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政
【摘要】敦煌莫高窟作為中國石窟藝術的典型代表,其中的藻井圖案樣式對石窟的建筑式樣、裝飾彩畫、彩塑雕像等起到了襯托的作用,既融匯了多樣的藝術色彩,又為后世人們的審美經驗提供借鑒。同時,寶相花作為莫高窟藻井圖案重要的組成元素,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盛行于唐朝,傳達了唐代裝飾審美觀念,對后世的裝飾審美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寶相花紋;藻井圖案;紋樣發展;審美特征
【中圖分類號】J52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5-0092-03
大西北戈壁灘上的敦煌莫高窟,保存了從十六國到元代上千年的佛教壁畫,這些布滿窟頂和四壁的繪畫將人們引入一個虛幻的佛國世界。石窟內部中央頂部彩繪藻井使得石窟窟頂高遠深邃、把佛教故事和人物形象烘托得神秘莫測、栩栩如生。作為敦煌壁畫中的精華之一,藻井以寶相花為代表,其中的圖案蘊含設計思想與審美意蘊,對之后人們的藝術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寶相花,又稱為“寶仙花”“寶蓮花”,是魏晉南北朝以來伴隨著佛教盛行而逐漸流行的圖案。寶相花集中了蓮花、牡丹菊花等花卉的特征,融合忍冬紋、飛天紋、幾何紋、火焰紋等紋樣,經過藝術處理組合而成,被當做吉祥美好的象征,自唐以來就被廣泛應用于裝飾金銀器、石刻、絲織、刺繡等領域。
一、寶相花紋樣的發展
佛教將蓮花視為端莊、圣潔、吉祥之花,相傳釋迦牟尼一出世就站在蓮花上,傳教說法時也坐在蓮花寶座上。人們對蓮花的崇尚體現在佛教文化的各個方面。自魏晉南北朝開始,蓮花紋飾便被大量運用在石窟裝飾中。而寶相花中的“寶相”—詞是對佛像的一種尊稱,由此可見,寶相花即為“佛教之花”。從佛教藝術的本質來看,寶相花在莫高窟藻井中的使用具有重要的文化內涵。
唐代寶相花作為中外文化融合的產物,以豐滿圓潤的造型體現了兼容并蓄的大唐風氣,其文化意蘊由高貴圣潔的宗教象征轉向吉祥如意的世俗寓意,滿足了人們世俗生活的精神追求。隨著時代的發展,寶相花紋逐漸世俗化,不再局限于單純的闡述宗教內涵,更加傾向藝術性與裝飾性。
(一)不同時期寶相花造型的差異性
魏晉之前,中國的裝飾紋樣以中國本土神話中的仙人神獸和云龍紋為主。南北朝時期,佛教在中國開始傳播,佛教中植物裝飾紋樣取代中國本土紋樣逐漸開始興盛。佛教將蓮花視為圣物,形成對蓮花的崇拜。如佛座——蓮花座,佛經——《妙法蓮花經》等,由此可以說“佛即是蓮,蓮即是佛”。佛教的興盛帶動了蓮花紋的發展,并最終形成了寶相花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寶相花紋帶有蓮花的典型特征,主要以寫實手法描繪正面造型,圖案中心多為圓盤狀的蓮蓬,而花瓣則向四周呈放射狀排列,紋樣較小。形態消瘦、清朗、疏密有致。魏晉南北朝時期蓮花紋飾也同時被大量運用于石窟、陶瓷以及金屬器皿的裝飾中。
隋代寶相花紋樣逐漸豐富,至初唐寶相花紋擺脫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傳統寫實手法,豐富了蓮花的形態,融入了牡丹、石榴、忍冬等紋樣,在造型上與自然蓮花的差異較大,造型更加飽滿,有較大的圓形花芯,由一個中心向外以同心圓的形式擴展,花瓣呈多層次排列,圖案雍容華貴。裝飾花紋樣式由簡至繁,伴隨著佛教的興盛而流行于中國各地。那時的藻井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大蓮花藻井,在井心中繪有大型蓮花,井外裝飾較少,圓潤飽滿的構圖令整個藻井圖案富有華貴秀麗之氣[1],可以看作是隋代風格的延續。另一種井心為“十”字或“米”字形與圓環套疊,有中亞地區的紋樣特點,是初唐新出現的藻井圖案樣式。
初唐后期藻井的井心較為寬大,井內的寶相花紋多由各式紋樣組合而成,花形呈放射狀,井外多飾以卷草紋、半團花等,畫師們通過花朵、花苞、葉片等元素組合成圓形、正圓形、菱形等不同的形式,塑造出獨具風格又相互關聯的寶相花圖案。
唐代寶相花將源自中亞地區伊斯蘭文化的石榴紋與本土的牡丹紋、茶花、芙蓉花、菊花等花卉種類進行融合,形態也趨向華麗飽滿、富有生氣,尤以牡丹和蓮花為最。唐人愛牡丹,“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牡丹花朵碩大、花瓣層疊、色彩豐富、富麗堂皇、熱烈奔放,與大唐盛世景象吻合,同時也是幸福、吉祥、富貴、平安的象征,寶相花的造型逐漸演變為蓮花和牡丹花形象為主的式樣,寶相花廣泛流行于織錦、銅鏡以及瓷器中,象征吉祥美滿之意,成為獨具民族特色的圖案紋樣。
(二)寶相花色彩的多樣性:
中國傳統工藝審美思想認為圖案的最高境界有“能、巧、妙、神”四個層次,唐代的寶相花藻井其造型的多變和色彩的豐富用以上四字來概括毫不為過。佛教傳入中國,同時將佛教崇尚的黃色、朱紅、白色運用到繪制過程中。初唐第209、321、322、323、329窟,其中的配色大致由朱紅、白色、淺綠、褐色以及淡藍色組成,初唐各窟的藻井圖案在色彩方面大致統一。唐代寶花花紋,在設色上吸收了佛教藝術的退暈方法,以淺套深逐層變化。
晚唐及宋,寶相花結合所處時代的審美特性,煥發新的生機,宋代的自然秀麗、元代的粗獷大氣、明代的簡要凝練、清代的繁復細密,其中都反映了寶相花在發展過程中的多樣性特征??傮w來說,寶相花紋在不同時期表現出的形式是多樣的[2],這種多樣性不僅體現在寶相花紋的元素構成中,也表現在藻井整體的構圖、配色以及設計圖案當中。初唐是寶相花的急速發展與成熟時期,為寶相花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使得“寶相花”發展成了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它隨著人們的審美變化而逐步發展,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前提下形成了適應性極強的工藝理想花形。
莫高窟裝飾中對對比色、同類色的使用非常巧妙,既遵循佛教推崇的色彩,又體現出最為強烈的視覺效果。初唐藻井中的色彩多采用對比色,遠觀效果突出,近觀細節明顯。其中的寶相花配色與背景色多為反襯,在使用對比色的過程中也進行純色的使用。例如初唐第322窟,其中的色彩對比十分明顯。其藻井中心的寶相花配色主要有朱砂色、淡藍色、白色與淡綠色,朱砂色占比不大,屬淡色體系,在寶相花外緣則為顏色對比明顯的朱砂紅、淡藍、淡綠、淡黃,而朱砂紅是佛教最為推崇的色彩之一。在矩形組成的外緣之外則以多種色彩交錯延伸,在最外層配以精美的佛教人物進行裝飾。不只是第322窟有明顯的色彩反襯,大多數的初唐藻井都有類似效果。初唐藻井中的色彩對比可以形成強烈的視覺鮮艷度,使圖案顯得既生動又穩定。從歷史發展來看,初唐藻井是整個石窟藻井藝術的發展階段之一,但其中也可以看出佛教文化為石窟藝術色彩提供了新的發展機遇。
藻井的豐富色彩和多樣紋飾影響著大眾的審美與心理,佛教色彩都有其象征意義,莫高窟藻井的日益發展使得人們對佛教形象更為尊崇,色彩對個體的審美心理影響逐步擴大,進而成為一種審美色彩的“時代潮流”。
(三)寶相花的裝飾性
裝飾是寶相花在藻井上的主要作用。歷史上寶相花在多種紋樣的交匯中逐步發展,初唐時期的中西文化交流,盛唐時期的多種紋樣融入,以及晚唐時期部分傳統紋樣的回歸,都可以看出寶相花的發展為了人們的裝飾審美所服務。一個時代的花紋樣式反映了一定時期的裝飾審美,敦煌作為古代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樞紐,石窟藝術也會受到周圍各地域審美的影響[3],因此,莫高窟將外域元素進行移植、嫁接、融合、創新,使寶相花紋具有了多元文化的藝術價值。
寶相花藻井的裝飾性是隨著歷史發展而逐步顯現的,以初唐第323窟與盛唐第103窟為例,可以看出盛唐時期的寶相花紋更加繁復,更加具有設計感與藝術性,紋樣造型也更加規整,線條更為流暢。隨著歷史的不斷演進,藻井圖案不僅受佛教的影響,裝飾性進一步顯現。
初唐的藻井紋樣以其卓越的構圖、生動的造型、豐富的色彩而超越了魏隋,其圖案裝飾風格的形成是多方文化交流的產物,同時在造型藝術上得以廣泛流傳。隨著佛教民族化的不斷演變,裝飾圖案更加注重藝術特性,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現出了人們的審美需要。這種審美需要不僅反映在了圖案裝飾中,也映襯在了文化以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盛唐時期的藻井色調清新雅致,繁花似錦、莊嚴有序,極為華麗。寶相花紋樣分為茶花紋、平瓣蓮花紋、卷瓣蓮花紋、團花紋等四種。邊飾一般三五層,紋樣以卷草紋為主,幾何紋中出現了回文。紋樣繪工精致,層次繁縟富麗、色彩重重疊疊、冷暖色調相間。
晚唐寶相花沿襲中唐舊樣,中心方井蓮花有卷瓣、有平瓣,蓮花中有獅子、三兔、靈鳥禽獸紋以及佛像。方井四周邊飾層次多,紋樣以卷草紋、回文、小團花紋為主,以及菱格、方格、白珠紋等。幾乎囊括了盛唐以來藻井中所有的邊飾紋樣。
二、寶相花紋樣中的美學體現
初唐時期,敦煌莫高窟藻井的內容逐步從早期的神獸鬼怪轉向植物花鳥,這一轉變意味著以植物為主題的中國傳統圖案紋樣體系的建立。藻井的藝術感染力與不斷增強的世俗化是同步的。在植物紋樣逐漸崛起的同時,有中西文化融合特點的裝飾紋樣也進一步站穩腳跟。以初唐貞觀年間為例,該時期的藻井圖案更多地采用葡萄紋、石榴紋以及可復合使用的寶相花紋等植物紋樣來代替傳統的連珠紋和蓮花紋,原有的宗教神秘感變得淡化,更多的是帶來佛俗共賞的藝術奇觀[4]。可以說,寶相花紋的圖案設計不僅源于佛教文化的影響,也是時代審美的需要。
(一)寶相花紋樣的圖案設計
藝術是時代的縮影,也是歷史的見證。隋唐時期的佛教世俗化影響到了相關的藝術創作,在三教合一以及初唐盛世等因素的影響下,人們的審美觀念逐漸改變,前代原有的圖案樣式滿足不了廣大民眾的精神需求。此時的藻井圖案更加注重紋樣設計與色彩搭配,強調畫師技藝,并將重點放在大眾審美的角度進行塑造。
以初唐第329窟為例,其藻井圖案高居于覆斗形窟頂,窟形平面為正方形,四面斜坡內收至中心形成一個方形倒斗,中心繪制大型蓮花狀紋樣。佛教認為蓮花是潔凈的象征,寓意著人們的靈魂,只有通過蓮花才可以進入西方極樂世界。但329窟的圖案紋樣也不單單只由蓮花紋樣構成,它結合了多種紋樣裝飾,諸如纏枝葡萄蓮花紋、方格連珠紋、卷草紋等,并在蓮花花心處繪制色輪,在邊緣的蓮花圖案中也塑造了彩輪光線。第329窟藻井的井心由青、綠、紅為地色的卷瓣蓮所組成,中間由旋轉的團花所構成,外層的卷云紋則以最亮的白色為主色,輔以青、綠、紅、黃等色,色彩絢麗,燦爛奪目。
從蓮花紋與寶相花紋的關系來講,寶相花以蓮花形制為構圖基礎,在其之上加以多種植物紋樣的融合,圓潤飽滿,層層疊加,既達到了高超的藝術境界,也符合了佛教的“輪回”思想。畫師在進行藝術創作的同時,給予人們精神上的深層感受,使佛文化更加容易被世人接受,滿足了佛教廣泛傳播的歷史重任。通過第329窟可以看出,初唐時期的莫高窟藻井藝術已經開始成熟,寶相花紋逐漸豐富。但是從總體上而言,初唐時期的寶相花紋樣與盛唐時期相比還是略顯單薄,因此可以看作是寶相花的過渡花型。初唐寶相花紋樣以其萌芽性的爆發開啟了全新的紋樣時代,富有圖案設計感的紋樣突破了傳統的寫實手法。
(二)寶相花紋樣的審美特征
初唐的社會環境十分適合石窟藝術的發展,通過初唐藻井可以看出,其裝飾審美的作用日益凸顯,畫師在繪制圖案之時考慮到了人們的審美需求,以寶相花為主的裝飾紋樣得到了適應性發展。寶相花造型技巧愈加成熟,裝飾風格也逐漸變得精致、飽滿和富麗[5],并對之后的藝術創作產生影響。人們在塑造寶相花的同時,也遵循著一定的審美特征,并按照當時的紋樣審美要素進行創作。
1.注重植物紋樣
漢代以前的紋樣裝飾大多以神仙人物、神獸動物為主,在穿插宗教故事的基礎上進行創作,植物紋樣發展緩慢。但隨著佛教傳入以及唐朝文化包容政策的支持,植物紋樣獲得了發展機遇,此時的人們也早已看倦了原有的傳統繪畫題材,急切看到“新”的裝飾紋樣。對于內容而言,自隋唐以來,佛教逐漸世俗化,早期洞窟中的“舍身飼虎”,以及“沙彌守戒自殺”等故事少有出現。這一轉變意味著宗教審美的進一步飛躍,用恰當的藝術手法來烘托佛教教義與故事成為創作者的創作動力。植物與自然成了莫高窟藻井圖案的重大轉變,甚至唐代的絲綢也開始使用植物為主的裝飾圖案,植物紋樣開始在中原大地生根發芽。
2.注重融匯創新
從初唐時期的藻井圖案樣式來看,其外域元素眾多,形式相對新穎,滿足了當時人們的審美需求。在絲綢之路尚未完全開通之前,敦煌莫高窟的藻井藝術樣式發展緩慢,受外域文化的影響較小,而在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唐太宗平定高昌之后,東西交流變得更為暢通,敦煌莫高窟藻井圖案也出現了新的面貌。
新鮮元素的融入使莫高窟藻井藝術獲得了新的生機,逐漸形成了以中原傳統文化為根本,兼顧中西文化交流的創作特點。通過第209窟的藻井圖案可以看出,石榴與葡萄相互纏繞,突破了原有的蓮花形制,在富有沉著意味的配色基礎上,寶相花的影響相對減弱,表現為與第329、205窟構圖的截然不同。由此可見,初唐時期的藻井紋飾雖然尚未成熟,但依然有融匯創新之處。以纏枝卷草紋為例,原有的纏枝卷草紋相對簡單,但在纏枝中添加葡萄、蓮花、石榴等紋飾之后,裝飾圖案的豐富性得以加強。創新后的纏枝卷草紋適用于多種風格的藻井形制,并與寶相花紋一同塑造出絢麗的石窟藻井藝術。
3.注重實際應用
唐朝十分注重寶相花紋的實際應用,不只在石窟藻井中應用寶相花紋樣,在宮殿建筑、陵墓以及社會生活中也都得到體現。以陜西乾縣懿德太子墓為例,墓中的裝飾圖案是早期寶相花紋的典型代表,由忍冬紋與柿蒂紋結合發展而來,與敦煌莫高窟藻井圖案相比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唐代甚至把寶相花紋看作尊貴的象征。在很多中原唐代墓葬出土的金銀器上都鑲刻有寶相花,包括銅鏡、鞋類、絲織品、瓷器以及梳妝器物等,由此可見寶相花應用范圍在唐代影響深遠、應用較廣。寶相花已經融入了唐人的審美世界中,寶相花在實踐中的發展和不斷更新也逐步影響人們的審美。
三、結語
唐代藻井圖案在植物紋樣的基礎上不斷發展變化,逐漸誕生了形制豐富的寶相花圖案。藻井作為中華文明瑰寶之一,不僅代表了中國石窟藝術的巔峰成就,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們的審美感受,藻井的裝飾性與設計感逐步加強,寶相花這一藝術形象被逐步升華,在發展中完成了宗教意味到設計藝術的一大飛躍。寶相花因其獨特的歷史地位成為唐代藝術的一枝奇葩,通過唐代寶相花,可以感受唐代藝術的博大和富于創新的時代風貌,領略唐代意氣風發、熱烈奔放的文化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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