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林涵 劉偉
摘要:近年來,國內部分學者從能動者視角對縣域治理問題展開了一些研究,開啟了一個比較新穎的研究視角。能動者是指具備獨立意念并能自主行動的主體,即能夠采取行動的個人或組織。從能動者角度分析縣域治理有兩大優勢:一是部分改進和彌補了既有的新制度主義理論缺陷;二是適用于中國基層治理中“行無定則”的現實政治環境。基于這種新視角,已有研究主要討論了縣域治理中能動者觀念動機的多樣性、行為方式的適宜性及其治理能力的現代性等問題。能動者視角下的縣域治理研究進一步貼近了中國基層政治運作的現實,但也存在簡單套用概念、對不同能動者主體研究不充分以及研究方法尚需深化等不足。
關鍵詞:縣域治理;能動者;研究述評
中圖分類號:D63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5103(2021)09-0014-1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健全鄉村治理體系的路徑選擇研究”(19BZZ051)。
近年來,國內政治學界出現一種從能動者角度對縣域治理進行研究的學術現象[1],而且基于這一視角的研究逐漸增多。有的研究者將能動者研究路徑看作一種經濟研究路徑、國家中心研究路徑、社會中心研究路徑之后研究基層政治的新研究方法[2],也有人把縣域政治研究中的能動者視角與結構視角與過程視角相區別[3],將之看作一種比較新穎的研究方法。那么,在既有的研究中,學者們對能動者概念是如何理解的?與既有的研究方法相比較,從能動者視角對縣域治理進行研究有什么優勢?學界從這一視角對縣域治理主要進行了哪些研究?我們又應該如何看待這種研究現狀?目前,尚未看到國內學者對這一學術現象進行系統總結分析。因此,本文擬對能動者視角下的縣域治理研究文獻進行初步歸納梳理,據此對既有研究進行檢視與反思,以期為今后該視角下縣域治理研究的進一步深化提供學術參照。
一、能動者:概念內涵
早在20世紀末,作為一個學術概念,“能動者”一詞就出現在國內學術刊物上。李康在翻譯吉登斯《社會的構成》一書的譯后記中,對“能動者”概念專門作出說明,并指出能動者與行動者概念可以互換,但能動者概念更精確,因為它突出了行動者的能動意涵[4]417。隨后,21世紀之初,開始有國內學者將“能動者”概念作為學術論文的關鍵詞進行討論[5]。
有學者從能動性與能動者兩個概念之間的關聯角度對能動者進行界定:“能動性”指的是對周圍環境作出合適反應,進而采取相應行動的特性,而“能動者”就是指這樣采取行動之人。能動者的內涵既包含與行動者相關的主觀因素,也包含作為客觀限制的結構因素[6]。換言之,所謂能動者,是指具備獨立的信念和渴望并能夠行動的主體,即能夠采取行動的個人或組織[7]。也就是說,能動者概念突出了行動體的能動性。也有學者將“能動者”和“行動者”兩個概念進行對比,認為二者可以互換互用,不過區別在于,“行動者”概念偏于用作具體描述的場合,“能動者”概念偏于用作抽象描述的場合[8]。除此之外,還有學者歸納了能動者(能動性)的三個主要特征:主體性,即能動者的行事能力;位置性,即能動者所處的時空與社會位置;策略性,即能動者能力的表現形式[9]。當然,也有學者從理性、感知性和反身性這三個角度理解能動者的特征[10]。
根據這些界定,我們大致可以發現,能動者概念的內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能動者不僅僅指個人,也包含人的集合體。例如,唐世平在使用能動者-系統理論進行國際關系研究時,就將國家界定為能動者[11]。類似地,也有學者將我國的地方政府整體視作治理實踐中的理性行為主體,即能動者[12]。狹義的能動者一般指政府官員個人。比如,楊雪冬認為能動者路徑強調的是地方政治變化中的主體[2]。他認為,與國家政治相比,地方政治可能更容易被領導者打上“個人烙印”,而能動者路徑就是通過分析官員個人的行為來了解個體行為是如何影響地方政治變化的。在使用能動者視角對“省管縣”改革中縣級官員的影響力進行分析時,他將地方政治中的能動者主體認定為縣級主要領導干部,特別是縣委書記和縣長。隨后,他把縣鄉干部看作是“戰略群體”,將能動者主體擴大到了整個縣鄉官員群體,不再是縣委書記、縣長個體[13]。還有學者將縣鄉領導、普通干部、商人、“混混”、“釘子戶”和普通民眾都看作縣域治理的能動者主體[14]。也有學者使用空間-行動者分析框架,具體討論縣域社會治理,將行動者區分為政治性的行動者、行政性的行動者、社會性的行動者、經濟性的行動者以及個體性的行動者這五種類別[15]。可見,目前學界在能動者內涵界定上的分歧較多,并未形成統一的標準。
既然能動者的概念內涵如此繁雜,該如何準確把握這一概念呢?著名社會學家布迪厄對能動者本質的認知具有啟發意義。他認為,“能動者不是主體,不是意識,不是角色的執行者、不是結構的載體,不是功能的實現。”[16]不是主體,卻承認其主體性;不是意識,卻認可其能動性。以這種方式對能動者概念進行解釋,試圖掙脫此前學術研究的傳統思維模式,構建一種新的話語研究方法。能動者不是主體,意在打破西方傳統哲學的主客體兩分法思維;不是意識,意在打破物質與意識的兩分法思維。同樣,“不是結構的載體,不是功能的實現”意在擺脫西方社會學傳統的結構-功能主義理論的局限性;“不是角色的執行者”意在擺脫委托-代理理論中對代理人被動角色的前提假設,以突出能動者概念的內涵。可見,“能動者”作為一個新興的學術概念,有著一定的超越性和解釋力,它意味著新研究方法的誕生、新學術理論的構建。
二、能動者視角:方法論優勢
從能動者角度對縣域治理進行研究,是順應學術理論發展趨勢,用前沿理論對政治現實進行分析的一種方法論創新,是對此前流行理論缺陷和不足的一種彌補和改進。
改革開放以來,國內政治學研究中行為主義理論以及新制度主義理論的引進使用,推動了研究者從對國家整體宏偉目標和制度的靜態注釋逐步深化到對地方政府或草根民主的具體行動描述,有學者將其概括為“從國家與社會到制度與生活”研究視角的轉變[17]。但是這兩種理論都存在一些不足:行為主義理論容易走向經驗主義和科學主義的窠臼,新制度主義理論用于分析制度在何種程度上塑造政治行為體時容易陷入制度決定論。因此,海外新制度主義理論逐漸轉向對觀念與話語的闡釋,從能動者這一“內生”角度來審視制度變遷問題,有學者將其總結為話語制度主義理論,也有人稱之為建構制度主義[18]。建構制度主義理論淡化了制度決定論假設,更多地以公共領域行動者的相關行動來解釋制度變遷的方式及原因,有助于展示政治和社會現實的豐富多樣性。這一理論強調權力體系內部的“協商”行為以及行政者與普通民眾之間的“溝通”行為,其分析方法和理論邏輯實際上構建了一種新的治理哲學[19]。它還指出了西方政治學研究中盛行的主流政治制度普適性假設的缺陷,這恰恰為中國特色政治制度的存在和具體運行提供了合理性依托。
縣是中國歷史上變動幅度最小、最為穩定的行政區劃單元和基層政權組織,中國自古以來就有“郡縣治,天下安”的政治思維,這句古訓,現在也經常被用來展示縣級政府在推動中國經濟發展與實現社會穩定過程中的基礎性作用。“縣一級承上啟下,要素完整,功能齊備,在中國共產黨執政興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國家治理中居于重要地位。”[20]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和完善,工業飛速發展,城市化快速推進,經貿日益融入全球體系,縣域社會內部結構快速變動,社會自主性不斷提升,與外部社會形成了多層次多渠道的互動關系,縣域社會的能動性越來越突出。縣域治理在當代中國政治中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中國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國土廣袤的超大規模共同體,全國2000多個縣(縣級市)的地理條件和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差別極大,使得不同縣(縣級市)的實際治理運作帶有明顯的隨機性、多變性、靈活性和非規范性,有切身體驗的主政者將縣級權力運行的最大特點概括為“行無定則”[21]4。這是快速現代化進程中地方政府和地方官員能動性的典型體現。對此,鄭永年用“行為聯邦制”來概括[22]46-48,盡管這一概念更多側重于制度層面,而且主要用來分析央地關系,但它強調了地方政府實際上擁有巨大的法律權力,具體感受到上下級政府間強制、談判和互惠等多種行為方式的并存,這與主流的中央集權制式或壓力型體制式的傳統理解具有顯著差異,它更多突出了地方治理中能動者的重要作用。有學者敏銳指出,只有“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由以制度為中心的分析進入到以人為中心的分析,進而進入到以‘人心為基礎的分析,才能使政府行為中的官員主體形象和精神氣質更加鮮明地展現出來”[23]。而且,從政治價值追求看,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能動地改變世界的理論,在其中國化的當下,“如何安置人的能動性,便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一個核心問題。”[24]可見,能動者視角能夠使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人類行為動機的多樣性,有利于展示能動者圍繞觀念而展開的行為互動對制度的塑造作用。
三、能動者觀念動機的多樣性
縣域治理研究中包括不少對能動者觀念(或心理)動機的專門研究,學界重點關注了官員和民眾這兩大類能動者的觀念動機,并強調了能動者觀念動機的多樣性。
1.領導干部的心理動機
領導干部群體首先具有積極的政治追求心態。就地方政府官員的職業來說,他們是典型的政治人。縣級官員的心理動機既受為人民服務的情感和價值觀的激勵,同時也受到官員自身利益需求的影響,所以,他們既有完成工作目標的價值追求,也有積極實現職位升遷和個人名利自我實現的追求[21]21-23。后者需要通過官位集中表現出來,官位越高,權力、收入、社會聲望也就越高[25]。基于這種心理認定,周黎安使用激勵理論來解釋地方主要官員的行為動機,提出晉升錦標賽模式[26]。也有學者的實地調查研究證明,除了前臺因素的影響外,派系關系、政治背景、社會網絡等后臺因素也會左右基層干部的升遷。所以,激勵理論下的晉級錦標賽分析范式只是為地方官員晉升博弈研究提供一個初步的描述類型學[27]。其解釋力是有限的。
其次是保持安全穩定的心態。在維穩、安全生產、計劃生育等領域的績效考核上,體制采取的措施往往不是組織激勵,而是一票否決。在這種情景下,地方官員的政治利益需要就退防到“保底”層面,這就構成了“不出事邏輯”[28]。即“不被淘汰”是主官個體的理性選擇和心理底線,是政府“不出事”邏輯在個體層面的體現[29]。倪星將基層官員的上述積極晉升和避免淘汰兩種心理狀態連接起來,將近年來我國基層官員行為心理特征的重大轉變概括為從“邀功”到“避責”[30]。除此之外,地方官員的理性選擇還包括趨利避害與攀比心理[31]。作為個體能動者的基層官員,面對不完善的激勵機制,在個體價值、組織價值和社會集體價值的多重選擇中,往往會直接轉向個體價值的實現,出現唯恐擔責或“不敢為”的心理特征[32]。
最后是負面的特權僥幸心理。縣域官員最焦慮、最負面的心理莫過于特權僥幸心理。官員的腐敗心理主要有“收一把”的從眾心理、“撈一把”的補償心理、“賭一把”的刺激心理、“玩一把”的過癮心理和“信一把”的迷信心理[33]。這并不是說官員天性就具有腐敗動機。進化心理學表明,多數縣級官員的腐敗行為有一個心理嬗變過程:仕途起始,他們抱著“干大事、干好事、干成事”的進取心理,力圖取得盡可能大的成就;實際工作生活中,遇到挫折打擊,或者受到誘惑刺激,產生巨大的心理反差,開始放松心態,接納容忍普遍存在的人情世故,出現“心理綁架”狀態[34]。一旦心理被人情世故捕獲,額外利益刺激提升自己的收獲感,就會欲罷不能,心存僥幸,或者盡力掩蓋,象征性表演。根據政治心理學的“圈內化”和“類型化”理論,官員的個性包括(偏向)利己型、(偏向)利他型或利己利他兼顧型,偏向利己型官員的基本心理動機是“自己的權力自己使用”,偏向利他型官員則是“自己的權力為社會服務”,而利己利他兼顧型官員心理則是將權力自己使用和服務社會相結合[35]。而在市場經濟利益交換公開化正式化的大環境下,偏向利己型官員能夠獲得心理調和,利己利他兼顧型開始偏向利己型,偏向利他型的官員會收縮調適。
2.“釘子戶”和“上訪戶”的心理動機
與諸多對縣域領導干部這一能動者主體的研究相對應的是對普通民眾甚至社會邊緣群體的研究。不過,這一類學術分析相對較少:有學者從認知局限、主導觀念、情感化、個體化、自由度與主體性等方面對快速轉型時期農民政治心理的多種狀態進行了分析[36]160-171。也有學者歸納了農民存在的自卑心理、懶性心理、拜金心理、疏離心理和怨恨心理等消極社會心理[37]。此外,“釘子戶”或“上訪戶”這一特定群體的政治心理研究也比較具有代表性。針對被征地農民聚群的心態,有論者提出農民有抱怨不滿心理、對傳統權力的人格化崇拜與現代權利意識不當膨脹的雙重渴望與矛盾心理、對基層政治組織信任度下降的悲觀無助心理以及法不責眾的僥幸心理[38]。對“釘子戶”或“上訪戶”的動機,不少學者是從政治抗爭的層面進行論述的,即他們是出于被剝奪感而試圖維護自己公民權利的動機[39]。也有學者認為部分“上訪戶”是出于謀利型動機[40]。維權型動機一般出現在集體上訪中,謀利型動機往往出現于個體上訪中,不過,這兩種分析模式都是單一動機假設。現實中,心理動機可能往往是多樣的,而不是單一的。另外存在的一種情況是,地方政府與農民在一些政策法規上的認知差異造成的維利型上訪[41]。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農民上訪的非政治性抗爭動機[42]。
四、能動者行為方式的適宜性
在對能動者心理(或觀念)動機分析的基礎上,已有研究還關注到了能動者的行為方式和行為策略這一重要內容。能動者行為方式的主要研究對象是縣級政府在縣域治理中的行動,我們可以將其劃分為制度性行為和非制度性行為兩大類,其中非制度性行為更強調行為的情景適宜性。
1.制度性行為
有學者具體總結了制度變遷中我國縣級政府行為模式的階段性變化,分稅制改革前,縣級政府更多是“政府經濟人”行為;分稅制改革后,縣級政府出現“推動型政府行為”;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縣級政府開始轉向“服務型政府行為”[43]2-3。作為連接國家與社會最核心一級政權組織,在日常運行過程中,縣級政府最主要的行為模式就是會議和文件治理。謝岳認為,“文件政治”是當代中國政治的一個顯著特征,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44]。周慶智認為,“文件治理”是根源于中國的政治動員型和行政壓力型體制的一種政府行為,基層政府試圖以此種行為方式構建起覆蓋整個基層社會的秩序經緯[45]。人們把當代縣域治理中出現的不斷的會議和文件形容為“文山會海”,將之看作是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的典型表現,然而,基層政府一邊抱怨文件太多,一邊又在紛紛制造文件;討厭會議太多,卻又離不開會議,不斷地召開會議。通過發文件來減少文件數量、用開會來遏制會議的做法反復出現,這構成了基層政府一個鮮明的行為悖論。就科層制本身的運作機制而言,開會和制定、傳遞文件的確是承載政策上傳下達、實現上下級溝通交流的重要手段,文件治理或許是“正式制度”運作最好的體現[46]。
2.非制度性行為
學界對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基層政府行為的研究有很多,但大部分研究都在關注基層政府的“非正式行為”,比如縣鄉政府亂收費行為、亂征地開發行為等。有論者將縣級政府經濟行為的非正規性總結為:制定指標主觀性、干預手段行政性、經濟活動隨意性、預算投資沖動性、組織人事家族性[47]。可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潛規則”等“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48]是基層政府行為的常見模式。縣級政府的一些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非正式行為包括不斷追求預算外資源的“逆向軟預算約束”行為[49];政府在“跑項目”“跑資金”“招商引資”過程中地方官員打點私人關系的“活動”行為[50]120-143;基層政府聯手應付各種檢查的政府間“共謀”行為[51];基層官員營造政績工程的象征性治理行為[52]等。陳國權曾用“名實分離”來解釋地方政府的非正式行為。名實分離是指地方政府的行為表面上符合程序規定,但實質上另有一套潛在的運行規則,潛在的權力運行部分或完全架空明文規定,且往往在手段或目的上不具有合法性[53]。
當然,名實分離的非制度性行為達到一定程度,既有可能推動制度創新,也可能出現違法行為。對于體制內的能動者而言,違法行為最主要的體現是權力濫用和腐敗問題。縣域領導的權力運行過程存在一些問題,例如在晉升方面存在“帶病上崗”“帶病提拔”等亂象。還有部分縣委書記受傳統“人治”模式影響,用權過程中存在“決策一言堂、用人一句話、權力一把抓”現象[54]。此外,縣域治理過程中的腐敗行為也備受關注。徐勇認為,我國縣政是權力監督的薄弱環節,縣級“一把手”發生腐敗的程度很高,縣級官員與民爭利、以權謀私、隨意執法甚至違法枉法的行為會引發、積累和激化矛盾,如遇特殊事件則很容易引發群體性事件[55]。可見,不論治理成效的好壞,非制度性行為的共同特點是為了追求治理效率或個人利益而繞開了制度層面的約束和規范。如果完全禁止對政策變通性執行的空間,那么基層治理很難有效開展,但如果完全不加以監督管控,就有可能產生助長腐敗、違反法律、軟化制度的惡果。
五、能動者治理能力的現代性
提升能動者治理行為規范性、正當性的外在依據是依靠現代化的治理體系,其內在根源則取決于能動者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這是處于競爭“第一線”的縣級政府治理的核心內容。
政府治理能力的研究沿著兩個傳統展開,一個是政治學傳統,偏重政府能力的政治維度,即關注政府能力形成與運用過程中的權力與權益配置以及能力主體與社會、經濟、文化、政治等環境要素及各種利益團體之間的互動關系。這個路徑所概括的治理能力包含國家治理能力、政黨治理能力、政府治理能力,或者劃分為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等方面的治理能力[56]61。另一種傳統則從管理學角度出發,強調政府能力的行政方面,關注政府能力的內部要素和結構以及能力建設問題。例如將縣級政府的能力劃分為發展規劃能力、制度創新能力、資源配置能力、市場規制能力、提供公共物品的能力、組織協調能力、社會控制能力等方面[57]。還有學者根據資源基礎理論和動態能力理論,把政府能力劃分為資源獲取能力、資源配置能力、資源整合能力、資源運用能力四個方面,其中資源運用能力是政府的靜態能力,其他三個能力是政府的動態能力[58]。基層政府治理能力的相關研究成果比較豐富,這里主要列舉經濟發展、社會服務兩類主要能力的代表性研究。
其一是經濟發展能力。長期以來,地方經濟發展水平是我國地方政府的核心政績,是地方治理能力的主要衡量指標。因此有許多研究關注縣域政府的經濟發展能力:樊紅敏從縣域政府發展經濟的日常行為出發,透視了縣域政府的發展理念、發展行為、發展策略,提出縣域經濟發展遵循經營性政府的治理邏輯[59]73-136。賀東航考察了晉江政府在地方經濟發展過程中的支持性行動:在第一次創業期間,地方政府根據地方情況和群眾利益靈活執行國家政策,尊重民營企業產權,起到了為民營企業保駕護航的作用;在第二次創業期間,地方政府開始強化和擴張自身職能,以多種手段措施協助民營經濟發展,政府力量對當地經濟實力大幅度躍升起到了推動作用[60]113-170。可見,在經濟發展為主基調的氛圍下,基層政府在地方經濟發展領域不遺余力,表現出強大的治理能力。
其二是社會服務能力。與普遍重視經濟發展能力不同,地方政府在一些關系到民眾日常生活的問題上卻難以實現有效治理,呈現出經濟發展“強治理”和公共事務“弱治理”的能力格局[61]。縣級政府治理能力的主要表現是服務能力,但服務能力又以財政能力為基礎。縣級政府財政能力一般比較薄弱,其社會服務能力自然較低。縣域社會的公共服務體系以政府為主導:在教育事業上,縣政府主要通過財政收入改善教育設施,通過發展規劃、政策扶持等手段優化整合教育資源;在文化事業上,政府主導公共文化投入,完善基礎設施建設,重視文化遺產保護開發,加強文化人才隊伍建設;在公共衛生和醫療服務領域,推進服務平臺和制度建設;統籌城鄉社會保障體系建設;健全就業幫扶機制,基本的社會公共服務體系已經形成[62]147-205。從治理主體的角度來看,推進基層治理能力現代化,就是要處理好政府、市場、社會的關系,將治理體制和機制轉化成一種能力[56]62。
六、對既有研究的反思
從能動者視角對縣域治理進行研究,豐富了國內學界對我國地方政治的理解,其學術價值值得肯定。不過,因為現實政治是廣闊而復雜的,任何一種方法論都無法給出充分的解釋。坦率地說,既然是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其需要完善的空間也是比較豐富的,正如唐世平所言,我們對社會系統中能動者的觀念和行為的理論分析還遠遠不夠[11]。針對能動者視角下中國縣域治理的研究現狀,筆者提出以下幾點思考。
首先,能動者概念問題仍有待澄清。眾所周知,能動者(agent)這一概念來自海外,但國內學者對此概念的漢譯比較繁雜,一般將它譯為“能動者”,也有人譯為“行動者”“施動者”等,這就給學術理解和傳播帶來不少障礙。有些文獻對能動者概念的界定比較狹窄,僅僅把它看作個人,而忽視了集體層面的內涵;或是只把官員看作能動者,但排除了一般民眾。此外,相關概念的譯介也存在模糊性,有人將“agency”譯為“能動性”,也有人把它翻譯為“能動力”[19],這種混雜現象,可能是一種新理論出現時的必然現象,意味著理論本身仍需完善,但也可能從側面表明目前國內學界對新理論的理解并不深入,僅僅拿來借用,對其背后的哲理思考不夠透徹。因此我們在使用一種新的學術理論時更需謹慎,要在深刻把握學術內涵的基礎之上再進行研究應用。
其次,研究內容方面存在不平衡。目前能動者視角下的縣域治理研究主要關注縣域政府治理、縣域社會治理、縣域經濟治理,對縣域文化治理、縣域生態治理等主題關注較少;討論集體能動者多,討論個體能動者較少,對整體縣級政府行為研究多,但對縣委書記或縣長個人行為研究較少。即便是在偏重能動者個體的研究中,大多數文獻聚焦于縣委(縣政府)或者書記、縣長在縣域治理中的行為,但對民營企業家等地方政治能動者在縣域治理中的政治觀念、行為方式的系統研究卻比較少[63],這與各地縣級政府幾乎普遍把發展經濟、招商引資作為地方發展第一要務這一事實形成巨大反差。歐陽靜曾總結過縣域能動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如縣域領導干部與商人是“稱兄道弟”,與普通民眾的關系是“遙不可及”,與“釘子戶”的關系是“避而不見”,與“混混”的關系是“愛恨交織”[14]。但這樣的研究還是鳳毛麟角,縣域治理中除政府和官員外,其他能動者的心理與行為,以及不同能動者之間的互動關系等議題鮮有學者問津,這可能也是今后基層治理研究中需要開拓的一個方向。
最后,研究方法仍需改進。一些研究雖然使用了能動者概念,但由于國內對建構制度主義理論的介紹還比較少,對能動者視角內含的理論邏輯還很少提及,研究思路更多停留在行為主義理論假設、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假設上,較少運用最新的制度主義理論創新來對縣域治理進行理論化系統化的深入研究。建構制度主義理論強調能動者觀念動機的多樣性和應對行為的情景適宜性,比較符合我國不同地域縣域治理的多樣化現實。但既有研究對能動者觀念動機多樣性的分析比較薄弱,還有部分研究遵循科學思維的“問題”研究范式,而忽視了實踐生活的“經驗”研究范式,習慣于以價值評判的方式來反映現實問題,這種研究方式可能存在用完美主義和理想主義過濾真實政治現實的短板。在得出評價結論之前,首先需要對干部群體觀念的多樣性進行實證調查,在實踐考察的基礎上進行研究和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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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鈺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