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耘
2005年金秋,第11屆東京國際留學生音樂節隆重舉行。可不要小看了這個名號平平稱作“留學生音樂節”的文化藝術交流活動,更不可根據平凡的名稱誤判音樂節的檔次與水平。
東京國際留學生音樂節始于1985年,主旨是通過來自世界各國的留學生的音樂展演,促進留學生與東京市民的交流,加深東京市民對世界多彩藝術樣式與多元文化的理解。一開始,主辦方日本國際交流協會對于音樂節的水準或許并沒有很高的期待。出乎意料的是,在國際化大都市東京的眾多大學里,聚集了數以萬計來自世界各國的留學生,其中不乏藝術專攻者,有的干脆就是非常出色的藝術家,他們在音樂節的舞臺上常有精彩呈現。最有特色也最為重要的是,音樂節讓東京市民領略到尋常難得一見的世界民族音樂,如印度的拉格、印度尼西亞的甘美蘭、菲律賓的古典樂舞、中國的豫劇、緬甸的船型箜篌、蘇格蘭的風笛、非洲的鼓樂……。豐富多彩,美不勝收。這讓東京市民大呼過癮。音樂節便一發而不可收,兩年一屆。運營委員會名譽主席一向由王室成員擔任,則反映出日本官方對東京國際留學生音樂節的高度重視。
言歸正傳。正在東京藝術大學留學的中國博士研究生ZY和來自俄羅斯圣彼得堡文化大學的碩士研究生Makshim同時看到了音樂節招募參賽者的海報。中國博士生ZY雖然專攻民族音樂學,然早年曾有職業舞臺藝術經歷,長于歌唱,尤擅民謠,留學期間曾在日本各地多種或藝術交流或節日聚會的活動中一展歌喉,演唱的中國民謠《在那遙遠的地方》、日本民謠《箱根八里》深受歡迎與好評。俄羅斯籍碩士生Makshim也專攻民族音樂學,主要研究領域為近代日本邦樂,赴日前是圣彼得堡文化大學俄羅斯民族樂器巴拉萊卡的專業教師,演奏頗有名氣,來東京后也常在一些文化藝術活動中登臺獻藝,收獲不少粉絲。其時,ZY與Makshim正好都居住在位于松戶市的東京藝術大學國際交流會館。學術研究之余,聚在一起唱唱歌、彈彈琴、聊聊各自祖國的文化成為共同的樂趣,一來二往,兩人結為好友知音。出于玩一玩樂一樂的心態,ZY與Makshim決定參加第11屆東京國際留學生音樂節的演唱比賽。不過,唱何歌?奏何曲?是以各自擅長的中國民謠演唱和俄羅斯巴拉萊卡演奏分別出場?還是兩人攜手合作登臺共演?頗費思量!最終,他倆決定揚長避短奇兵取勝。所謂奇兵,便是兩人精心設計的“巴拉萊卡+中俄民謠”的表演形式。
競賽當日,東京會館照例座無虛席。各國留學生相繼登臺,既有西方古典音樂的長笛、小提琴、歌劇詠嘆調,也有美國爵士、中國琵琶、東南亞歌舞,激起東京觀眾的陣陣掌聲。終于,輪到ZY與Makshim表演了。聽聞主持人簡短介紹兩位搭檔的中俄背景,場上掌聲驟起,像鼓勵,更似期待。稍定,身著俄羅斯民族服裝的Makshim用巴拉萊卡奏響著名俄羅斯歌曲《三套車》的前奏,清麗的彈撥樂器音色托載著略帶憂傷的旋律霎時在大廳回響。日本聽眾大都十分熟悉這首世界名曲《三套車》,此刻得以欣賞到Makshim用巴拉萊卡奏出原汁原味的俄羅斯風格旋律,真是既欣喜又愜意。隨著靜謐而抒情的前奏,ZY的歌聲飄然而出: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
或許是因為漢語獨特的音韻美感,或許是優美的漢語音韻與清越的巴拉萊卡音色的珠聯璧合超出了聽眾預期,歌聲還在繼續,掌聲已經響起,全曲剛剛結束,雷鳴般的掌聲更經久不息。此情此景,令原本有些忐忑的ZY與Makshim好生激動!好生快樂!少頃,Makshim的巴拉萊卡再次奏響,冰天雪地的北國寒氣早已退去,鳥語花香的草原氣息撲面而來。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
這首演繹過多少遍的中國著名民謠《在那遙遠的地方》,不期在東京的舞臺上邂逅來自遙遠俄羅斯的巴拉萊卡,別有一番情趣蕩漾ZY心頭。心隨意轉,歌表心聲,ZY唱得特別動情,觀眾被深深陶醉。曲至尾聲,縹緲的歌腔與巴拉萊卡清麗的和弦在高音區悠然交匯,靜謐的東京會館大廳再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頒獎環節到了。身著和服的評委會主席優雅地走上舞臺,宣布各個獎項的得主。ZY與Makshim倒也平靜,因為兩人還真未奢望能戰勝同場競技的眾多專業高手摘取大獎。可怎么也沒料到,主席念出的演唱部門最高獎獲得者的名字竟然就是他倆。評委會主席是日本一位享有盛名的尚松歌手,她簡短的頒獎詞這樣表述:來自中國和俄羅斯的兩位音樂學專業的留學生以別開生面的“巴拉萊卡+中俄民謠”的形式參加音樂節競演,俄羅斯民族樂器巴拉萊卡的嫻熟技藝伴和著漢語演唱的俄羅斯歌曲《三套車》和情感淳樸真摯的中國民謠《在那遙遠的地方》,獨特而美妙,令人驚喜、感動,祝賀ZY、Makshim組合力壓群芳,摘取桂冠。
許多年過去了,ZY還常常憶起《在那遙遠的地方》與“巴拉萊卡”的那次意味深長的邂逅。
Makshim(右二)交談
2017年仲夏,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第44屆世界大會在愛爾蘭利莫瑞克大學舉行。音樂學圈內人大都知曉,ICTM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會員單位和咨詢機構,是當今世界上最重要的音樂學學術組織。ICTM每兩年舉行一次世界大會,探討各國音樂學家共同關心的一些重要音樂文化議題,研究動態潛在影響國際樂壇動向,直至影響UNESCO的某些決策。第44屆大會實際由利莫瑞克大學的世界學院具體操辦運作。
筆者的論文通過了大會學術委員會的審核,應邀參加第44屆世界大會,遂不遠萬里,飛抵愛爾蘭,住進利莫瑞克大學世界學院提供的宿舍,準備學術成果發表。我暗自思忖,世界學院卻是何等學院?定當好好了解了解。翌日,簡短莊重的開幕式完畢,立即進入學術研討。會期短促,議程緊湊,我竟無暇細細看看以好好了解這個名稱獨特的學院。所幸,次日晚間,世界學院一臺精心準備的世界音樂舞蹈展演得以為我部分釋疑:世界學院設有世界音樂舞蹈專業;世界學院的音樂舞蹈專業致力于學習、研究、傳授多元文化背景之多姿多彩的世界音樂舞蹈藝術,并探究多元文化的藝術融合與發展的可能性。
當晚的展演堪稱出色。或能夠說明世界學院之多元文化藝術融合發展可能性的探究已見成效。世界學院音樂舞蹈專業的一眾老師別出心裁,給晚會設定了“甘美蘭+……”的樂舞展演模式。其時,觀眾入場坐定,舞臺燈光開啟,樂舞展演開始,一個完整的印度尼西亞甘美蘭樂隊在舞臺上奏響,原汁原味的甘美蘭樂曲竟讓人生出置身印尼爪哇島的幻覺。接著,進入“甘美蘭+踢踏舞+……”環節。“甘美蘭+踢踏舞+雙簧管”“甘美蘭+踢踏舞+長笛”“甘美蘭+踢踏舞+單簧管”“甘美蘭+踢踏舞+愛爾蘭民謠”……各種印度尼西亞甘美蘭和愛爾蘭踢踏舞與歐洲聲樂器樂組合方式的呈現琳瑯滿目,令人耳目一新。精心準備的樂舞展演的確稱得上非常成功。全場觀眾起立鼓掌,致敬演技出色并勇于創新的藝術家,盛贊甘美蘭這一東方古老樂器與歐洲音樂在大西洋島國愛爾蘭的邂逅,感嘆利莫瑞克大學世界學院的藝術家們成功地使雙方相見恨晚相交甚歡,感謝讓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學家得見多元音樂碰撞輝光四射的真實案例。
告別愛爾蘭迪莫瑞克大學世界學院已一年余,筆者每每思及那場“甘美蘭+踢踏舞+……”的樂舞展演,仍余韻在耳。
甘美蘭+愛爾蘭踢踏舞
甘美蘭+西方樂器+愛爾蘭踢踏舞
2017—2018年,筆者受邀赴日本研究訪問,年間旅居京都,得較多機會接觸觀賞到日本傳統表演藝術,對日本傳統音樂的現狀尤有較深入的觀察。
上個世紀90年代,我也曾在古都京都居住過幾年,當時的大體印象,是日本傳統音樂特別注重嚴守傳統的風格與樣式;今次令我印象深刻并頗覺意外的,是近年來日本藝術家編創的求新求變、多元融合的實驗性傳統舞臺藝術作品的數量大增,包括能樂、狂言、歌舞伎、和式樂器等系列傳統藝術樣式。以我在國內音樂學院教授世界音樂的背景,作為個人的價值取向,對此類作品自然給予高度評價。當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驚訝地發現,這些稍顯另類的作品在一向偏重傳統價值觀十分珍視傳統的日本社會,卻并非藝術界范圍小眾的前衛性實驗,反而不乏表演藝術市場的號召力影響力。下面是一個比較極端卻很具代表性的例子。
狂言作為詼諧風趣的日本傳統戲劇樣式,一直受到日本國民的廣泛喜愛。但隨著日本社會現代化、全球化的加速,其基本觀眾也受到影響。當代著名狂言師野村萬齋決意大刀闊斧改革狂言表演藝術,在傳統的日本狂言舞蹈中竟大膽借鑒運用美國歌星邁克爾·杰克遜的太空舞步,并且獲得極大成功,一時間贏得許多年輕觀眾,成為最受歡迎的當代日本狂言師。野村萬齋成功的改革創新,擴大了狂言在日本民眾中的影響力,提升了狂言在日本現代藝術生活中的地位。這讓東京奧組委很是興奮,遂委以2020年夏季奧運會開閉幕式總導演的重任,冀望野村萬齋能用現代的方式展示傳統的日本,用前衛的手法表現日本的傳統,讓當今世界擁抱新世紀的日本。
筆者非常期待觀賞野村先生的奧運盛典大作,更好奇在邁克爾·杰克遜的舞步之后,又有什么能進入這位天才狂言師的藝術法眼。
作為人類最古老的精神文明,音樂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流變發展,活力無限,歷久彌新。那么,時至今日,音樂的當下呈何種情狀?音樂的未來會走向何方?我們有必要清晰認知并深刻反思。
以上筆者親歷的幾個當代音樂生活的案例,看似各自孤立,串在一起,其相近的呈現方式一目了然,即“巴拉萊卡+……”“甘美蘭+……”“狂言+……”,究其實質,卻是“傳統+……”“世界音樂+……”的共通模式。我以為,這反映出國際樂壇的當下情狀,也昭示著音樂未來的發展走向。環顧當今世界,人類社會也恰好正在步入“互聯網+”時代,讓我們感受到某種并非偶然的深層契合。
20世紀曾是現代主義音樂大行其道的世紀。回眸國際樂壇,各種摒棄傳統、顛覆傳統的前衛音樂實驗層出不窮,可圈可點的成功經驗著實不少,迷惑茫然憂慮前途者也大有人在。但無論是中國傳統還是西方古典,回首雖可遙望,回歸斷然難行,因為世界已邁入21世紀。摒棄顛覆既不可取,回歸從前又不可能。音樂的未來,路在何方?所幸,隨著現代民族音樂學研究的深入,世界音樂——人類社會數以千計的民族創造的多元音樂珍貴的藝術與文化價值已經并還在浮出水面,國際樂壇正在并將越來越認識到,世界音樂豐富的樣式、美感和文化蘊涵,對人類社會未來的音樂生活必將產生重要影響,是未來音樂創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
筆者預感,“世界音樂+”或成為人類社會未來音樂發展的重要模式,當然,肯定不是唯一模式。
2004年,研究波斯及絲綢之路音樂的國際知名學者柘植元一教授在東京藝術大學的一場學術演講中預言,21世紀是世界音樂的世紀。如果說新世紀頭20年的音樂史實,表明世界音樂的時代如其所言已經翩然而至,近年國際樂壇“世界音樂+”模式的頻現,則昭示人類社會多元文化的音樂列車正在提擋加速。
中國和俄羅斯都有著獨特而深厚的音樂文化傳統,為人類社會的音樂文明都曾做出過光耀史冊的重要貢獻。在世界音樂的世紀,各有其美的中國音樂與俄羅斯音樂的吸納、互補、碰撞、融合、創新、發展有了更加寬闊的舞臺。以此前瞻,匯入世界音樂潮流的中俄音樂未來不僅仍然各美其美,更當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為人類社會音樂文化的繁榮做出新的更大的貢獻。
筆者斷言,在世界音樂的世紀,中俄音樂必定大有作為;真如此,則“中俄音樂交流國際學術研討會”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