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蕾
內容提要:“儒俠”作為一類社會人物,既與儒家固有的思想文化基因相關,也受到歷史背景變化的影響。而投射到清代小說中,就形成了一系列相近的人物形象。其共同點是,有擔當、有勇略的文武雙全的讀書人。這一文學現象對現代新武俠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鳥瞰清代小說史,會發現在豐富多樣的人物形象長廊中,有一個色彩特異的類型呈現于各個體裁之中,又貫穿于近三百年之始終,那就是“儒俠”。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這個形象系列介乎寫實與傳奇之間,往往成為作品中的“亮點”;從文化分析的角度看,這個形象系列既折射出時代思潮的趨向,又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傳統。因此,很值得做一番專題論析。
作為名詞、概念,“儒”“俠”連用始于《韓非子》的《五蠹》篇:“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國平養儒俠,難至用介士。”這里雖然“儒”“俠”連用,但所指是并列的兩類人物,即儒士和俠士。而之所以連用,則是因為把他們同列為法家政治觀念中的負面因素,同看作是社會的蠹蟲。
“儒俠”成為一個名詞,用來專指一類人物,現存文獻中始于宋代。蘇軾《送曹輔赴閩漕》:“曹子本儒俠,筆勢翻濤瀾。往來戎馬間,邊風裂儒冠。詩成橫槊里,楯墨何曾干。”東坡徑稱曹子方為“儒俠”。寫“儒冠”,表明他的基本身份是儒生,是讀書人,而“詩成”“筆勢”則進一步來坐實這一點。詩中寫“戎馬”“邊風”,顯示了“儒俠”內涵的另一面——豪情俠氣。至于“筆勢翻濤瀾”“邊風裂儒冠”“詩成橫槊里”數句,更是融“儒”“俠”為一體,極為生動地寫出了有俠氣的讀書人特有的精神風貌。
同時稍后的趙鼎臣在《子莊出獵,仆不與,聞志康有詩,次其韻》中,說“酩酊如余乃醉仙,雄豪似子真儒俠”,也是徑直以“儒俠”稱贊對方,并以“雄豪”作為“真”儒俠的特色。同一組詩中,他又寫道:“新詩不減子虛篇,喜意似書城濮捷。更因乞肉苦譏嘲,句險詞夸終類俠。”可見其筆下的“儒俠”也是儒的身份——“新詩不減子虛篇”,而有俠的氣質——“似書城濮捷”“句險詞夸”。生活于南北宋之交的汪藻在《給事中周望兵部尚書制》中稱:“公綽書生,能奪武夫之氣;陳遵儒俠,坐成反寇之誅。”直接把“儒俠”寫進了代擬的詔命公文中,可見這個詞語被社會接受的程度。
“儒俠”被更廣泛地使用,則是明代中后期的現象。在當時幾個重要文壇領袖的詩文中都能看到,如湯顯祖《蘄水朱康侯行義記》:
天下有意義之事,非庸庶人所得與也何也。庸庶人不足以受此名,不足以食此報。……人之大致,惟俠與儒。而人生大患,莫急于有生而無食,尤莫急于有士才而蒙世難。庸庶人視之曰“此皆無與吾事也”。天下皆若人之見,則人盡可以餓死而我獨飽,天下才士皆可辱可殺而我獨頑然以生。推類以盡天下,寧復有兄弟宗黨朋友相拯、托寄妻子之事耶?此俠者之所不欲聞,而亦非儒者之所欲見也。獨怪江楚之間不少學者,江多儒俠,而楚多俠儒,以所聞見其于兄弟宗黨友朋之急好以其身與焉,而不出于庸庶人之見者,亦幾何人也!
他不僅使用“儒俠”這個詞,而且從兩個方面對其有所闡釋:一方面,指出人生多有困厄“大患”,在勇于擔當、為他人排憂解難方面,儒與俠是相同、相通的;另一方面,“儒俠”的擔當精神之難能可貴,在于超越了“庸庶人”的價值觀念,是“天下有意義之事”,而這樣的人物在社會上已經不容易見到了。湯顯祖行文中提到了“有士才而蒙世難”“托寄妻子”,這和《史記》《論語》隱約構成了互文關系。這也可看作是他強化自己立論的一種手法。他還在《西音賦序》中以“儒俠”稱道友人:“周無懷與今侍御饒伯宗,并予弱冠時友也。周君氣激虹霓,心注時務,其人雖短,在乎儒俠之間也。”“氣激虹霓,心注時務”正是儒生情懷與俠士氣魄的書寫。在尺牘《與常州倅陳翼愚》中寫道:“李超無倘今日存戰栗之余,當異日效投桃之報。江東儒俠,具感高誼,寧獨不佞榮藉已哉?”這里隱然把自己與“江東儒俠”放到了一起,也有以儒俠自命的意味。
后七子兩位領袖人物的文章中也都使用過“儒俠”一詞。李攀龍在《明故封太安人許氏墓志銘》中寫道:“承徳君故儒俠,好客日椎解,不視生產。太安人又為父言:‘……日椎解好客,即所授室弟子與里中豪獻牛酒為旦夕費,未嘗假許氏一錢。徐君,丈夫也。’”王世貞在《累封通議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愛荊王府君行狀》中寫道:“吳淑人之弟某,儒俠嗜義,與謀之合,乃相扶攜,趣御史于毗陵云間,白冤狀,嘗一日夜步往返三百里,足踝血流濡縷。”就各自上下文看,“儒俠”所強調的皆為好結交、勇于擔當的精神。
竟陵派領袖鐘惺在《壽唐母陳孺人六十序》中也是以“儒俠”稱道自己的好朋友:“世之為奇士者,必且立聲譽、矜氣節、喜交游、好文章、樂山水之數者……君平者,世所謂落落然奇士也。生有絕才高志,又負異表,委須過膝,一稱曰‘唐髯’云。自其為諸生時,以儒俠著,不以貧賤為解。”這里更是為“儒俠”的內涵做出相當具體的說明。“儒俠”必為“奇士”,“好文章”是其基本身份——讀書人的本行,“矜氣節、喜交游”云云則為俠氣豪情的表現。
入清之后,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文章里,“儒俠”都延續著晚明風氣,依然頻頻出現。黃宗羲、顧炎武、傅青主、歸莊等,都是書生而有俠氣。有獨孤微生撰《朱士葉六十壽序》,幾可看作一篇儒俠專論,略云: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韓子之言,以兩弊也。而司馬氏亟稱之,以為念緩急、惜存亡,以中材而處末流,非游俠者罔濟。而吾獨謂俠有二,司馬氏之言俠,下至郭解,是俠士之俠也……而儒士之俠則不然。子不云乎:儒有委之貨財,淹以樂好,不虧其義;劫以眾,沮以兵,不更其守。又曰:忠信為甲冑,禮義為干櫓,戴仁行,抱義處,非儒士之俠乎……士葉獨能振之。然則位士葉于司馬游俠傳中而擬其事,亦豈過哉?神廟以后,朋黨盛而節概亡,衣冠多而韋布少。謝榛、盧柟尚追風大雅。蓋俠既無人,即其有人,亦為偽儒掩,亦可為三嘆也。士葉長子公是以俠世其家,能繼父意。以士葉六十,走四方乞言以壽其父。王鳳洲,明之儒,亦明之俠也。護椒山,而犯分宜……古今稱俠士必曰神仙,稱文士亦曰神仙。士葉兼之。其神仙士葉者,孰過儒俠焉!予即以是言壽君,而使公是稱萬年之觴于士葉前。士葉喜而飲,可知也。
于是,作為思想觀念的折射,也是社會現實的一種反映,在清代各類小說中就不約而同地出現了一系列具有俠氣豪情的讀書人形象。
我們先來看《聊齋志異》。《嬌娜》是寫愛情的名篇。其中的男主角為孔雪笠,“圣裔也,為人蘊藉,工詩”。稱其“蘊藉”,即文采風流的才子;特意點出“圣裔”,則隱含有“真儒”的意味。他偶遇皇甫公子一家,并結為姻親,當皇甫家遭遇雷劫時,他挺身而出,“仗劍于門”:
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岳;急雨狂風,老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于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處,隨煙直上。暼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
一介書生,竟然不顧生死,敢以武力與雷神抗爭。“急躍離地,以劍擊之”,其膽勇置于《劍俠傳》中亦毫不遜色。作者為了彰顯孔生所為的正義性質,寫皇甫一家雖為狐精,卻絕無惡行劣跡,甚至一門風流儒雅,所以能與孔生知己相交。當孔生病重時,嬌娜更是傾全力救治。而一般寫精怪遇雷劫,雷霆總是代表上天意旨,屬于正義一方;可是在蒲松齡筆下,雷神的形象卻是“鬼物”“利喙長爪”,在“繁煙黑絮”中“攫”取美女。于是,雷神反成為害人虐物的魔怪形象,孔生所為自然就成為正義感十足的俠行義舉。
另一名篇《青鳳》,男主人公耿去病是個狂放不羈的書生。一方面,他很有才氣,“妙緒泉涌”,“議論風生”;另一方面,膽勇過人,灑脫磊落。為追求青鳳獨居兇宅,老狐化厲鬼來恐嚇,“披發入,面黑如漆,張目視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與對視。鬼慚而去”。當老狐厲聲詬辱青鳳時,他毫不猶豫,“大聲曰:‘罪在小生,于青鳳何與?倘宥鳳也,刀鋸斧鉞,小生愿身受之”。這種大無畏的擔當表現,把一個“亦狂亦俠亦溫文”的書生刻畫得活靈活現。
其他如《聶小倩》的寧采臣,作品形容其“性慷爽”,“義氣干云”。當聶小倩哀求他為之遷葬以擺脫魔掌時,他“毅然諾之”。雖然知道此事有風險,但坦然面對,把《游俠列傳》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和“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的俠情,生動地賦予了寧采臣這個書生。又如《小謝》中的陶望三,博學多才,而性“倜儻”,得知城隍座前的鬼判橫行霸道,便放言指斥:“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踐踏為泥;數城隍而責之:案下吏暴橫如此,渠在醉夢中耶?”竟以銳氣豪情壓倒鬼判,迫使其收斂了惡行。《連瑣》中的書生楊于畏,也是得知有惡鬼橫行,遂憤然入夢與之搏斗,以致受重傷,等等。
清代白話小說中,同樣有生動的“儒俠”形象。如清初《好逑傳》中的男主角鐵中玉,作者為其設計的姓名中就帶著溫潤之“儒”與鋼猛之“俠”兼備的意味。至于他的為人,小說中的描寫是“天資既高,學問又出人頭地……每日只是閉戶讀書,至讀書有興,便獨酌陶情”——典型的才子、儒生;另一面則是“性子就似生鐵一般”,“見事又敢作敢為”,“十一二歲之時,即有膂力,好使器械”。小說寫有一勢焰熏天的大夬侯強搶民女,鐵中玉見義勇為,闖到侯府,“將儒衣脫去,露出一身武裝……舉起銅錘,照著大鎖上只一錘……大踏步竟往里走”。把大夬侯繩之以法后,“滿京城皆相傳,鐵公子打入養閑堂,取出韓湘弦之事,以為奇人,以為大俠”。其人是真正的書生,但所為卻又是與魯智深相仿佛的勇武、義俠之舉。作者的描寫也很有意味:“將儒衣脫去,露出一身武裝”,“以為奇人,以為大俠”——脫去儒衣,露出武裝,很有一點象征意味,可視為“儒俠”的典型表述。
稍晚一些的《鐵花仙史》中,男主人公蘇紫宸十二歲即案首入泮,少年即為秀才,這是他的基本身份。但是他“性情又復豪邁”,認為如果沿科舉道路走下去,是“把豪情爽氣,悶死在胸中”的“癡絕”行為。小說寫了他幾件快意之事:一件是海盜劫掠府庫,總兵只身逃走,他施展絕技,用連珠箭法射退賊寇。作者詩贊道:
文成繡虎并雕龍,退賊還教建武功。學得天臺三箭弩,勝他赤壁一東風。
“勝他赤壁”云云顯然是夸張過度了,不過作者這里旨在強調蘇紫宸人格“文成”與“武功”的兩方面中“武”的一面更了不起。另一件是他游杭州,邂逅了幾個附庸風雅的惡少。蘇紫宸先是展露詩才,使幾個惡少相形見絀。而當惡少們惱羞成怒嗾使仆從群毆時,他“一腳踢翻桌椅,大踏步搶下階來,早一把揪住元虛,一手捋發,一手持襟,橫當一件家伙,東西亂掃,擋著的無不跌倒,打得落花流水,個個著傷……一腳踢開園門,同劍童大步而去”。這一段文字風格極似《水滸傳》。“一腳踢開”“大踏步搶下”等完全是描寫豪俠的筆墨。另外,這段文武錯雜的“詩酒會”,與《紅樓夢》中柳湘蓮、薛蟠的相關描寫實有幾分相似,柳湘蓮與蘇紫宸的形象也因資兼文武、瀟灑豪放而具有了可比性。
白話小說中“儒俠”形象最為突出的是《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作品中對文素臣的概括是:
且說文素臣這人,是錚錚鐵漢,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羅星斗。說他不求宦達,卻見理如漆雕;說他不會風流,卻多情如宋玉。揮毫作賦,則頡頏相如;抵掌談兵,則伯仲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勝衣;勇可屠龍,凜然若將隕谷。旁通歷數,下視一行。間涉岐黃,肩隨仲景。以朋友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極有血性的真儒,不識炎涼的名士。
“真儒”而有“血性”,“以朋友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況且“力能扛鼎,勇可屠龍”,可謂典型的儒俠形象了。
“儒”與“俠”兩個方面,都是作者著力描寫的。強調真儒,是通過他堅定地辟佛老、扶社稷的一系列傳奇經歷來表現的。而全書結尾寫他做了一個夢,夢中到了一座“薪傳殿”,上面供著堯、舜、禹、周公、孔子等神位,而他本人則與顏子、曾子、子思、孟子、周子、兩程子、朱子并列陪祀,相關評價也穿插于全書,如“周情孔思,千尋泰岱之觀”和“擁皋比而談經,不愧橫渠夫子”等。不過,作者還要這個理想人物具備讀書人另一方面的魅力——才情。文素臣名字中的“素臣”是對應孔子“素王”的,指儒生身份,他又化名“李又白”,寓意顯然是李白再世。相關描述也是貫穿于作品,如“高歌太白襄陽句,清風明月來相娛”,“氣清神雋,李青蓮一代詞宗”等。由此,還安排了半回書讓他給某僧人講詩法,使其心悅誠服地皈依正宗。而李白的一個人格特點就是豪情俠氣,對俠客極為崇贊,如名作《俠客行》:“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所以作者以李又白為文素臣的別名,正是把“儒”與“俠”連接起來的巧妙一筆。
除了姓名的巧思外,作者刻畫文素臣“俠”的一面用了大量的筆墨。如反復寫英雄救美,寫見義勇為。最夸張的一段是在杭州遇到蛟龍發洪水,他落入濁流之中,命在旦夕,但想的卻是:“發水之故,大約即是此怪。倘能除掉了他,豈不為湖上人弭災解難?”于是舍生忘死與蛟龍搏斗并予以重創。其行走于江湖之上,由于俠義豪爽,結交了不少豪杰。如:
回轉身仍復追過去。那眾盜拼命迎斗,這番卻都是步戰,怎當素臣神勇?不片刻,早打翻一個,一個往亂林里沒命的跑去,其余的一哄都走了。素臣捉了一個盜首,并押去的兩個……素臣嘆息道:“草澤之內,固大有人。”親為解其綁縛,說道:“你們都去罷。”眾人叩謝起來,求問素臣等名姓。素臣道:“萍水相逢,一霎便飄流開去,記恩記怨,總是枉然。你們若改邪歸正,后會正自有期。倘然怙惡不悛,就永無相見之日了。何必致問?”
這樣的勇略、氣魄,非“儒俠”無以當之。早有研究者指出,文素臣就是作者夏敬渠自我投射的白日夢,全書以“奮武揆文天下無雙正士”編次,所指就在這兩個方面。
可與文素臣相比的是《天雨花》中的左維明。作品中對左維明的描寫是:
三年服滿年十五,襄陽府學進頭名。生得美如冠玉真英俊,秀爽清高氣壓人。胸藏二酉書千卷,腹隱天經地緯深。錦繡珠璣隨口出,萬字千言不費心。三教九流無不曉,百家諸子盡知能。兵機陣法多精熟,天文地理更深明。更兼武藝般般好,打拳舞棒勝于人。將門之子英雄種,迂腐全然沒半分。
“府學頭名”,講的是基本身份,即儒生;“胸藏二酉”“百家諸子”云云,講的是讀書人本色,而“錦繡珠璣”“萬字千言”則強調其才華。有趣的是不僅夸其“武藝般般好”,還具體到“打拳舞棒”上,增強了武勇一面的形象感。而最后落到“迂腐全然沒半分”之上,更是把左維明之“儒”明確區分于世俗印象中的腐儒。
左維明的武勇是他行俠仗義的基礎。作品寫他得知有兒童被惡棍拐賣時,當即決定予以解救,在潛入賊巢之后,只憑幾塊鵝卵石便打倒了兩個罪犯。另一次,偶遇百余名強盜劫掠婦女,他果斷設計化妝深入虎穴,盜首賽流星有千斤膂力,舞得好流星錘,而左維明施展武藝,使賽流星甘拜下風,然后乘機將其一錘打死,遣散盜伙,救出難婦。與文素臣一樣,左維明也是憑一己之力剿滅奸佞坐到了宰相之位。當時魏忠賢權傾內外,在各地修建生祠,左維明憤然推倒墻垣屋宇,拆毀奸祠。于是奸黨嗾使一個妖道用飛劍來刺殺,“只見白光一道”,“覷定左公頭頂”,“刷的一聲斜刺下”。這時,左維明的武藝就顯出了威力:
左公劍法家傳授,使動雙鋒妙入神。滿身解數無破綻,把白光抵住不沾身。月光之下三口劍,一派叮當響亮聲。斗了一個時辰后,白光漸漸慢騰騰。左公一劍揮將,叮當砍落在埃塵。
然后將計就計,用智謀殄滅了全部奸黨。凡人書生能與飛劍爭雄,并且斗一個時辰后將其擊落,這樣的情節小說史上絕無僅有。
清代文學的一個突出特色就是出現了一批女性創作的長篇韻體小說——彈詞。這些作品的男主人公完全是女作者白日夢式的理想人物,大半是與左維明類似的亦儒亦俠、文武兼備的形象,是女性的一種心理期待。最典型的一部當屬《玉釧緣》,其中男主角謝玉輝受到君王青睞,當場單獨面試,于是:“兔毫飛舞施才學,果然一筆掃千言……字字清新無俗氣,行行玉潤與珠圓。天子吃驚難脫手,朗朗高聲念幾番。”而謝玉輝又主動請纓演習武藝,結果:“玉輝搭上狼牙箭,箭發流星一樣般。……天子道:不料愛卿才如子建,七步成章;武似孫吳,穿楊奇射。寡人欽賜文武狀元……”“才如子建,武似孫吳”,“文武狀元”,可謂登峰造極了。
“儒俠”觀念的出現,實有深厚的思想文化淵源;“儒俠”文學形象在清代小說中涌現,則有時代的緣由。
在《論語》中有不少提倡、贊美陽剛之氣的論述,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見義不為,無勇也。”(《為政》)“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泰伯》)至《孟子》則更進一步,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下》)“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告子上》)“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公孫丑上》)這些主張的核心就是要勇于維護正義,要敢于承擔責任,從而贊揚主體人格的陽剛氣質。這些與司馬遷所提倡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精神隱然相通。
儒家經典中,還有更為生動的張揚儒生之武勇俠氣的段落,就是《韓詩外傳》所記子夏與勇士公孫悁之間的較量:
衛靈公晝寢而起,志氣益衰,使人馳召勇士公孫悁。道遭行人卜商。卜商曰:“何驅之疾也?”對曰:“公晝寢而起,使我召勇士公孫悁。”子夏曰:“微悁,而勇若悁者,可乎?”御者曰:“可。”子夏曰:“載我而反。”至,君曰:“使子召勇士,何為召儒?”使者曰:“行人曰‘微悁而勇若悁者可乎’,臣曰‘可’,即載與來。”君曰:“諾,延先生上。”趣召公孫悁至,入門杖劍疾呼曰:“商,下!我存若頭!”子夏顧,咄之曰:“咄!內劍,吾將與若言勇。”于是君令內劍而上。子夏曰:“來,吾嘗與子從君而西見趙簡子。簡子披發杖矛而見我君。我從十三行之后趨而進曰:‘諸侯相見,不宜不朝服。不朝服,行人卜商將以頸血濺君之服矣。’使反朝服而見吾君。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又與子從君于囿中。于是兩寇肩逐我君,抜矛下格而還。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三矣。所貴為士者,上攝萬乘,下不敢傲乎匹夫;外立節矜而敵不侵擾,內禁殘害而君不危殆——是士之所長,君子之所致貴也。若夫以長掩短,以眾暴寡,凌轢無罪之民,而成威于閭巷之間者,是士之甚毒,而君子之所致惡也,眾之所誅鋤也。詩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夫何以論勇于人主之前哉!”于是,靈公避席抑手曰:“寡人雖不敏,請從先生之勇。詩曰:‘不侮矜寡,不畏強御。’卜先生也。”
可以說,在儒家思想傳統中,本就有濃厚的尚義好勇的基因,只不過因后世統治者的專制政策與應運而生的腐儒群體的“共謀”而被遮蔽了。
這一思想傳統在秦漢之后雖被擯于邊緣,卻也不絕如縷。而到明中葉隨王學之興萌發了生機。王陽明為一代大儒,事功卻多為兵事武略。他與弟子切磋,每每言及“大勇”,有“勇為仁之資,正吾儕之所尚欠也”之說。其學說的核心“致良知”,主旨便是張揚主體精神,由此而聲稱“做得個狂者的胸次”。據其《年譜》所載:“二十六歲寓京師,邊報甚急,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每遇賓宴,嘗聚果核列陣勢為戲”,“舊游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其后學泰州諸人更是不受羈縻的人物,李贄直接稱王艮為一俠客,王世貞則將泰州諸人歸為江湖大俠。正如黃宗羲形容的:“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王學的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清代。不要說清初的黃宗羲等人本身就是承接了陽明的思想血脈,潛在的影響痕跡稍微留意便不難看到,如前述《野叟曝言》寫文素臣:“素臣幼慧,方四歲時,即通四聲之學。文公每置膝上,令其諧聲,以為笑樂。偶問其志:‘愿富貴否?’曰:‘愿讀書。’‘欲中狀元否?’曰:‘欲為圣賢。’”此事便類似于王陽明年譜中所記載的十一歲時不欲登第而愿為圣賢的佳話。
至明中后期,隨著政治矛盾的加劇和邊塞告急,讀書人對軍事用兵有了較多關注,錢謙益描述這種風尚說:“余在長安,東事方殷,海內士大夫自負才略好譚兵事者,往往集合邸中,相與清夜置酒,明燈促坐,扼腕奮臂,談犁庭掃穴之舉。而其人多用兵事顯,擁高牙,捧賜劍,登壇而仗鉞者多矣。”除此之外,明清鼎革之際的社會劇變和民族矛盾激生出一批具有俠義擔當的文臣大儒、仁人布衣引領俠義風尚,如孫奇逢、傅山、顧炎武等。彼時文人意識到了通過力量主宰人生和掌控社會話語權的緊迫性,力求探索出一種儒俠結合的理想化的人格和行為范式來立世、應對社會危機。與此同時,還有一部分讀書人雖然具有張揚的心態,卻困于動蕩社會現實而無用武之地,只能如辛稼軒般在文學天地一展豪情,“寫孤憤情懷而追求英雄氣象,這是清初文學思想引人矚目的特色”。于是眾多文人的文學作品中便充斥著英雄氣和俠情,如歸莊所說:“豪杰之士,抱用世之略,不幸遭時不造,槁項衡門,不得已而以詩自現”,“結納齊、魯奇節之人,燕、趙悲歌之士,間以詩歌發憤抒情”。其作品則大多如“學成會取通侯印,才大要登上將壇”,“忽然廢書起長嘆,文士雕蟲何足算”。再如顧炎武,“祖生奮擊楫,肯效南冠囚”,“何當整六師,勢如長山蛇。一舉定中原,焉用尺寸為”。
正是有此大背景,方有了小說中一系列的“儒俠”形象。
清代小說的儒俠形象對后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特別是在武俠文學中。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武俠作家首推還珠樓主。他筆下俠客中頗有幾個書生形象的,如《青門十四俠》中的俠客裴琮;又如《獨手丐》寫一文武雙全的俠士,為避仇敵隱居土豪家中做教書先生,后又避入秦嶺山中,與裴琮經歷相似。稍晚些的朱貞木,其代表作《七殺碑》的男主人公楊展是典型的儒而俠。“十五歲的那一年……參加縣考,屢次名列前茅,由童生而秀才,很容易地披上藍衫。”其后便把精力全用于習武,一次偶遇巨盜搖天動搶劫,他挺身而出,把盜伙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拂衣而去。
五六十年代的武俠三大家在這方面就更用心了。
金庸的首部作品《書劍恩仇錄》,以一“書”一“劍”命名,隱含的正是儒俠之意。作品的男主人公陳家洛,乾隆皇帝對他的觀感是:“聽兄琴韻中隱隱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溫文爾雅……”他自己題詩明志曰:“攜書彈劍走黃沙,瀚海天山處處家。”“攜書彈劍”可以說正是儒俠的指代修辭。而小說開端寫教書先生陸菲青隱于將軍府做西席,真實身份卻是反清義俠。這個思路則顯然受到還珠樓主的啟發。金庸的封筆之作《鹿鼎記》,里面的“標桿型”人物是陳近南。“江湖上有言道:‘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其武功之高,義氣俠情之重,由此可以想見。但其形象卻是三十多歲的書生。在一系列矛盾沖突中,他表現出來的忠貞不二、熱血擔當、剛毅卓絕,既有醇儒氣象,又是群俠領袖。陳近南雖然是一個失敗的英雄,但作品凡涉及他的地方,筆墨都帶著幾分敬意。這敬意顯然是因為這個形象身上的儒俠人格魅力。
梁羽生《萍蹤俠影》中的張丹楓,是其幾十部作品中典型的儒而俠的人格設定,且看作者是如何描寫的:
只見那書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聲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呀,牽——動——長——江——萬——古——愁!”唱到最后一句,反復吟詠,搖曳生姿,真如不勝那萬古之愁……書生縱聲大笑,吟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當哭便哭,當笑便笑,何必矯情飾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雙手把畫緩緩卷起,又吟道:“長江萬古向東流,立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來一回顧,江南漠北幾人愁?”
張丹楓一出場,標志性的行為就是吟詩。可以說,在所有武俠作品中,沒有一個俠士對詩詞的愛好如張丹楓之甚。當然,吟詩之后,便是見義勇為、技壓群雄的“俠”戲了。不過,任是多么重大的龍爭虎斗,他總是要把書生的特質表現一番,如剛剛密會明英宗又殺出瓦剌大營,“猛然省起,今夕何夕,正是中秋……一霎時間,許多吟詠中秋的清詞麗句,都涌上心頭……一指明月,曼聲吟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蟬娟’”。而在國家存亡的關鍵時刻,他挺身而出,與于謙商定抗敵大計,這里作者也要把他書生的特質表現一番:
抬頭一望,又見大堂之上,掛著一張條幅,寫的是一首七言詩,詩道:“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首詩乃是詠石灰之詩,左下角有一行小字,題的是:“瓦刺圍城之日,偶憶舊作,感而錄此。于謙自題。”
張丹楓心中一動,大聲說道:“于大人,既然粉骨碎身全不怕,那又何必怕宵小的議論,史官的誣陷?”于謙瞿然一驚,雙目炯炯,仰視長空,忽而嘆道:“賢侄,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心意。只是茲事體大,粉骨碎身猶在其次,只恐我將來要蒙不白之冤。”張丹楓道:“當今天子既已被俘,大人當為大明的江山著想,當機立斷,此其時矣。即算他日皇帝降罪,粉骨碎身,但大人已留清白在人間,萬世千秋,永垂青史,又何足懼?”于謙眉心的重結一下解開,拍案說道:“賢侄說的是。我明日便立新君,盡殺逆黨,親自督戰九門!”
說張丹楓是現代武俠小說中儒俠形象第一人,應當之無愧了。
古龍的寫作風格與梁、金迥然不同,但同樣在塑造人物、編織情節等方面受到清代小說“儒俠”形象的影響。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圓月彎刀》的男主人公由《聊齋·嬌娜》脫胎而來,痕跡是十分明顯的。這里就不做詳述了。
綜上所述,清代以來小說當中的儒俠形象是一種人物的藝術長廊,這種形象的書寫不僅包含著時代、作者情感等多元因素,而且有著深遠的思想文化淵源。這一研究將為探究清代小說和透視武俠文化提供新穎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