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凡
(江西理工大學 江西 贛州 341000)
2021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實施,限制性降低了刑事責任年齡起點。①此前,關于是否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在學術界一直存在激烈的爭論。尤其是近年來媒體報道的一些未成年人嚴重惡性犯罪事件,在全社會得到了廣泛的關注,但均因行為人未達到法定刑事責任年齡14周歲,而無法進行刑事處罰。因此社會上關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呼聲愈發高漲,《刑法修正案(十一)》的修改回應了社會的關切。本文認為《刑法修正案(十一)》限制性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做法符合現實需求,能夠有效平衡罪錯未成年人利益與社會利益。本文通過梳理學術界不同觀點產生的爭論,結合未成年人犯罪現狀和處置現狀,論證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之合理性,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條款的司法適用進行理解分析。并提出完善未成年人犯罪預防與懲治體系的建議。
盡管《刑法修正案(十一)》最終確定對刑事責任年齡進行限制性下降,但一直以來學術界否定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聲音仍然很大,“否定論者”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支撐:第一,刑事責任年齡起點為 14 周歲是世界各國立法最為普遍的規定,盲目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會掏空責任概念。[1]第二,我國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導向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不符合刑事政策導向,違背保護未成年人的立場,不利于罪錯未成年人的教育改造。第三,相關統計數據表明近年來我國未成年人犯罪數量呈持續下降趨勢,不能因為媒體選擇性報道一些惡性案件就認為未成年人犯罪呈現增長態勢,法律需要理性,不能被民意所裹挾。第四,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并不能實現刑罰預防目的。第五,未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不具有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正因如此,“否定論者”認為維持現階段14周歲的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并無不妥。
對于支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學者,又分為兩種觀點,一種觀點是依然延續“一刀切”的做法,將刑事責任年齡起點由14周歲降至12周歲。這部分學者認為隨著中國社會經濟的發展,低齡化嚴重惡性犯罪現象突出,低齡未成年人已經具備一定的辨認和控制能力,14周歲的刑事責任年齡起點過高,想要遏制低齡未成年人犯罪,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已經勢在必行,而12周歲是比較適合的年齡。另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借鑒甚至是引入國外的“惡意補足年齡”制度,實施彈性的刑事責任年齡區間,使其針對低齡未成年人犯罪不至于束手無策,也不至于過度用刑罰手段去懲罰罪錯未成年人。
本文認為不管是降低還是維持最低刑事責任年齡,以年齡作為標準只是立法推定而已,并不完全意味著未成年人的智力發展狀況。[2]顯然對刑事責任年齡的確定不可隨心所欲,不能單純強調保護低齡未成年人的利益,而應以本國公民在通常情況下達到多大年齡時具有責任能力為標準,要確定這一點,就必須考慮很多因素。如要考慮未成年人身心發育狀況、接收教育的情況以及對待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政策,等等。因此,責任年齡的確定看起來似乎并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更像是一個技術問題,確定為多少歲才更具有合理性和正當性,才更符合社會現實需求、符合法的精神,是立法者需要權衡的問題。就如經濟學中的博弈理論,如何用更好的策略達到效益最大化或者最優化,尋求最優解。
正義不僅是法的價值更是一種樸素的情感,法律應當是正義的天平。如果將保護的天平傾向于罪錯未成年人,忽視受害人法益保護的重要性,難以實現公平與正義。現實中,對于低齡未成年人犯罪,受害者以未成年人居多。我國反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學者中,大多從維護罪錯未成年人利益角度出發,如學者林清紅認為罪錯未成年人的這種“錯”的根源在于社會,在于學校,在于父母。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應當更加包容。[3]但這種包容并不是無原則無底線的包容。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不需要對全部的犯罪負刑事責任,只需要對8種犯罪負刑事責任。這既是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包容,也表明了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包容是有底線的。低齡未成年人犯罪的“錯”如果已經超出了社會認知能夠包容的底線,那么讓其對自己的行為限制性地負擔一些責任未必不可。
隨著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出臺,無論是最高法還是最高檢均公開表態,要對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保持零容忍態度。大連13歲男孩故意殺人案中,加害人雖只有13歲,但其作案沉著、心理素質強、手段殘忍、強奸未遂后拋尸,性質十分惡劣。因未滿14周歲,依法不追究刑事責任,僅收容教養三年。河南13歲少年被殺焚尸案中,兩加害人事前預謀,用酒灌醉受害人后,殘忍殺害并將尸體焚燒。因未滿14周歲,羈押37天予以釋放。對于低齡未成年人嚴重惡性犯罪如此寬容,對于被侵害的未成年人來說,他們的利益由誰來保護?未成年人利益應當是一個整體概念,不容分解。保護未成年人,不僅包括“加害”未成年人,當然也包括遭受犯罪行為侵害的“被害”未成年人。[4]
一些學者雖然提出了種種理由來否定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卻對上述此類惡性案件中的未成年人難以提出確切有效的處置建議。如果僅僅是一放了之,批評教育,試想對于這些未成年人來說,連殺人這么嚴重的刑事犯罪也不過是如此,那還有什么值得害怕和敬畏的呢?如只片面地強調保護罪錯未成年人,過度夸大刑事處罰的嚴重性和后果,如何體現司法的公平正義?我們必須反思,為什么這樣的事件一經媒體爆出,便引發社會公眾的強烈憤慨,司法當然不能被民意裹挾,但在立法上,應充分考慮民意和社會現實需求。
我國對待未成年人的刑事政策一貫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部分學者認為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與該刑事政策相抵觸。其實不然,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恰恰與該刑事政策相契合。教育為主不代表教育作為唯一手段,懲罰為輔不代表不懲罰,兩者并無沖突。對于低齡未成年人實施嚴重惡性犯罪,適度的運用刑罰又何嘗不是一種特殊的“教育”手段?當然,在對待未成年人犯罪這一問題上,依然需要遵循一貫的原則,不能濫用刑罰手段,對未成年人施加與成年人對等的刑罰制裁,否則將損害未成年人的整體值得保護的特殊利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刑法對最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規定曾有過幾次變化,最終確定為14周歲。近些年來,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變化,無論是教育水平的提高還是互聯網的影響導致信息傳播加速,未成年人的認知能力在逐步提高是個不爭的事實。不滿14周歲未成年人實施的嚴重惡性犯罪不斷被報道出來,14周歲作為承擔刑事責任起點是否依舊合理?在我國,12周歲已經基本完成小學教育,進入初中教育階段,顯然具備基本的是非善惡的判斷能力。即使不能認識到違法犯罪需要承擔的后果,但顯然能認知到殺人、傷人、強奸等是具有負面意義的惡性行為。[5]許多學者以國外規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為14周歲,來佐證我國最低刑事責任年齡14周歲的合理性。但正如李玫瑾教授所言,“如果不考慮我國社會轉型背景、不考慮未成年人在這種背景下的身心特點,在責任年齡規定上仍采用簡單的照搬”“就無法根據社會轉型和變化尋找新的社會平衡點”[6]。12周歲的刑事責任年齡符合我國未成年人身心發展的規律,并不存在如一些學者所擔憂的過低的責任年齡從而掏空責任概念。
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能否減少低齡化未成年人犯罪,實現刑罰的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目的?許多學者并不持樂觀態度。“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法律的頒布則推定人們對法是了解的。但對于未成年人來說,其對法律的認識更加淺顯。降低刑事責任年齡需要配套對未成年人進行違法性認識的教育宣傳,使其了解到刑事責任年齡已經降低到12周歲,不要輕易去嘗試犯罪,從而實現一般預防的目的。有學者認為監禁刑對未成年人的預防效用很低,監禁刑不僅無助于未成年人回歸社會,還會因為交叉感染導致累犯率更高。[7]本文認為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能夠實現特殊預防目的。埃里克·希爾根多夫在《德國刑法學》一書中闡述道:只有當刑法的任務是保護法益,而不是道德、傳統風俗習慣或社會大眾的看法的時候,這種正當性才會存在。經驗知識在刑罰權界限的檢驗方面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何種利益應被視為特別重大的社會共同利益,以何種制度和規范保護該利益才算得上合理和必要,這些都是社會科學管轄領域內的經驗性問題,何種刑罰抑或特別措施能實際上起到特殊預防或一般預防的作用,亦為仍未有解答的經驗性問題。[8]立法者在《刑法修正案(十一)》中最終確定將刑事責任年齡起點限制性降低,這是結合我國近些年來低齡未成年人犯罪現狀和處置現狀,充滿經驗性的研判后所做出的決定,絕不是一意孤行。
有學者在文中指出,權威統計數據顯示未成年人犯罪率在下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除了擴大犯罪圈,并無任何意義,從而提出不支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9]然而,統計之所以顯示未成年人犯罪率在下降,部分原因在于檢察機關貫徹“教育為主、懲罰為輔”原則及“少捕慎訴”的刑事政策的引導。根據最高檢發布的2021年1至3月全國檢察機關主要辦案數據:對未成年人的不捕率為43.1%,高于總體刑事犯罪不捕率16.1個百分點;不訴率為35.6%,高于總體刑事犯罪不訴率21.8個百分點。[10]這些不捕不訴案件顯然是由于具體犯罪案件情節輕微,嚴重性和社會危害性較小。因此,犯罪率下降并不能代表嚴重惡性犯罪事件下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也并非在于14周歲以上未成年人犯罪率的上升與下降。從反面來說,未成年人犯罪率下降也表明刑罰的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目的是有效果的。
限制性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條款對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未成年人負刑事責任做出了嚴格的限制,對犯罪種類、犯罪情節、追訴程序均做出了特別規定,雖然并非是適用“惡意補足年齡”制度,但卻起到了類似的效果。該條款的增加極為符合我國司法需求和社會期待。正因如此,對于該條款的理解和適用就顯得尤為重要。
首先,限于犯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這兩種罪。此處的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是指兩種犯罪行為還是兩種具體罪名?我國刑法中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未成年人只對八種犯罪負刑事責任,這八種犯罪是指具體犯罪行為而不是具體罪名。從體系解釋的角度看,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犯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應當也是指具體犯罪行為而不是具體罪名。若為了縮限對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的處罰范圍,而僅僅將該條款中的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理解為兩種具體罪名,將會造成非常荒唐的結果。如只殺人構成犯罪,而附帶其他犯罪行為卻可能不構成犯罪,典型的如搶劫致人死亡。
其次,行為必須產生了特定的后果,必須是因為故意殺人、故意傷害導致被害人死亡或以特別殘忍手段重傷被害人導致嚴重殘疾。從客觀歸責理論來看,只有制造并實現了不被法律允許的風險,且結果沒有超出構成要件的保護范圍,才能將該結果歸責于行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如果并沒有導致死亡,也沒有使用殘忍的手段或使用了殘忍的手段但并未重傷或已重傷但并未導致嚴重殘疾都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若特定的后果并不是直接由行為人造成,如被害人因遭受故意傷害而自殺、或因自殺未果造成自身嚴重殘疾,也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
最后,要求必須情節惡劣,情節惡劣應當從個案整體情況綜合判斷,如犯罪的動機是否惡劣,犯罪手段是否殘忍,被害人是否為多人,被害人是否有過錯,后果是否嚴重等。當然也不能僅從造成的結果來反推情節是否惡劣,不能因為造成了死亡的結果,就推定情節惡劣。
對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追究刑事責任,除了在實體上進行嚴格限制外,在程序上還做了特別規定,即使認定滿足上述實體條件,還必須經過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才負刑事責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不應僅從形式上審查,更應當從實質上審查,從嚴把握。理由有二,第一,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基本刑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到死刑,情節較輕的3—10年,一旦核準追訴,必然屬于情節惡劣,自然不適用3—10年的法定刑幅度。而《刑法修正案(十一)》并未對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特別規定應當減輕處罰而依然是與不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一樣應當從輕或減輕處罰,在法官自由裁量中,可能因認定情節惡劣,而僅從輕處罰。第二,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應當負刑事責任。此處用語是“應當負刑事責任”而不是“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也就是說,一旦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必然要負刑事責任。
從1997年《刑法》制定以來,我國已經出臺了十一個《刑法修正案》,這表明法律是隨著社會發展變動調整的。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是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應然之舉,但并非作為唯一手段。很長一段時間,我國未成年人預防與懲治體系十分不完善,很多措施執行效果差,甚至流于形式。目前《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已經修訂完成。其中規定了對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采取專門矯治教育。《刑法修正案(十一)》也已將“政府收容教養”改為“依法進行專門矯治教育”。對于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國家、社會、學校和家庭要肩負起責任,提前干預、分級預防,避免形成“養豬困局”,教育引導未成年人積極向上,將未成年人犯罪心理扼殺在萌芽狀態。對于不滿法定刑事責任年齡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人,要嚴格執行專門矯治教育,完善配套措施,增強矯治教育效果。對于給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人,要考慮未成年人的心理特征,寬嚴相濟;要完善我國少年司法制度,完善低齡罪錯未成年人回歸社會系統,避免過早貼上犯罪化標簽,防止其再次走上犯罪的道路。真正實現對罪錯未成年人的教育、感化、挽救。
法律的作用是預防而不是懲罰。限制性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目的并不是為了擴大對未成年人的懲罰,而是保護該保護的,懲罰該懲罰的。
注釋:
①已滿十二周歲不滿十四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惡劣,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應當負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