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的研究脈絡與演進邏輯

湯二子

（1.南京大學 商學院，江蘇 南京210093；2.南京審計大學 經濟學院，江蘇 南京211815）

一、引 言

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中，科學技術進步所帶來的物質繁榮幾乎得到了所有經濟學家與政策制定者的認同。如果一個經濟體把大量精力用于科技創新之時，那么這一經濟體就會擁有光明的發展前景；反之，如果一個經濟體忽視甚至阻礙技術進步，那么該經濟體必將陷入長期困境之中。中國近代特別是晚清社會發展落后并被動挨打的歷史讓人猜想閉關鎖國可能是主要原因［1］，而不與世界其他國家開展經濟交往與文明交流，其實是放棄了共享作為全球公共物品的基礎科學知識及所伴隨的技術進步。近代中國科技創新步伐嚴重落后于西方國家，亦是近代中國不同產業走上不同發展道路的誘因［2］。讓本土經濟融入世界經濟是必不可少的，致力于推動技術進步的創新行為更是舉足輕重。正因為如此，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闡述堅持新發展理念時，強調“必須堅定不移貫徹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足見以創新帶動高質量發展的巨大意義。

對于一個經濟體，特別是像中國這樣的大型經濟體來說，如何有效地統籌謀劃創新活動，必須納入國家制度體系中。黨和國家領導人多次闡述了科技與創新的重要價值，這種將創新作為發展動力的頂層設計是指導政府部門激勵相關個體從事創新活動的指南。在2019年10月31日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把“完善科技創新體制機制”作為新時代中國之治的一部分，指出“建立以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深入融合的技術創新體系，支持大中小企業和各類主體融通創新”。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為了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要求作為市場主體的企業擁有更高的技術創新能力。因此，在2020年10月29日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以下簡稱“建議”）中，指出未來要繼續“強化企業創新主體地位，促進各類創新要素向企業集聚”。為了實現這一點，《建議》中明確要“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對企業投入基礎研究實行稅收優惠”。李克強總理于2021年3月5日的《政府工作報告》中，表明2021年會“延續執行企業研發費用加計扣除75%政策，將制造業企業加計扣除比例提高到100%，用稅收優惠機制激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著力推動企業以創新引領發展”。2021年3月11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表決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在第二篇第五章中詳細說明了未來中國將如何“提升企業技術創新能力”，其中第一節就是闡述“激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具體支持政策。簡言之，未來中國的創新政策導向是鼓勵企業積極從事研發創新活動，以此實現建設創新型國家的戰略目標。

在國家宏觀層面，企業加大研發投入肯定是有利的，這可從公共基礎知識與生產技術外溢的社會正外部性角度予以闡明［3］。在企業微觀層面，研發投資的多與少取決于經營的優化選擇，因為利潤最大化或者說凈利潤流的現值最大化既是企業行為決策的目標，也是一種至關重要的約束。即使在現代企業管理模式中所有者與管理者相分離，但盈利機制依然是維護委托與代理關系平穩運行的重要條件。為了實現利潤目標，企業在某個時間點可能會降低甚至拒絕進行研發創新活動，即不愿意在研發方面進行投資。因此，國家希望企業加大研發投入，企業管理者卻有可能降低研發投入，這種矛盾是有可能出現的。盡管政府部門通過各種優惠政策去吸引企業加大研發投入，但要讓研發扶持政策更好地發揮效力，就必須清晰地認識到企業研發投資決策的決定機制，特別是要關注經濟體的外在沖擊以及宏觀政策調控對企業研發的內生影響，否則創新資源在向企業集聚的過程中就可能是以低效率的方式進行。Acemoglu等指出，政策制定者如果盲目補貼企業研發活動，就有可能損失社會福利，所以只能對生產與經營狀況良好的在位企業給予研發補貼，對低端企業應該降低研發扶持力度并使之自動地退出市場［4］。對于個體企業來說，究竟是否從事研發投資以及投入多少資源用于研發活動，很多時候還取決于企業家個人的決策傾向與精神品質。Balasubramanian和Lee發現技術質量與企業生存年限之間存在負相關關系［5］，這可能是因為企業家管理企業的時間越長或者所有者更新換代次數越多，導致企業家的進取精神不如開創企業初期那么強烈，所以能夠調動企業家精神之效的管理層薪酬水平直接決定著企業可持續發展態勢［6］。在《建議》中，明確要“發揮企業家在技術創新中的重要作用”，目的就是要激發企業家精神對企業從事研發創新活動的催化劑作用。在分析與闡述企業研發投入的決定機制時，強調如何充分發揮企業家才能與企業家精神對研發創新活動的投資激勵很有價值。此外，企業在從事具體的研發項目時，找到恰當的合作伙伴有益于實現創新目標［7］，而如何尋找合作伙伴同樣需要發揮企業家精神。

企業具有異質性，正是這些異質性使得某些企業即使沒有得到政府扶持也會加大研發投入，另一些企業即便獲得與研發投資活動相關優惠政策的支持，也可能對加大研發投入的積極性不高。此外，中國市場化改革導向、公共財政模式以及保護知識產權的司法治理手段等，對于微觀企業的研發創新活動同樣具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在考慮多元因素的中國情境下，異質性企業研發創新行為的決定機制將會呈現出諸多新特征。尋找切入點以分析這些特征即系統梳理中國情境下異質性企業研發創新的研究脈絡與演進邏輯，可對進一步的理論分析與經驗研究產生借鑒意義，同時可以形成探究如何實現“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這一政策目標的理論指向。

二、理論基礎與經驗證據

現實中經濟學家與管理學家會根據觀察到的經濟現實來判斷理論的正確與否以及確定拓展理論的方向［8］。西方社會工業革命以及伴隨而來的經濟高速增長這一歷史經驗，激勵了很多經濟學家去尋求帶動經濟增長的力量源泉。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認為，技術進步是經濟增長的核心力量，無論技術進步是外生還是內生的，帶動增長的都是這些技術進步。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所呈現出的經濟增長奇跡，同樣歸功于技術進步以及隨著改革而大量釋放的效率，并且技術進步帶來的增長本身還具有綠色特征［9］。依據國家統計局社會科技和文化產業統計司、科學技術部戰略規劃司聯合編制的《2020中國科技統計年鑒》，可以看出中國經濟的科技進步貢獻率自2002—2007年時間段的46%一躍增長到2014—2019年時間段的59.5%，即在扣除資本和勞動以后，科技等因素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份額越來越高。誠然，單純的經濟增長并不意味著經濟發展，甚至與經濟高質量發展相差更遠，但是經濟發展乃至經濟高質量發展離不開經濟增長。中國經濟業已步入新常態，增長速度較21世紀初期有所減緩，但是科技進步貢獻率越來越高，足見科技進步對于中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價值。未來中國只會追求經濟高質量發展，而科技進步貢獻率越來越高本身就是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一種標志。

在明晰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的重要價值以后，能夠推動技術進步的各種行為就得到了經濟增長理論家的關注。研發被看成是推動技術進步的主要方式，這意味著研發創新活動可間接貢獻于經濟增長［10］。為了讓中國技術進步更多地依靠獨立自主的“內求”方式，梁任敏等認為需要加強自主研發能力以及改善研發環境等方面的建設［11］。在經濟發展的初始階段，具有長期特征的研發可能不具有短期獲利性，從而在經濟發展不同階段的研發投資最優規?？赡苁遣煌?。當然，從長遠角度看，研發帶動的創新效益以及技術進步，對宏觀經濟增長與經濟發展具有積極意義。正是基于這種原因，政府在財政支出中會安排資金用于科技創新活動。對國外經濟體的實證研究發現，企業研發稅收抵免政策的確可以激勵企業從事創新活動［12］，這類刺激性稅式支出與直接對企業給予研發創新補貼具有類似的功效。李華等發現，民營企業研發創新投入的稅收優惠政策要比會計政策具有更明顯的效果，同時盈利要比負債更能促使高新技術企業研發創新［13］，但是韓鳳芹和陳亞平所提出的企業為了得到稅收優惠而從事的迎合式研發投入也值得警惕［14］。在中國的財政支出中，教科文衛的經費支出從改革開放以來有很大的增長，占GDP的比重也越來越高，其中教育經費增長最快，但是科技支出的增長相對緩慢［15］。因此，合理地利用財政科技經費，包括有效扶持企業在內的研發創新活動，是充分讓中國本土創新資源發揮價值的關鍵。然而，具有創新主體地位的微觀企業，其研發活動又是如何確定的呢？

研發并非“免費的午餐”，很多時候研發費用相當高昂并伴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這種高風險使得很多企業無法承受研發投資行為可能的失敗，特別是一些小微企業。規模大的企業承擔著研發領導者的角色，但很多中小企業的創辦者所具有的企業家精神是開發一些具有劃時代意義創新產品的原始動能。對于某些工藝創新所帶來的技術進步，很可能只是某些人員在不經意間所發現的奧妙。任何懂得思考的個體都有可能帶動創新，中小微企業的研發創新潛力更是不容小覷。在《建議》中，非常系統地闡述到“發揮大企業引領支撐作用，支持創新型中小微企業成長為創新重要發源地”，足見未來中國的創新扶持政策沒有放棄規模相對較小的小微企業。企業是否從事研發投資行為，很多時候取決于自身商品的預期市場規模。如果企業面臨的產品市場需求越大，研發創新活動所帶來的成本降低效應就更為顯著，這是刺激企業從事研發投資的動力［16］。企業高管對經營風險的態度以及風險偏好程度不同，會對研發行為決策持有完全不同的傾向，從而研發密集型企業的高管擁有過高的風險激勵可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后果［17］。此外，企業其他的經營決策如短期就能發揮影響的廣告營銷策略可能會擠出長期才能取得收益的研發創新戰略［18］。耿強和呂大國研究發現，中國制造業企業參與出口以后再從事研發的概率相對于非出口企業要高20%以上［19］，足見企業經營決策之間具有非常明顯的相互影響。

企業的生產與經營是為了盈利，研發投資活動必須帶來生產與經營上的優勢，才能成為企業從事研發行為的激勵。在市場配置創新要素的過程中，這一條件也是確保創新資源得以充分利用的一種機制。吳延兵測算并報告了中國企業研發的產出彈性［20］，毛德風等通過實證檢驗發現研發投入對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具有顯著的促進影響［21］，戴小勇和成力為識別了高技術行業與低技術行業的企業研發投入強度所處區間對資產收益率和全要素生產率的不同影響［22］，等等。這些依托中國企業研發和生產方面的經營數據所從事的實證研究，為認識研發投資活動的生產性影響提供了很有價值的啟發，成為進一步驗證企業研發投入對盈利質量的影響與支持政府扶持企業研發活動的經驗佐證［23］。同樣，對于外國經濟體的實證研究所得到的相關經驗證據，亦可對分析中國企業的研發行為給予某些啟示。例如，Bhattacharya等利用印度制造業企業數據研究發現，高技術企業在國際化初始階段擁有較高的研發強度，會使之從對外直接投資或進口生產投入與資本物品等國際化交往行為中獲得更顯著的生產率提升效應［24］。這一研究成果對于探討越來越重視國際化發展的中國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的生產性影響具有啟發價值。

通過簡要梳理與企業研發相關的研究，可以發現大量的文獻集中于探討企業研發的生產性影響以及企業研發的決定機制。企業是具有異質性的，這表現在生產績效上的生產率高低或者生產成本差異等方面，這些異質性是研究企業出口以及研發決策的切入點，比如郭健等在探討研發費用加計扣除政策對全要素生產率影響時，就發現企業異質性對政策效果的不同影響［25］。因此，強調不同的異質性，就會發現激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機制與方式各不相同?；谥袊榫逞芯科髽I，必然會重視與西方經濟學者所強調的不同異質性。同時，具有異質性的企業所做出的研發投資行為優化選擇，直接決定著政府扶持以加大企業研發投入的政策效力高低。企業的異質性也處于動態變化中，比如生產率或者生產成本本身就在不斷地演進變化，所以企業研發行為的優化選擇也是動態演進的，由此所確定的發展路徑具有很高的理論與政策價值。因此，在已有的關于企業研發行為的理論與經驗研究基礎之上，關注中國情境下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的優化選擇及其演進發展路徑，將會為進一步的理論、經驗與政策研究指明方向。

三、研究脈絡

為了探討政府扶持政策如何有效實現“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必須研究清楚微觀異質性企業是如何做出研發創新投資決策的。在中國經濟與政策環境下，本文從五個方面入手進行理論分析與經驗研究，凝練出九條清晰的研究脈絡。

（一）企業研發投資的決定機制

研發需要成本，如何確定研發活動的成本值得深入探究。在理論研究中，經常假定對某個研發項目要按照固定金額支付研發成本。比如設定研發成本為r，即企業從事這項研發投資需要支付r單位的成本，不從事這項研發投資則無須支付任何金額。這種要么支付固定金額，要么無須任何支付的研發成本假定，的確能夠大為簡化對研發投資決策的理論研究。同時，很多研發項目是事先做好預算的，花費的成本在從事研發行為之前就大致確定，所以這一假定也有現實基礎。然而，研發活動的不確定性以及在具體的研發過程中經常追加經費這一情況，使得這種關于研發固定成本的假定受到挑戰。在理論研究中，一旦突破了某個假定，就有可能得到完全不同的研究結論。因此，第一條研究脈絡就是：采用不同的研發成本假定將如何影響企業研發投資行為的決定機制。

研發會帶來收益，即使存在不確定性，預期收益也是企業采取研發的動力機制，否則企業根本不會從事研發行為。依據《2020中國科技統計年鑒》，在規模（限額）以上企業中，共有363 422個企業在2019年開展了創新活動，其中335 617個企業實現了創新，即將近92.3%開展創新活動的企業實現了創新收益。盡管僅僅依據這些信息無法得知實現創新企業的額外收益是否與開展創新活動的成本相匹配，但至少表明中國企業通過開展創新活動而取得創新收益的時效并不會太長，這有利于降低企業家對研發創新活動不確定性的顧慮。對于企業所取得的創新成果，形成尊重與保護知識產權的經濟與社會氛圍是增加企業研發創新收益的保障。2021年3月8日，最高法周強院長與最高檢張軍檢察長分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作了《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均強調要讓司法服務創新驅動發展。在《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里，介紹了起訴侵犯知識產權犯罪1.2萬人，同比上升10.4%，足見對侵犯知識產權行為的司法打擊力度在增加。因此，在法治中國進程中，逐漸形成了保護知識產權并嚴厲打擊侵犯知識產權犯罪行為的司法責任目標，這是個體企業從研發創新活動得到合法收益的司法保證與制度屏障。企業家的精神品質決定著所在企業的研發投資活動，具有冒險與開創精神的企業家可能不會過于擔憂研發的不確定性，但那些謹慎行事的企業家會對不確定性較為敏感。因此，另一條研究脈絡可總結為：研發活動的不確定性程度、外部經濟與社會環境以及企業家精神品質將如何影響個體企業的研發投資決策。

研發創新活動的收益表現在研發所帶來的生產性影響上，最為常見的途徑就是促進技術進步以降低生產成本。然而，研發創新活動的生產性影響有很多種表現形式，比如研制出新產品、開發出新工藝以提高生產效率、增進原有產品的質量等。湯二子等利用中國企業數據對此進行過經驗研究，但沒有完成相應的理論研究成果［26］。依據《2020中國科技統計年鑒》，企業開展創新活動，既包含產品創新與工藝創新，也包含組織創新與營銷創新。異質性的研發創新方向，對于企業研發創新的投資決策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因此，第三條研究脈絡可歸納為：研發創新活動的行動方向對企業研發投資決策的影響。

在闡述了企業研發決策的一般性決定機制與影響因素以后，就能在企業具有異質性這一邏輯體系下探討研發行為的優化選擇了。

（二）異質性企業研發活動的優化選擇

企業異質性表現在很多方面，但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一般只會確定一種異質性，例如識別企業生產績效的生產率或直接按照生產的邊際成本所設定的企業成本異質性。企業研發投資活動的方向如果是工藝創新，那么創新收益就是以更高的生產率或更低的邊際成本來生產商品。Melitz和Trefler按照產品的邊際成本下降幅度來闡述企業如何做出研發投資決策［16］，即先按照研發項目具有固定成本r來假設研發成本，同時假定從事這一研發項目使生產商品的邊際成本下降幅度為Δc，當產品的市場銷售量即產量為q時，不等式q×Δc≥r就是該企業從事研發活動的決策條件。如果Δc越大，即研發投資項目所帶來的邊際成本下降幅度越大，企業就越有可能從事這項研發項目。這是非常明顯的結論，而Δc如何確定才是異質性企業邏輯下所應考慮的重點。如果根據邊際生產成本c來設定企業異質性的話，很容易想到Δc會與c相關，這決定了企業是否從事研發投資項目取決于異質性邊際生產成本c。

如果利用生產率φ來設定企業的異質性，依據所構建的理論模型，企業利潤取決于生產率，即π=π( )φ 且?π?φ＞0。如果企業從事研發項目使得生產率由φ0提升到φ1，那么不考慮研發成本的利潤增量，如果從事研發項目需要支付固定成本r，那么Δπ≥r就是該企業從事研發活動的決策條件。同樣地，生產率因為開展研發項目所提升的幅度取決于初始生產率水平，從而Δπ就與企業初始的異質性生產率φ相關。

如果按照企業生產的邊際成本或生產率來確定異質性，同時企業研發項目是為了提升生產率，在研發項目具有固定成本的前提下，探討企業研發決定機制的邏輯就較為清晰。然而，現實并非如此簡單，正如已經討論的企業研發成本并非按照單個項目所固定下來，企業研發的目標可能是創造新產品，同時異質性還可能表現在其他方面如企業生存年限等。因此，一條研究脈絡就可歸納為：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的優化選擇會受哪些因素的影響及其影響機制究竟如何。

（三）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的動態變化機制

對異質性企業研發決策行為進行比較靜態分析能夠看出一些端倪，但難以明晰研發行為優化選擇之全貌。

首先，企業研發活動的成本可能不是在某一時期內一次性支付，即使是成本固定的單個研發項目，企業可能先從銀行等金融機構貸款r，然后在未來的某一時間段內按照成本流{ }r1,r2,…,rT對貸款方還款。

其次，企業研發活動的收益也并非只體現在當期，很多研發項目的收益是永久性的，由研發活動而產生的銷售利潤增加量應該是利潤流

最后，聯合成本流與利潤流，在特定的利率水平i下，企業是否投資這個研發項目取決于凈利潤流的現值是否大于0。

當然，貼現率也有可能隨著時間而變化，研發的成本流也會隨著金融市場的狀況以及政府扶持研發活動的金融政策而變化，研發帶來的利潤流變化在很大程度上也會取決于企業家對未來市場的預期等。這些因素都是探討企業研發決策行為的切入點。因此，一條研究脈絡為：在時間的動態變化中，企業研發的成本流與利潤流的影響因素及其對研發決策的影響機制。

異質性企業的生產狀況以及面臨的外部經濟環境處于動態變化之中，某個研發項目的收益取決于異質性生產率，但生產率本身可能處于動態變化之中。因此，某個研發項目在當前可能不具備凈收益現值大于0這樣的決策條件，但隨著企業生產率的自動提高，未來該研發項目可能就會滿足現值大于0的條件。具有開創精神的企業家，如果能夠預期到企業生產率的動態變化，搶先從事研發活動并容忍暫時的虧損，那么就能從未來的凈收益中獲得足夠的補償。市場環境決定了企業產品所面臨的市場需求即產量，而產量高低直接決定了致力于工藝創新研發項目的收益狀況。隨著經濟全球化越來越深入，個體企業面臨的商品市場需求既會因開拓國際市場而具有增加空間，也會因為面臨更多的國外競爭者而具有削減壓力。簡言之，市場環境處于動態變化之中，這會影響企業的研發投資決策。此外，政府扶持企業研發創新活動的力度也在不斷變化中，這意味著企業從事研發行為的成本隨著政策變化而變化。因此，一條研究脈絡為：企業生產經營狀況以及政策與市場環境等變化會如何影響研發行為決策。

（四）企業研發行為與企業其他生產和經營決策的相互影響

企業管理者不是只對單一的研發投資行為做決策，而是同時對很多生產和經營做出決策。Melitz和Trefler對降低成本的研發活動進行研究時，認為出口貿易通過帶動市場需求增加而使得研發投資項目的成本降低效應更為明顯［16］，這意味著出口決策會影響企業的研發優化選擇。湯二子對研發與企業出口之間的關系進行過系統的理論研究［27］，但出口決策只是企業國際化路徑選擇之一，所以其他國際化決策選擇如對外直接投資或跨國合作經營等，對企業研發決策應該也會產生影響，值得系統地進行分析與探討。

在生產過程中，員工技能水平的重要性不亞于技術水平，企業愿意從事研發投資，同樣也熱衷于開展員工培訓，企業研發與員工培訓對企業生產與經營所具有的異質性影響是企業識別兩者效益高低的指標［28］。在銷售過程中，企業可能去做廣告。廣告費用也不菲，可能會擠出研發經費［18］。這些研究都意味著企業生產與經營決策之間是相互影響的。為了更深入地進行相關研究，總結的一條研究脈絡就是：全面且系統地分析企業研發決策與其他經營決策之間的相互影響。

（五）企業研發行為的發展路徑

企業研發行為的動態優化選擇本身就能編織成清晰的發展路徑，宏觀政策調控可以使之沿著經濟體需要的路徑發展。隨著中國社會步入到新時代，經濟發展追求的是高質量而非單純的快速度，研發創新的生產技術進步效應必須以高質量發展為方向。當某個研發投資項目是以大量消耗不可再生資源或產生巨大的污染排放為前提，即使該項目能夠推動技術進步與帶來經濟增長，也不能作為主要的發展導向。高質量發展可能更加重視對清潔技術的研發創新，正如《建議》中提到的“支持綠色技術創新，推進清潔生產，發展環保產業，推進重點行業和重要領域綠色化改造”。因此，異質性企業在部署研發投資活動的未來發展路徑時，必須將綠色作為與技術進步以及產品創新同等重要的因素來看待。從全局角度來看，政府在扶持企業研發投資行為時，必然要考慮研發創新活動的綠色特征。只有如此看待研發創新行為，中國情境下的異質性企業研發投資行為的優化選擇才會貼合現實需要。因此，凝練的一條研究脈絡為：在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前提下，異質性企業在謀劃研發創新活動的未來發展路徑時，考慮綠色等條款會對決策有何影響。

企業是由大量的勞動者組織而形成，研發創新活動所帶來的技術進步或者開創了新產品，對于企業的經營狀況具有直接影響，對企業中的勞動者同樣具有顯著影響。

首先，從事研發創新活動的企業員工可能因為研發的成功與否而獲得差異較大的薪酬水平。

其次，研發推動技術進步可能會減少對勞動力的需求而不利于勞動者，國外歷史上就出現過勞動者破壞具有先進產能機器的盧德運動。

最后，企業隨著研發項目取得成功而獲得競爭優勢，員工也會因此而得到利益。

簡言之，員工的福利水平會因為企業的研發創新活動而改變，企業管理者在謀劃研發創新的發展路徑時，應該考慮這些有關人力資源管理的影響。因此，一條研究脈絡為：當企業管理者考慮員工的福利水平時，研發創新活動的發展路徑將會如何變化。

（六）小結

在中國情境下，探討如何實現《建議》中所強調的“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是牽引對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研究的主線。依據《2020中國科技統計年鑒》所提供的信息，2019年中國規模（限額）以上制定創新戰略目標的企業占全部企業的55.6%，而將近45%的企業沒有明確的創新戰略目標，這意味著扶持并激勵企業正確從事研發創新活動是必不可少的。以上所總結的研究脈絡，編織成了研究中國情境下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的各種影響因素以及發展路徑的網絡，可為政策扶持企業從事研發行為找到恰當的切入點。在理論分析加之實證檢驗中國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的影響因素時，可在一定程度上拓展已有的研發創新理論，同時能夠提供中國情境下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的相關經驗證據。因此，實現理論上的邊際貢獻并得到關于中國企業的經驗證據，是系統研究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優化選擇與發展路徑的學術目標。在“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時，政策扶持會讓經濟體中的創新資源向微觀企業集聚。企業如何有效地從事研發創新活動以及企業研發投資的側重點應該是什么，均是伴隨促進企業加大研發投入這一目標的政策意涵。如果企業加大研發投入，但是以非常低效并大量浪費創新資源的方式進行，或者以不符合包含綠色等特征的高質量發展為條件，那么這類研發行為就不應該納入激勵企業研發的扶持范圍之內，所以這些議題均是研究中國情境下異質性企業研發投資行為的約束條件。

四、演進邏輯

對中國情境下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總結了五個方面共9條研究脈絡，依托每一條脈絡研究下去都能形成完整且詳實的理論成果，同時也可通過中國經驗數據進行實證檢驗，這對深入研究企業研發相關議題具有啟示與借鑒意義。那么，這些研究脈絡所揭示未來研究的演進邏輯究竟是什么呢？圖1是概略圖，其中特別強調了在當前中國經濟與政治環境下追求高質量發展對于未來研究演進路線的影響。

圖1 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研究的演進邏輯

中國之所以確立“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這一政策目標，其原因還是為了實現經濟的高質量發展，但是國家的宏觀政策與企業的微觀決策之間可能存在偏差，所以“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成功與否需要關注微觀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的優化選擇與發展路徑。企業研發投資決策的決定機制、異質性企業研發決策的優化選擇、企業研發決策的動態變化機制、企業研發決策與其他生產和經營決策之間的相互影響以及企業研發行為的發展路徑等議題，是利用理論分析與經驗研究等方式系統闡述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的研究內容，其中所包含的9條研究脈絡均能形成較為重要的理論或實證研究成果。進行這些研究的最終邏輯方向，還是要落在為政府扶持企業研發投資行為尋找到可行辦法，探討如何讓創新要素按照有效率的方式聚集到企業中。

經濟體自身的某些宏觀政策或其所經歷的某些突發情況可以作為一種“準實驗”來分析很多有意義的問題，其中研究關于異質性企業研發決策的外在沖擊就是很有價值的未來演進邏輯。企業研發主要目標是為了盡可能地盈利，積累的利潤優勢又會促進企業更多地從事研發投資活動，因為企業承受研發失敗以及回避資金約束的能力均會因為利潤積累而增長。梳理這些經濟體自發產生的“準實驗”，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異質性企業研發活動的優化選擇與發展路徑，亦是中國情境下未來分析與研究異質性企業研發行為決策的演進邏輯。

對于事關國計民生以及國家安全的重要研發活動，必須以政府牽頭才能順利推進。同時，政府也需要在某些民用領域直接開展研發或鼓勵相關人員從事研發創新，例如每一年都會有大量的國家級科研項目落戶到研究型大學，這些研究人員所做的科研項目對于推動創新發展產生了巨大作用。李克強總理在2021年3月5日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強調“基礎研究是科技創新的源頭，要健全穩定支持機制，大幅增加投入，中央本級基礎研究支出增長10.6%”。簡言之，政府除了“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自身也在積極從事研發創新活動，可稱之為公共研發創新。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所出版的《2014年政府財政統計手冊》中，按照政府職能將財政支出劃分為一般公共服務、國防、公共秩序和安全等10個類別，其中每個類別都包含對應的研究與開發財政經費支出內容，足見政府研發活動涉及面之廣泛［15］。企業研發創新活動的決策必然會受到公共研發創新的影響，在激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過程中，公共研發創新與企業研發創新應該形成優勢互補。在“十四五”規劃綱要中，指出“支持民營企業開展基礎研究和科技創新、參與關鍵核心技術研發和國家重大科技項目攻關”。因此，政府既會積極扶持個體企業從事應用性研發創新投資活動，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異質性企業也可參與政府部門所開展的公共研發創新項目，以便充分發揮產學研合作的空間與效力。政策制定者應該盡量避免兩種研發行為之間存在重復性研究，異質性企業也要避免對于已經作為公共產品的創新知識繼續從事重復性研究，因為這是一種資源浪費，畢竟研發創新成本一般都是相當高昂的。因此，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所做出的很多決策，都是影響異質性企業研發創新行為的因素，這些理當成為持續研究中國情境下企業研發創新行為的邏輯方向。

五、結 論

在未來中國的發展規劃中，高質量發展是頂層設計與國家戰略。為了實現經濟的高質量發展，增長動能應該更多地依靠創新力量。由于企業是創新的主體，企業研發行為是從事創新的主要方式，所以“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作為中國未來的政策目標，被寫進了《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之中。同時，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中，明確了實現“激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相關舉措。然而，微觀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的經營目標可能與宏觀政策所強調的加大研發投入之間存在矛盾，因為具有異質性的企業在某個時期放棄研發創新活動即不進行研發方面的投資可能更利于短期盈利，畢竟研發活動需要支付成本。

充分厘清異質性企業研發創新行為的決定機制與發展方向，才能尋找到激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影響因素，以便調和“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宏觀政策與企業減少研發投資的微觀經營決策間的矛盾。這是一個相當復雜且宏大的議題，為了系統地進行理論分析與經驗研究，在中國情境下梳理出研究脈絡并尋找到邏輯演進方向，有利于打開阻礙研究進展的密碼之鎖，亦可讓學界的相關研究人員據此得到某些思路與啟示。

中國企業的研發創新決策和國際經濟環境存在著關聯，出口貿易使得研發創新活動所產生的經濟收益增加是佐證出口有利于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主要視角。對于中國這樣的大型經濟體來說，隨著經濟的高質量發展，定然會更加強調與重視產業鏈供應鏈的完整，以此來防范與化解外部重大經濟波動所造成的全球性風險。新的發展格局要求暢通國內大循環與促進國際國內雙循環，如此才能確保經濟運行的有條不紊。為了彌補產業鏈中的弱項與短板，中國本土企業具有責任在相關核心領域從事研發創新，國家的產業政策與財政政策也要向以彌補與延伸產業鏈為目標的企業給予更多扶持。當下很多只專注出口貿易的本土企業面臨著嚴重的經營困難，在中國政府及時施行的出口產品轉內銷的政策扶持之下才渡過難關。這類企業在做研發創新決策時，過去主要是以國外市場的需求特征為決策依據，更會為了迎合國外消費者的偏好而研發新產品。在新發展格局下，本土企業應該更多地關注國內市場，所做的研發決策也應以國內消費者的需求特征為主要依據。因此，隨著宏觀經濟與社會的不斷發展，異質性企業的研發創新決策定會涌現出很多新的有價值議題，值得進一步探索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