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鳳柳
該從哪里著筆呢,我的老師們?幾十年了,紛繁的思緒涌至筆尖,糾纏著,擠挨著,所有教過我的老師,音容笑貌,跨過幾十年的歲月,浮現在眼前,逐漸,被霧氣覆蓋了,朦朧一片……
是七歲那年,要讀一年級了,我怯怯地站在一個女老師的面前。老師姓梁,二十五六歲,笑容溫暖:“能數到20吧?”我點頭,一根一根地扳著我的手指頭:“1,2,3......20。”數完了,還沒等梁老師開口,旁邊一個男老師逗我:“牛有幾根尾巴?”“一根。”“一甩還有幾根?”我有點傻眼,一甩?那得好多根根吧?答不出來,急的要哭,梁老師笑了,伸手揉揉我的腦袋:“你這小妞妞,一臉聰明勁,一定很會念書。”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呀,老師說我是聰明的孩子。雀躍著進了教室,小小的心靈并不明白,老師是怎么在一個不知道牛甩起來幾根尾巴的笨丫頭身上,看出所謂的聰明勁的,真正聰明的,是我的啟蒙老師,她溫柔和善,呵護了一個孩子最初的自尊與信心。
是九歲那年的冬天,寒風呼嘯著打窗外掠過,80年代的村小,教室是破敗的平房,窗戶沒有一塊玻璃,糊滿了各式各樣的化肥袋子,“氫氨”啊,“尿素”啊,教室里倒也暖氣融融。教數學的馬老師威嚴地坐在講臺上,這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很少笑,皮膚黝黑,腦門禿了,亮锃锃的,一雙大眼睛時刻瞪著我們,不怒自威。馬老師手里拿著一根藤條,肘下壓著我們的單元測試卷子:“沒及格的,差幾分打幾下!”大家乖乖的上去領卷子,受罰。有個男孩伸出手,結結實實的挨了好幾下,正準備回去,馬老師叫住了:“等等,喲,算錯了,多打了你兩下,這樣吧,你打回來。”馬老師伸出手,把藤條遞給他。小男孩漲紅了臉,把手藏到背后去:“不用,不用......”僵持了一會,馬老師無奈,拿過藤條,自己抽了自己兩下,擺手讓他下去了。
旁邊的教室在上語文,有朗朗的書聲從破舊的窗戶里,伴著寒風鉆進來:“啊,我們的學校,正培育著新長征的千軍萬馬;向四個現代化進軍,我們就從這里出發!”
是的,我們就從這里出發,四十年了,當初用襖袖子擦著清水鼻涕的農家娃,已經奔赴全國各地,那個多挨了兩下的男同學,后來讀了同濟,學橋梁工程,如今天天忙于海底隧道,怕是,再也不敢算錯數字了吧。
十三歲,我讀初中了。班主任姓劉,治班極其嚴厲,在兄弟班級紛紛組建“八大金剛”“十二太保”的時候,我們班的調皮鬼被劉老師壓制的服服帖帖,沒敢泛起半個水花。
初二的時候,課外書異軍突起,占領了半壁江山,金庸的武俠,瓊瑤的言情,風靡一時。我欺負歷史老師脾氣好,逃課去宿舍看小說。不記得看到韋小寶娶第幾個老婆了,宿舍門吱呀一下開了,我抬頭一看去,天呢,劉老師耷拉著一張臉,正怒氣沖沖地盯著我,一只手伸出來,指著我,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我的名字。我嚇得不知道往哪里藏,呆愣著沒有反應,直到聽到一聲怒吼:“滾回去,上課。”如蒙大赦,我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出了門,撒丫子大跑……
大約小說偷看太多,初二的一次期中考試,我的成績一塌糊涂,名次跌出前十,小小孩子不知所措,去找了班主任,告訴他我學不會了,要下去復讀。
清晰地記得,母校的校園中心,有一個小花壇,用花磚砌了,鏤空的。劉老師斜靠在花磚上,看著我,少見的溫和耐心:“你現在沒學會,復讀一年,短時間內是比人家新生成績好,那有啥意義呢,明年呢,明年再學到這個地方呢?還不是一樣難?碰到困難不去克服,光想著退縮,能退一輩子嗎?躲是躲不了的……”
小花壇里種了滿滿的扶桑花,是夏天,花開的正旺,劉老師站在那里,夕陽的余暉灑在他的身后,整個人籠罩在一圈奇特的光暈之中,圣潔?對,是圣潔,我在這個被我們戲謔地成為“劉老頭”的人身上,體驗到了圣潔的另一重含義。
19歲,我結束了高考,進了一所師范專科學校。班主任姓馮,很年輕的助教,72年生的,而我們班里最大的男生是74年。馮老師長得高挑白凈,儒雅俊秀,雖然是我們班主任,卻因為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經常在班里臉紅。大家經常在他課堂上交頭接耳做小動作,他不會發火,又很窘迫,臉紅紅的,推推眼鏡,吶吶地講他的課,又慌張,終于語不成句,結巴起來,手忙腳亂中,踢翻了講臺上的綠植。啪啦一聲,終于扯回了大家的注意力,視線齊刷刷集中在講臺上。
他是真正的書生,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我很感激他,作為班主任,他發掘了我所有的潛力。在他手下,我成為了最好的自己。在馮老師的鼓勵下,我做了班級的宣傳和文娛委員,寫文章,做板報,畫插圖,做節目,才女的聲名鵲起,在系里名噪一時,他很開心,在班會里夸獎我:“我們優秀的宣傳文娛委員,各項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
大二冬天,馮老師看了我的一篇文章,說寫的不錯嘛,幫我推薦給了一家報社。于是,我的文章,第一次變成了鉛字,那是1998年,我生平第一次領了稿費:15元!欣喜與激動,無以言表。
燕雀而已,胸無大志,終歸做不了鴻鵠。畢業那年,很多同學都在忙著專升本考試,而我已經做好放棄的打算,讀夠了,準備就業。馮老師在報考名單上沒有發現我的名字,叫出來談話,諄諄教導,力勸我去報考,他引以為豪的學生,他眼里輕輕松松就可以拿一等獎學金的學生,固執己見,聽不得勸告……
燈光昏暗的走廊里,背后是燈火通明的教室,考本的同學在伏案苦讀,馮老師終于住了口,沉默許久,幽幽地嘆息……
就這樣,散了……
我回了初中就讀的母校,一所鄉鎮中學。緣分深厚,和我當年的班主任劉老師成了同事,我再也不怕他了,每日里跟在他身后,學習,耍賴,拽他院子里的小青菜下面條,日子倒也恣意逍遙。從此扎根一線,服務家鄉父老,再也沒換過地方。而我當年的同學,很多孜孜不倦,奮力攀登,升本,考研,讀博……大家境遇不同,造化各異,當初的同窗摯友,如今已經是天壤之別。談不上后不后悔,人生有一種遺憾,是我本可以。二十多年了,馮老師,您是對的,謝謝!
一晃,我踏上講臺,也已經22年了,我活成了我的老師的樣子,羽翼下放飛了無數家鄉子弟,桃李芬芳滿天下。您曾經是我,我終歸是您!
我總是念起我的老師們,一如念起我逝去了的永不再回的少年時光。
我也總是念起我教過的學生們,聰明機靈,各有所成。
師生一場,皆是緣分。
山水一程,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