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絲綢之路的開通給中國絲綢帶來全新的發展機遇。中西文化和紡織技藝的相互交流和借鑒,對雙方均產生了重要影響。在中國,唐代絲綢藝術孕育出了中外文化交流的碩果—陵陽公樣。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制造出絲綢的國家。養蠶、繅絲和織綢是我國的重大成就,對世界紡織生產做出了輝煌貢獻。在“尋找中國絲綢之源”考古項目中,河南滎陽汪溝遺址出土的碳化絲織物證明,至遲在距今5300年至5500年的仰韶文化中期,中國的絲綢技術已趨成熟。
西方各國將艷麗華貴的中國絲綢視為無上珍品。古希臘還以“賽里斯”稱呼中國,意為絲之國。西漢時期,張騫“鑿空”西域,開辟了以絲綢貿易為主的、溝通歐亞文明的絲綢之路。通過絲綢之路的商貿活動,沿線各國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文化交流互鑒,中國絲綢也由此擺脫了其長期在相對封閉的環境內循序漸進、自我完善的發展模式。
文明交融? 胡風東漸
當中國的絲綢沿著絲綢之路開始向西方傳播時,其不可避免地受到沿途國家紡織技藝的影響,從而獲得全新的發展機遇。經過魏晉南北朝時期長達數百年的東西方紡織技藝的相互交流和滲透,中國絲綢在對西方的紡織技藝和圖案藝術的吸收和消化基礎上,終于在唐代孕育出了中外絲綢文化交流的碩果—陵陽公樣。
陵陽公樣是唐初工藝家竇師綸在本土優秀傳統圖案的基礎上融匯中亞、西亞紡織圖案題材所創造出的一種新型絲綢圖案樣式,具有雍容華貴、寓意祥瑞的藝術特征,其主要包含聯珠團窠對獸(禽)紋與寶花團窠對獸(禽)紋兩個品類。
陵陽公樣出現的背后是唐代開放包容的對外政策和“絲路”暢通的時代背景。初唐幾代君主經文緯武,使得唐朝拓土萬里,悅近來遠,建立起以唐帝國為核心的新秩序。唐代統治者采取開明友善、懷柔四海的外交策略,使中原王朝一直以來至高無上的外交心態大有改觀,加之李唐皇室本身就含有一些少數民族血統,其對待外國與異族的態度和煦如春風。
安史之亂之前,陸上絲綢之路空前暢通,中外文化交流頻繁,舶來寶貨齊集京洛。唐代藝術呈現出中西交融、百花齊放的盛景,其中絲綢技藝的發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狀態。
作為中西文明交融的一個縮影,陵陽公樣系統、完整地反映出中國對外來織錦技術與藝術的取用、模仿和融合,繼而進行改造、創新的全過程,再現了絲綢之路暢通時商旅摩肩接踵、駝鈴悠揚的盛況。
技藝交融? 孕育新樣
文獻中關于陵陽公樣的記載僅見于唐代張彥遠所著《歷代名畫記》:“竇師綸,字希言……封陵陽公,性巧絕。草創之際,乘輿皆闕,敕兼益州大行臺檢校修造。凡創瑞錦宮綾,章彩奇麗,蜀人至今謂之陵陽公樣……高祖、太宗時,內庫瑞錦,對雉、斗羊、翔鳳、游麟之狀,創本師綸,至今傳之。”這段文字提供了竇師綸及陵陽公樣的相關信息。
2008年,考古發現的竇師綸墓志使學界得以更加深入地認識竇師綸及其藝術活動。竇氏先祖原為鮮卑紇豆陵氏,后改為漢姓竇氏。隋唐兩代竇氏貴為外戚,家族中先后多人被委以重任,參與主持國家重大建設工程。顯赫的家世背景使得竇師綸在工藝方面深得家學,還獲得了“陵陽郡開國公”高爵。唐武德四年(621年),竇師綸被任命為益州大行臺檢校修造,并掌管朝廷輿服制度,他就是在此期間主持創造出了陵陽公樣。
其實,早在魏晉時期,中亞、西亞的紡織品便通過絲綢之路不斷傳入西域地區,繼而又傳入內地。其中,最主要的是受波斯薩珊文化影響的聯珠團窠動物紋錦,是陵陽公樣的重要源頭。聯珠團窠動物紋錦圖案主體架構為聯珠團窠環,以20顆左右的圓珠組成,象征著薩珊占星術中神圣的星光。西亞強國薩珊王朝雄踞伊朗高原,扼守絲綢之路重要節點波斯灣,見證了古波斯文化的輝煌。通過絲綢之路,薩珊文化傳播至外域,對亞歐藝術的發展產生了顯著影響。唐永徽二年(651年),薩珊國滅,大批波斯人客居唐朝,其中不乏工匠,使得薩珊藝術對中國文化和藝術產生了持續影響。
織造技術的進步是絲綢紋樣創新不可或缺的物質基礎。梭織物因為由經線和緯線共同織就,因而有經線顯花和緯線顯花兩種主要織造方式。絲綢技藝輸入西亞后,西亞絲綢生產繼承了其毛織技術緯線顯花和斜紋組織的傳統,故緯線顯花工藝體系成為西方絲綢的主流。而經線顯花工藝體系則是中國基于儒家思想傳統的選擇,經錦曾一度是中國最為絢爛的傳統絲織品。
考古發現表明,中國至遲在周代就出現了平紋經錦,其以經線顯花,并采用平紋為基礎組織,興盛期從戰國綿延至唐初。選擇經線顯花并非限于技術條件,而是因其順應了“經天緯地”的思想。古人將絲綢的經緯線看作用以聯系天地的媒介,故以經線為基礎、緯線為輔助的經線顯花工藝在初唐以前一直是中國紡織的標準模式,緯線顯花織造技藝在中國長期未得到發展。
直至隋唐時期,多元文化兼容并蓄,思想藩籬逐漸被打破。在西方紡織技術的影響下,中國提花工藝出現了重大轉折,經線顯花工藝逐漸被舍棄。西亞傳入的斜紋緯錦日漸普及,到盛唐后完全取代了經錦。
當時,中國提花機在原有具備紋樣經向循環能力的多綜式提花機基礎上,吸取西亞織機束綜式挑花緯向循環的優點,發展出能夠控制紋樣經緯兩向循環的束綜式提花機,這是東西方科技交流所帶來的紡織機械的巨大進步。
束綜式提花機的出現影響深遠。簡便的織機結構利于絲綢換色,斜紋組織也能充分顯示絲綢光澤,使得唐代絲綢擁有了類型更加豐富的紋樣和絢麗多彩的色澤,圖案細節表現力顯著增強。正是紡織科技的進步,造就了陵陽公樣的“章彩奇麗”。
中西融合? 漸趨本土
隋唐天下一統,社會安定繁榮,穩定端莊的對稱圖案符合時代審美,故聯珠紋樣因其對稱性而受到重視,逐漸普及至中國各地,并得到進一步發展。
隋代工藝家何稠為隋皇室仿制的波斯紋樣錦在技藝上就勝過了波斯原錦。西來的以聯珠紋為主導的構圖模式更有利于表現裝飾性紋樣和抽象幾何圖案,而四方連續排布造型規整的團窠和團花紋樣更能體現出大唐昂揚富麗的時代氣象。隨著聯珠紋的流行,中原紡織藝術自漢代以來長期沿用的帶狀循環構圖模式和飄逸古拙的云氣紋日漸淡出歷史舞臺。
陵陽公樣的產生表明,在中華文化的強大影響力之下,本土化成為一切外來文化的必由之路。初唐時,絲綢紋樣中的胡風漸衰,日趨本土化。如波斯聯珠紋外層加入卷云紋、卷草紋等本土圖案,愈發呈現出東方色彩。主體動物紋樣也選用了符合中國文化傳統的祥瑞動物圖案。日本正倉院收藏的聯珠卷草團窠狩獵紋錦和我國新疆吐魯番出土的雙聯珠團窠對龍紋綺等絲綢正體現了這一特點,應為陵陽公樣初創時期的產物。
隨著外來圖案的本土化,生動豐富的卷草植物紋樣日漸勃興并發展出寶花團窠,后又逐步取代了相對規整的聯珠環。寶花紋集蓮花、牡丹和卷草等多種植物紋樣于一體,是一種理想中的紋樣,其造型飽滿、層次豐富,體現了唐代的宏大氣象。寶花團窠對獸(禽)紋的出現,標志著陵陽公樣的成熟,其繁榮僅從唐詩中就可見一斑。元稹的“海榴紅綻錦窠勻”描寫的是石榴卷草做環的團窠動物紋;盧綸的“花攢騏驥櫪,錦絢鳳凰窠”所指是以花卉作為團窠,以麒麟、鳳凰作為動物主題的絲綢紋樣,契合了《歷代名畫記》中所記載的“翔鳳、游麟之狀”。
寶花團窠對獸(禽)紋絲綢實物遺存在中國新疆、甘肅和青海以及日本等地都有發現。出土文物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現藏于中國絲綢博物館的團窠寶花立獅紋錦,為雙色斜紋緯錦,以三層花卉為環,團窠紋樣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環中置一立獅,健碩豐滿,孔武有力。又如我國香港賀祈思先生私藏的團窠寶花鹿紋錦,以紅褐色為基調,團窠以四簇花卉圍合而成,葉茂花繁,環中花鹿靈動寫實。這兩件織錦反映出此時植物紋樣題材進入了大發展的時代,團窠寶花環在整體圖案中所占比例變大,曾作為主體的動物紋樣減少。此外,日本正倉院所藏團窠纏枝葡萄舞鳳紋錦和中國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團窠蕾花對獅紋錦等也被認為是陵陽公樣的代表性織物。
絲綢圖案新樣,特別是陵陽公樣的創制與演進,展現了歐亞大陸文明通過絲綢之路進行碰撞與交融的壯闊歷史場景。流光溢彩的絲綢宛如東方絢麗的朝霞,窮目之所及,唐代絲綢技術的提高和藝術的創新也從物質文明的角度證明,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饋贈常常會閃爍出耀眼的光芒。
唐代社會與今日之中國有著某種相似性,都處于中外文明產生重大交融的時期。歲月的塵埃早已悄然落定,以史為鑒,重溫先人所創造的輝煌成就,必將激勵當代中國人在共建“一帶一路”中與沿線各國友好往來,實現互惠共贏。
張超越,就讀于北京服裝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