價來測量的。這也說明,與以往研究中的研究對象,即大城市農民工相比,易地扶貧搬遷戶們所面臨的身份、心理上的挑戰更少,易地扶貧搬遷群體在客觀經濟、生活上的融入遠要比內心接受新的居住地更艱難。其次,經濟融合的相對獨立性也表明,“安居”與“樂業”之間并無直接關聯。要想切實改善搬遷戶的經濟水平僅靠改善其居住環境是不夠的,還需落實配套的就業支持措施。
(三)影響搬遷戶社會融合的因素
1.相關性檢驗
基于數據類型,本文選擇了Spearman相關分析,以檢驗各變量與社會融合的關系。據表6,與前人研究不同,本研究中,相較于公共空間、居住空間、生計空間的變量,從整體來看,搬遷戶的個人信息的變量——性別、年齡、民族、教育程度與其社會融合度并未呈現出顯著相關性。這說明易地扶貧搬遷戶的融合度受環境因素而非個人因素的影響更大。具體的變量間關系分析將放在回歸部分,在此便不贅述。
2.回歸分析
為了清晰地反映易地扶貧政策帶來的空間變動是如何影響搬遷戶的社會融合的,本文采取逐步回歸,建立logit多因子的線性模型,對107個有效樣本進行了分析。模型1(Prob > chi2 = 0.0000)、模型2(Prob > chi2 = 0.0013)、模型3(Prob > chi2 = 0.0000)、模型4(Prob > chi2 = 0.0014)和模型5(Prob > chi2 = 0.0000)均通過了LR卡方檢驗,統計顯著性高,說明建立的回歸模型合理。
第一,良好的公共服務公共服務指標表示搬遷戶對其享有的交通、醫療、教育資源水平的主觀評價。會提高搬遷戶的社會融合度,尤其對搬遷戶的心理融合、持續發展上有顯著的積極意義(p < 0.001)。我們實際走訪的發現也驗證了這一結果。那些交通更便利的、離縣中心區更近的安置點的搬遷戶在自述過程中更少用“我們農村人跟城市人不同”等說法否定自我身份。他們認為“晚飯散步就能去城里轉一圈”“娃娃讀書方便一點”,這些象征著城市人身份的日常影響了他們自我身份的界定,也使他們對生活越過越好更有信心。為了了解搬遷戶在當地享有的公共服務水平,我們比較了搬遷戶與安置地居民對其享有的公共服務水平的評價,見表8。整體來看,除醫療條件外,搬遷戶在交通、教育上的評價均低于安置地居民的評分。其中,教育資源水平的評分在搬遷戶與安置地居民間差距最大。這說明,搬遷戶與原安置地居民享有的公共服務仍有差距。在走訪中我們發現,大部分搬遷戶的搬遷原因就是為了子女獲取更好的教育資源。因此,解決搬遷戶的教育問題至關重要,這不僅有助于其積極地融入安置地,還有利于其未來持續發展。
第二,易地扶貧政策給搬遷戶們帶來的最直接的改變就是居住空間的變化,而回歸結果顯示,相較于公共服務和土地依賴程度,居住空間維度的變量(居住條件、社交頻率)對其社會融合度的影響最顯著(p < 0.001)。
如表7所示,居住條件居住條件包括住房改善度、水電燃料條件改善度。主要影響了搬遷戶的心理融合心理融合包括身份認同、歸屬感和安全感。和生活適應生活適應包括消費習慣、飲食習慣、人際關系。方面。在搬遷戶看來,居住在樓房而不是瓦房是他們由農村人到城市人的身份轉變最直接的標志。在采訪時,許多搬遷戶都會以住房環境的改善為例來表達自己生活得更安全、舒適。但從自種蔬菜、柴火燒飯、山泉取水轉變為市場采購、燃氣加熱、統一供水,這種伴隨居住環境的生活方式轉變仍使絕大多數搬遷戶感到不習慣。甚至在走訪中,我們發現仍有搬遷戶堅持在安置地小區的公共區域燒柴煮“大鍋飯”,而不愿采用方便但成本更高的現代烹飪工具。這種行為再次印證上文中“搬遷戶在客觀經濟、生活上的融入遠要比內心接受新的居住地更艱難”的結論。
為了準確描述搬遷戶的居住環境水平,我們比較了搬遷戶與安置地居民對居住條件的評價,發現搬遷戶的各項居住評價仍低于安置地居民,見表9。主要原因是:(1)客觀上搬遷戶與安置地居民所享受的居住條件存在差異。如冷水鎮安置地小區修建時并未安置統一天然氣管道,而需要小區居民自費修建管道。部分小區由于地勢偏遠,線路不完善,還時常出現停水停電問題。(2)據采訪得知,搬遷戶認為其在農村所用水質本身較好并且不存在供給問題(山區泉水),生活燃料多使用柴。而搬遷至新居后,城區水質本身相對較差,統一供水供電常出現供給問題。這種落差造成搬遷戶對新居基礎設施條件評分更低。
第三,社交頻率對于搬遷戶的生活適應方面影響最為顯著(p<0.001,回歸系數為2.222)。由前文表4可知,人際關系生活適應的其中一個指標。水平并不樂觀(x-=59.80),這是因為一方面安置地居民樓的居住結構喪失了舊的門戶敞開式的社交環境,另一方面黃平的搬遷模式采取抽簽安置的方式,這便打破了搬遷戶舊的人際關系網。不少搬遷戶表示搬過來后鮮少與鄰里互動:“周圍住的人都不是原來村子里的人,一回家都各自關上門,哪里找得到人聊天。”在實地調查中我們發現,不同安置點小區的一樓設置會影響小區內部的社交行為,繼而可能影響搬遷戶對于搬遷政策對自身生活影響的認知。如一樓為商戶(如棋牌室、副食店、小餐館)的冷水河安置小區無論白天或傍晚均可見聚眾拉家常的搬遷戶們,而一樓為住戶的中心村安置點即使在夜晚乘涼期間也鮮少有人群聚集。因為,即使搬遷戶離開了農村,口頭傳播在他們信息獲取渠道中仍占到相當大的比重,而口頭傳播所依賴的又是熟人社會關系網絡。這種有商戶的住宅場景就更有利于搬遷戶聚集并建立社會關系。并且,在搬遷戶心中,這種基于社會背景相似性產生的情感信任往往大于對于基層政府的權威信任,所以,他們更傾向于從其他搬遷戶口中了解搬遷后享有的相關補貼政策,并參考他人的態度來判斷自身是否從搬遷政策中獲利。例如,在采訪中,當詢問到搬遷后的相關政策時,被訪者會使用“我是聽他們此處的“他們”指其他搬遷戶。跟我說的” “我也不清楚搬過來了還有沒有低保補貼,但是聽他們說……”等說法進行論證。
除了生活適應、心理融合、持續發展,社交頻率對經濟融合也有顯著的影響。這是因為社交頻率(問卷測量的是非強制性的自愿來往)與個人的社交能力往往有較強的相關性,而在當今社會,信息獲取與社交能力本身是具有經濟效益的。整體而言,相較于其他維度,居住空間的變量對于搬遷戶的融合影響更顯著,交往行為對社會融合的影響又高于居住環境的影響。
第四,土地依賴對于搬遷戶的生活適應、心理融合有顯著積極影響,回歸系數分別為3.656(p<0.001)、0.594(p<0.05)。研究中“土地依賴”測量了搬遷戶持有的耕地畝數以及耕地使用的頻率,土地依賴度越高表示搬遷戶越大程度地保持小農生產習慣。與原假說4不同的是,搬遷戶較高的土地依賴并沒有妨礙其融入安置地生活,反而促進了社會融合過程。由上文可知,搬遷戶飲食習慣適應的得分普遍偏低(x-=45.33)。因為,從農村到城市意味著生活方式的重大轉變——從自種蔬菜、柴火燒飯、山泉取水轉變為市場采購、燃氣加熱、統一供水。這種轉變同時伴隨著個人的生活成本的大幅增加。所以,幾乎絕大多數仍享有耕地的搬遷戶都會繼續耕種,以減少其在安置地生活的飲食成本。此外,維持耕種的生產習慣除了能讓搬遷戶擁有一張生活安全網,還能給搬遷戶提供心靈寄托——打消無所事事的空虛感。在采訪中,不少搬遷戶表示搬遷只是為了下一代的教育,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們寧愿在村里種地養老。這也說明,耕地這一生產資料對于搬遷戶的重大意義。
最后,在個人層面上,性別對搬遷戶心理融合呈現出較強的正向影響(p<0.001),女性搬遷群體的融合度要高于男性搬遷群體0.161個水平。這與搬遷戶“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模式不無關系。對于大多數女性搬遷戶來說,無論在農村還是城市,她們的主要任務都只是在家做家務、帶小孩。所以,雖然搬遷到城鎮居住,但她們實際上并沒有離開之前的生活模式。此外,由于在家時間更長,女性搬遷戶也更容易與鄰里建立社交關系。搬遷戶的教育水平呈現了對生活適應的顯著的消極影響(回歸系數為-2.289,p<0.001)。居住時間對提高搬遷戶的經濟水平(收入與恩格爾系數)有積極影響(回歸系數為0.562,p<0.01),但對持續發展,即未來生活期望、對安置地的發展關注、搬遷對獲取工作的幫助體現出消極影響(回歸系數為-0.431,p<0.05)。這可能如張文宏、雷開春[1]提出的移居地“城市魅力”的效應所解釋:城市具有相對公平的競爭環境、相對規范的制度環境以及更大的發展空間。在搬遷初期,這種安置地魅力使人對未來發展持樂觀積極態度,但居住時間長,高成本的安置地生活和現實的就業情況會逐漸降低人們對于未來的期待。
四、研究結論與建議
通過上述分析,本文給出如下結論與建議。
第一,易地搬遷戶的心理融合、生活適應、經濟融合和持續發展水平呈現出梯次降低的趨勢,且經濟融合具有相對獨立性。這表明,易地搬遷群體在客觀的經濟、生活上的融入遠要比主觀的心理、身份轉換更艱難。但在實地調查中我們發現,搬遷至新的安置地并未解決搬遷戶的就業問題,甚至部分易地搬遷戶在搬遷后面臨經濟負擔的加重。而就業培訓因缺乏后續措施流于形式,實際效果不明顯。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來源是易地搬遷戶在安置地長期生活下去最根本的基礎。在促進易地搬遷戶就業的具體實踐中,政府需要深化地方經濟結構性改革,在鼓勵、培育地方企業發展的同時,應多引入區域外企業與資本,增加本地的就業總量;要結合搬遷戶的實際情況,針對性地設置就業培訓,降低參培門檻,完善培訓的后續管理和就業幫扶工作。
第二,公共服務對易地搬遷戶的心理融合、持續發展都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在易地扶貧搬遷的過程中,政府所提供的公共服務對于融合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不僅包括基礎設施等相關實體上的公共服務,比如,提供便利的公共交通、較高水平的醫療保障、較豐富的教育資源,還包括社會平等意識的營造。因此,政府應當盡快促進易地搬遷戶與安置地居民的社會公共資源平等化,尤其需要對于困難搬遷戶兒童的就學進行妥善安排。
第三,居住空間對于易地搬遷戶的融合意義重大。對于剛剛經歷空間轉換的易地搬遷戶而言,遷入社區不僅是一個供其居住的物理空間,而且還是其拓展關系網絡的社交空間、接觸信息的重要載體。實證結果也顯示,社區環境對于易地搬遷戶的心理、生活融合具有十分顯著的作用,切實改善易地搬遷戶的居住環境能滿足搬遷戶對于“易地扶貧”政策的預期。因此,必須重視起社區的融合載體功能。要在努力契合易地搬遷戶搬遷預期的實踐中,合理規劃安置小區選址,完善安置小區的配套設施建設;建立系統的社區治理體系,制定社區自治章程和社區服務清單,引導搬遷戶參與社區建設;利用信息的熟人傳播模式,加強政府的政策宣傳與溝通力度,做好搬遷群眾的心理安撫和輿論宣傳工作。
第四,農戶耕地依賴性對易地搬遷戶的生活適應也有顯著的正向影響。這意味著,政府在具體實施易地扶貧搬遷過程中需要注重循序漸進,可以因地制宜地采取空閑宅基地拆舊復墾的方式,不僅盤活農村的閑置土地資源,還能保障有耕種需求的搬遷戶擁有一定的生產資料。
總之,“分散搬遷、集中安置”的易地扶貧所帶來的社會融合問題是一個全景式的融合問題,它涉及搬遷戶與搬遷戶的相互融合、搬遷戶與安置區居民在人、事、物、環境方面的融合。因此,要真正實現易地搬遷戶“搬得出、穩得住、能致富”,還需因地制宜,做好搬遷后續的就業、教育、社區建設、拆舊復墾等系統配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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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洋)
收稿日期:2021-03-18
基金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國際(地區)合作與交流項目“易地扶貧搬遷的社會經濟與環境影響評估”(71861147002)。
作者簡介:黃祖輝,男,上海人,浙江大學中國農村發展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專業農村發展研究。
吳沁霞,女,重慶萬州人,浙江大學社會學院,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國際(地區)合作與交流項目”易地扶貧搬遷的社會經濟與環境影響評估”項目研究員。
鄺 琪,女,河南駐馬店人,浙江大學經濟學院,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國際(地區)合作與交流項目”易地扶貧搬遷的社會經濟與環境影響評估”項目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