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穎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作為當代著名作家,蔣韻自1979年發表處女作《我的兩個女兒》以來,三十多年間,創作作品達三百多萬字?!赌愫?,安娜》是蔣韻2019年發表于《花城》上的一部長篇小說,全書分為《天國的葡萄園》和《瑪娜》兩部分,講述了素心、安娜、彭承疇等青年在特定時代的青春記憶和四十余年之后的救贖。由于素心對安娜和彭承疇愛情的嫉妒,致使她撒下了筆記本“丟失”的彌天大謊,但這個謊言沒有了解釋的機會,第二天安娜就選擇為她的愛情和信仰自殺。素心也永遠活在安娜自殺的陰影之下,她以筆名安娜開始寫作,企求延續安娜的生命。《瑪娜》是素心的自傳體小說,講述了那場罪惡的真相。同時瑪娜是素心的教名,據蔣韻所說該名來自《舊約》,《舊約》中的瑪娜是一種救命的果實,但是它“只能隨摘隨吃”,如果帶回帳篷,“就迅速變質、腐爛,臭不可聞”[1]。同樣,被命名為瑪娜的素心也救了她父母的命,兩個哥哥都不滿一歲死亡,她被父母寄予了熱切的期望,彭姐姐將她的教名取為瑪娜有這個原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瑪娜這個教名似乎早已預示了素心未來的悲劇命運,她竊取了本不屬于她的東西,以后的日子便將永遠活在“筆記本”的陰影之下,就像被帶回帳篷的“瑪娜”一樣,腐爛變質。
小說開頭出場的是三位女性:素心、三美和安娜一起乘火車去看望凌子美,素心正在為大家講述《安娜· 卡列尼娜》中安娜的故事,也正在這時彭承疇出現了,彭和安娜的第一次相遇就在這里,彭被安娜那雙“大而幽深”的美目所震撼。就像托翁筆下的安娜第一次和渥倫斯基在車站相遇時,渥倫斯基第一面就被安娜深深吸引了。在這里彭承疇和安娜也彼此吸引了?;疖嚿弦娒婧蟮膬扇齻€月,彭再次出現,彭將父母的相繼自殺的過往向安娜和盤托出,而安娜也安靜訴說了自己16歲為了去內蒙古建設兵團寫血書,誓死和家庭決裂,最后卻因為救一只落水的小豬仔患了風濕性心臟病,不得已病退回城的經歷。他們是和諧的,他們相似的經歷,面對死亡時相似的豁達,促成了他們之間的吸引。而正是這種吸引,使彭承疇覺得“被一個幻影似的人魅惑”,更重要的是彭承疇在離開時將那個筆記本托付于安娜,故事的高潮也由此開始。
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安娜”這一名字并非出自托翁而是取自屠格涅夫《處女地》中的“瑪麗安娜”。之所以這樣命名,是因為安娜的父親十分喜愛屠格涅夫,不僅是安娜,其他孩子麗莎、阿霞的名字都是由屠格涅夫的作品而來。但那些西方經典在當時是被批判的毒草,安娜的父親因此被劃作“右派”并下放到工地勞動,又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中毒性痢疾去世。父親死后,安娜的母親將家里的文字全部清理,敏感而多疑的她禁止一切文字的出現。她不喜一切幻影,所以她堅決反對自己的長女麗莎成為一名舞蹈演員,她一次次地拒絕那些團體和院校的招生,當她再一次拒絕時,十二歲的麗莎吞吃了安眠藥,緊接著麗莎生病,吃藥,臃腫,抑郁,健康,苗條,三年后麗莎終于再次站在舞臺上,可是命運多舛,麗莎在一個安靜的夜晚被炸傷,她最后選擇到雁北一個小村莊插隊,和當地的羊倌成貴結婚,結婚一年后帶著成貴回到家。也正是這時,母親發現了安娜藏著的筆記本。
在母親嚴苛的舉措之下,安娜當然也不會屈服。當二年級的安娜從鄰居家借來第一本書《晉陽秋》時,她就開始了如饑似渴的閱讀,把那些在青年學生中流行的紅色書目一一讀遍。當她從書架里找到漏網之魚《牛虻》時,她迷戀著牛虻的堅韌和深情,感知著信仰的魅力,她開始更加放肆地閱讀,那些“毒草”誘惑著如安娜一樣的年輕男女,甚至“一個能夠交換禁書、交流讀后觀感的人,不用說,一定是可以彼此信賴的朋友了?!迸沓挟犝梢苑Q之為這樣的朋友。也正因為文字的危險,那個筆記本的存在才如此令人擔驚受怕。[2]可以說,她們的悲劇都是那個時代的特定存在。
這個筆記本是所有“罪惡”的源頭,其中彭承疇的小說手稿《天國的葡萄園》,講述了彭承疇的初戀女友小薇因為被主任玷污而自殺的故事,同樣安娜最終也因為“丟失”了和彭承疇的愛情信物——筆記本而選擇自殺,這個嵌入小說的存在也讓安娜和彭的形象更加豐富完整。
作為素心和安娜悲劇的根源,筆記本在文中共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趁著三美去上衛生間的空暇,彭承疇將筆記本送給安娜,在思慮再三后筆記本被安娜放在枕頭里。第二次是由于母親的發現安娜將筆記本托付給素心,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安娜在最后告訴素心,對于彭承疇來說,素心就像他的親妹妹,對他們兄妹關系的強調無疑帶給了暗戀彭承疇的素心更大的精神刺激。素心內心的惡正在被激發,她嫉妒只是認識短短幾個月的他們就如此掏心掏肺,而每個人都告訴她和彭承疇只能是兄妹。安娜的這次“施舍”更讓素心認識到自己只是他們愛情的旁觀者,彭承疇為她背誦普希金只是為了打發時間,這讓高傲的她受到了極大的屈辱。所以當筆記本第三次出現之時,素心并沒有選擇還給安娜。素心晚上回家路上遭遇搶劫,筆記本“丟失”,當然實情并非如此,在多年以后已經成為大作家的素心的小說《瑪娜》中我們終于清楚,這個筆記本似乎是她們之間的賭注,誰得到了它,誰似乎就得到了和彭承疇的愛情,在那個安靜的夜晚,素心為筆記本失身,她不允許安娜就此得到,她希冀安娜和她一起痛苦,但素心并沒有想到安娜是那么強勁的一個敵人,她沒有絲毫猶豫,毅然赴死。而緊接著彭承疇的不辭而別,最好的朋友三美也離她而去,面對愛人白瑞德的追求卻不得不拒絕,這些都是素心終其一生的贖罪,造成這一切的素心只能墮入“人間地獄”,靜待筆記本的主人歸來。[3]
小說中宗教色彩濃厚,也正是宗教色彩的覆蓋,才預示著素心最后的救贖。不論是她的教名,還是之后五臺山的經歷,抑或是最后的懺悔,都體現著濃厚的宗教色彩。[4]多年后,當素心以安娜為筆名寫作時,正預示著安娜永遠是素心內心的一根刺,她的自傳體小說《瑪娜》就像是她的懺悔錄一般,她在其中暴露四十年前自己對彭承疇的愛戀和對安娜的嫉妒,也傳遞著她的懺悔。所以當素心遇見追求她的白瑞德時,她選擇了逃離,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承受不起這樣真摯的愛。
最后素心的話劇《完美的旅行》正是素心的內心獨白,表明了素心內心的掙扎和她背負了大半生的精神罪惡。其中講述了從小在爺爺身邊長大的劉剛,被接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父母兄弟一起生活,但他時刻渴望從這樣陌生的生活逃離。幸運的是憶珠帶著他“旅行”——那一場場精神之旅,劉剛在這樣的旅行中逐漸改變,也越來越迷戀憶珠。與此同時一些流言開始出現,正是妒忌心的作祟,母親告發了憶珠,在遭受非人的屈辱后,憶珠選擇自殺。而罪惡的母親也永遠墮入了地獄,這個母親和素心一樣,都被自己內心的嫉妒沖昏了頭腦,在那樣的生活中不期然遇見了內心的惡,無法制止,傾瀉而出,造成悲劇,而自己只能承受悲劇的痛苦,永遠活在良心的譴責之中。當素心通過話劇作品《完美的旅行》展現這個母親的自我罪惡和贖罪時,更是素心的自我贖罪,更大來說,是超越了這個母親和素心的個體生命經驗,上升到整個社會普遍人性的罪惡和贖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有罪的當然不僅僅是孩子的母親、素心、安娜或者三美,更是每一個社會的個體生命,大家都應該反省和懺悔,都應該去贖罪。[5]
小說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安娜追求純潔且一往情深的愛情,三美終其一生追求自由的愛情,麗莎追求舞蹈夢想,素心也追求不可能得到的愛情。最后安娜為愛情而自殺;麗莎離開了農村的成貴回到城市,在自己傾盡全力的教養之下,兩個女兒都如愿考上大學,她的人生夢想在孩子身上實現;三美獨自一人去往國外;素心斷了和所有人的聯系,獨自背負安娜自殺的精神枷鎖。她們的悲劇都是由于過于執著的自我追求造成的,但幸好在時間的洪流中,她們不斷地認識自己,反思自己,最終都完成了自我的救贖。最后麗莎變得肥胖衰老,她選擇回到家照顧患阿爾茲海默癥的母親,她和母親之間的斗爭也早已煙消云散;彭承疇、三美和素心在劇場再次相遇,她們之間的嫌隙也早已被時間抹平,素心也終于打開了那個困住自己四十多年的枷鎖,將它返還給它的主人。
可以說,蔣韻小說中的時代青年的困境不僅僅是外部環境所帶來的壓抑和束縛,更多的是陷入一種內在的自我囹圄,她們在進退兩難的境地里無從選擇。安娜陷入了自己的信仰危機,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素心同樣墮入了自己內心的邪惡,跌入了罪惡深淵。幸好在時間的洪流中她們都完成了自我的救贖。王德威先生為蔣韻《行走的年代》所作的序言中的一句,我想也可以用在這里:“蔣韻最終要寫的是那個時代浪漫和現實糾結下的狂喜和傷痛,還有事過境遷后留下的巨大空虛。”[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