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 威

黃梅戲《陶行知》作為“安徽省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新創優秀劇目展演”系列作品之一,搬上了安徽藝術劇場的舞臺。這部作品由余治淮編劇、李龍斌導演,以真實的歷史人物為原型,講述了偉大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終其一生、獻身于中國教育事業改革路上的點點滴滴。這部作品不同于其他革命歷史題材戲的宏大敘事,僅僅巧妙地擇取了陶行知開辦育才學校的一段往事,將陶行知的個人命運與育才學校的艱難生存緊密交織。情節最大化地服務于人物的塑造,以事見人,以情感人。
陶行知一生事跡無數,年輕時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師從約翰·杜威,回國后積極投身于中國人民的救國運動,為中國教育事業殫精竭慮。在他逝世的時候,上海萬國殯儀館擠滿了前來悼念他的人。1946年,遠在延安的毛澤東同志也為陶行知的逝世深表哀痛,送上挽詞“痛悼偉大的人民教育家”。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也發表過講話,高度肯定了陶行知先生的教育理念和奉獻精神。陶行知的赤子之忱“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棵草去”傳遞在一代代人的信念中。這樣一位革命者當然無愧于被稱為國家棟梁之才,得到我們的敬仰。平凡處見偉大,偉大處亦是平凡。今天黃梅戲舞臺上的陶行知,并不是留在歷史課本中的一位傳奇人物,更不是在紀念堂中屹立不動的雕像,而是一位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
《陶行知》巧妙地使用了群像的設計,以“小敘事”展現歷史的浪潮。第一場戲陶行知同教育部長的對峙之中,始終存在著兩組游離于主鏡頭之外的人物群像,即難童和警察。在第一場一開場,原本熱鬧的街頭隨著兩個衣冠不整、吊兒郎當的警察的出現而沉寂。舞臺瞬間變得空曠了起來,兩個警察搖頭晃腦、點煙遞火的不雅行為占據了舞臺的主視點。正當觀眾的注意力被警察吸引過去的時候,這兩個角色卻旋即退場,將舞臺留給了本場的主人公——陶行知和難童們。身著樸素灰色長袍的陶行知,站在身著破衣爛衫的難童中間毫無違和感,只有那副眼鏡昭示著他知識分子的身份。本場開頭通過民眾和報童,導演立刻構建起了一個民國鄉村的生活圖景,報童的叫賣既是生活圖景還原的一部分,又能將陶行知行動的前史交代清楚。編劇和導演采用了易卜生式的創作結構——不從故事的開始講起,而是從高潮的前一刻開始講起。開場的1945年,正是陶行知生命定格的前一年。陶行知的求學、立志都化作了前史,融入到劇中人的臺詞與行動中向觀眾交代。為還原時代背景和陶行知艱苦樸素的品格,這一場中作為主要人物的陶行知和難童,從扮相上難以同熙熙攘攘的人群區分開來,直接登場有沖淡主要人物之嫌。為此,以從形象、著裝、做派上都與眾不同的民國警察作為驅散人群的手段,既在情節上展現了國民黨的高壓統治,又在技術上為陶行知和難童們的登場創造了空間。陶行知手牽難童們登上舞臺,在一番振興教育、愛國愛民的唱段后,方才下場的警察們再次出現。一上場,身著黑色制服的警察就粗暴地將陶行知一行人從舞臺中心驅趕開來,向著上場口方向擠壓,隨后形成了一條明顯的、粗暴且冷漠的黑色隔離線。在這條隔離線的另一端,著紳士裝的教育部長粉墨登場,發表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講話。此時,通過演員服裝的顏色這一最簡潔明了的手段,導演在舞臺上構建了清晰鮮明的對立——以灰、褐、黃為主色調的人民,同全黑色的官僚們形成了極度鮮明的對比。
教育部長試圖扮演一個太白金星似的招安者,但他遇到的對手卻比弼馬溫更加難纏。出身貧寒的陶行知一路不懈攀登、念書留洋,學成歸國后任大學教授、教務主任,可謂是麻雀變身金鳳凰。但這只金鳳凰偏偏要飛回莽莽榛榛的群山之中,為的是讓所有小麻雀都有機會飛上枝頭,變成鳳凰。所以,教育部長太白金星似的招安怎能動搖有堅定理想信念的陶行知?在兩人對話的同時,難童和警察兩組群像始終在他們背后保持著對峙的姿態。同陶行知、教育部長代表的知識分子不同,難童和警察都是文盲,是大眾。只是有些人握住了棍棒就會作威作福地揮到同伴頭上,甚至向那些來幫助他們的人叫囂。知識分子之間尚能溝通,但他們卻顯現出了徹底的對峙姿態從而否定了溝通的可能——這恰恰是陶行知要改變的,也是教育部長想要維持的。所謂大眾教育與精英教育,一個是要團結民眾啟發民智,一個是分化民眾保持愚昧;一個是救亡圖存民族復興,一個是欺壓百姓維護統治。兩個人各自的目標,就這樣被兩組群像生動地在他們背后表現了出來。
更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并沒有出現一以貫之、以“惡”為惡的模式化反面角色,而是在不同情境中不斷地生成新的人物關系。多層次的人物關系成為塑造人物真實性之基。首先,在黨派之爭中,即使是作為國民黨的教育部長,與陶行知的關系同樣亦友亦敵。兩人作為曾經的老同學,從開場的寒暄中便可見其親密的關系。此處的背景設置在第二次國共合作的大環境之下,從而淡化了兩人黨派上的沖突,轉化為大眾教育與精英教育的分歧。教育部長對陶行知的阻撓并不是出于政治意義上的迫害,而同樣是對中國教育事業的關心,兩人是站在各自的立場中產生了不可磨合的觀念沖突。第一場中教育部長勸誡失敗后并沒有輕易放棄,他的下一步行動形成了新的懸念,讓我們心系育才學校的命運。由于教育部的施壓,停止了對陶行知開辦育才學校的經費資助。在衣不避寒、食不果腹的情況下,陶行知只得四處奔走廣籌經費,幸而有所收獲。此時,教育部長再次出場,他的本意是來為陶行知帶來升遷的好消息,希望自己的老同學才華能夠在高處施展,發光發熱。而陶行知卻直抒胸臆道自己從不是棟梁之才,而是一根細小的火柴點燃在四尺講臺。正因為兩人并非處于善與惡的二元價值對立沖突中,陶行知的人生信條中做“人中人”的真摯,在老同學所憧憬當“人上人”的襯托下,更顯得難能可貴。其次,在家庭之中,妻子與陶行知亦助亦怨。所謂“助”正是吳老師十年如一日,大處默默支持著陶行知的革命理想,小處關心丈夫的衣食住行,撐起小家的一片天。而“怨”則讓兩人之間的感情進一步變得真實、具體。陶行知常年奔波在外,將全部的身家都捐獻給學校,長久以來,營養不良成為危及他生命的嚴重問題。為了丈夫的身體,吳老師當掉了自己母親唯一的遺物——手鐲,換來了買藥錢。卻沒想,丈夫為了接待窮人家的孩子們,將錢拿去買了肉。這為兩人沖突的爆發埋下了隱患。陶行知尚且不知其中緣由,只當是單純的買藥錢,并且希望將珍貴的肉全部留給學生吃,卻發現妻子偷偷留下一份私食,兩人就在如此誤會的情境下爆發了沖突。由于懸念足夠延宕,兩人沖突爆發的一刻也揭開了其中的誤會,情感得以充分宣泄。“結”與“解”相繼發生,在激烈的對抗背后掩藏的是兩人相互為對方著想的真心,使得情感之真充滿張力。最后,育才學校環境的設置正是影射了陶行知所處的革命環境。而陳慧這個人物的設置則是從側面與陶行知形成呼應。陳慧作為陶行知的革命戰友,劇中先是以她的身體虛弱引出了學校破產的危機;并進一步將陶行知的身體問題作為暗線、潛伏在作品中處處充滿懸念;再到最后,陳慧為了保護革命遺孤小草挺身而出、奔赴刑場。這樣的設置,不僅僅是側面烘托了陶行知的革命形象,更是以小見大、于細微的小人物身上關照千千萬萬個為革命奉獻的往者。
《陶行知》這部作品當然還有地方需要進一步打磨,作品中草蛇灰線的埋伏尚顯瑣碎與不足。但總體而言,這部作品瑕不掩瑜,為黃梅戲舞臺增添了一個個獨特的藝術形象。纖夫的號子在舞臺上重新唱起,陶行知燃燒著他的生命之火、成為令人銘記在心的中國教育事業的奠基者,此生安仰止,無復可歸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