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樂記》代表了中國先秦儒家學派的音樂藝術思想,其中內容不乏有述音樂藝術與人倫道德的相互關系。作者將藝術與道德緊密結合,在“和”之思想的闡釋過程中,將“以樂治心”“樂為德華”等理念揭示出來,達到了美善統一。托爾斯泰作為一名虔誠的耶穌信徒,他的《復活》則融入了其宗教觀念,從道德角度出發,去實踐對人生意義和社會正義兩個問題答案的探尋。二者在藝術道德功能方面有其相通處,也有著某些方面的差異。
關鍵詞:樂記;托爾斯泰;和;復活;美善統一
一、從《禮記·樂記》看先秦藝術道德觀
《樂記》是西漢戴圣所輯《禮記》第十九篇的篇名,是中國古代出現最早的一部音樂理論著作。《樂記》蘊含豐富的先秦儒家樂教思想,是中國藝術史上談論音樂藝術與人倫道德之間關系的重要典籍,對中國音樂美學思想建構、藝術教育思想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樂記》開篇有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樂記》認為,音樂起于心,心感于外物,而不同外物給人以不同感受,故產出不同音樂。不同的音樂也會對國家、社會與個人產生不同的影響,文中講“聲音之道與政通”“樂者,通倫理者也”。以“樂”塑造人良好的道德品質,讓人在音樂之中獲得正面的教化,正是先秦儒家藝術道德觀的直接體現。
(一)音樂藝術具備的倫理性質
《樂記》開篇,作者從本源上肯定了音樂作為人情感表達的必要,人離不開音樂,而諸多人的性情、品質也都會展露于音樂之中。“音”當然也就具備了反映國家社會安定動蕩的特質,“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材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樂記·樂言》中有云:“律小大之稱,比終始之序,以象事行。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故曰:樂觀其深矣。”《樂記》將宮、商、角、徵、羽與君、臣、民、事、物相對應,把音律大小比作終始之序,使藝術形式與綱常倫理道德緊密結合,從而達到了“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的倫理效果。
《樂記》講“樂者,通倫理者也”。音樂能通倫理,可給人以道德的教化,此處的“倫理”代指事物的條理,以此表明樂并不是隨心所欲的,也不是秩序混亂的,而應符合事物的規律。《樂記》認為,唯有“德音”“治世之音”才可使人“同和”進而施教化,也只有道德高尚的君子才能真正懂得“樂”。“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知樂前,總要有個審的過程,理智篩選要先于情感選擇,故《樂記》表明的音樂本質便是發自人心受理性或良好道德支配、調控的情感(善的情感)。
(二)德音與亂世之音
《樂記》區分了正聲、德聲、雅頌之聲,還有淫聲與溺聲。對人起到道德教化作用的是為德聲,也唯有德樂才可對人施以積極的作用。
“樂”是圣人效仿天地大德而作,理想的政治制度、社會理念通過樂的形式加以確立。“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圣人通過制訂六律、調和五聲,譜成曲調規定君臣的關系,制定制度,從而實行政治教化,這一有德之音才可叫作“樂”,這也體現了德與藝之間的直接關聯。
“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執其干戚,習其俯仰詘伸,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奏,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故樂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紀,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以樂教化人心的結果就是,當人們聽雅頌之樂時,心胸志向寬廣,容貌端莊,性情中正平和,道德自然高尚。“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方,可以觀德矣。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
與德音對立的是“亂世之音”,它的藝術形式與內容則違背了社會道德規范,不利于人們建立良好的道德觀念,有礙于優秀人格的塑造以及社會層面的精神文明的發展,“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久而久之,就會影響整個社會的和諧、國家的穩定。
(三)音樂、情感、道德三者之關聯
《樂記》提到“樂由中出”,認為“樂”起源于人心,樂的存在具有“通情”的普遍特點。創作者通過音樂輸出的正面思想、好的理念更易在音符流轉過程中深入人心。這種由外根植于內的無形的影響,比外在有形的約束更加自覺與牢固。將道德要求建立在自然規律之上,為“樂”賦予使人和諧而不喪失原則的價值,實行禮樂的最終目標也就成了樹立德行、移風易俗。因此,在這個語境里,藝術達到的道德教化作用實質上就是音樂感化心智的過程。
德是人性的發端,而《樂記》將樂與德相通聯,將樂看作是德的外在表現,是人內心感情的自然流露。故可以講,《樂記》認為“樂”本身就具有道德的屬性,而德樂,就是效仿天地大德的音樂,它本身就蘊含了美好的感情,能直接打動人心,改善被外物所蒙蔽的人情,返回人性之初。社會、國家在德樂不斷的熏陶之下,改善人的情感,提升人的良知,從而讓藝術達到了移風易俗的效果。
《樂記》的內容,是對德與樂的一種帶有漢文化符號的闡釋,也是中國儒家文化“情理”語境下對于藝術與道德相互影響的集中體現。
二、托爾斯泰《復活》及其藝術道德觀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俄國著名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其主要作品有《戰爭與和平》《復活》《安娜·卡列尼娜》,在他的作品中對于宗教意識與人良知的探討并不少見。他批評官方宗教虛偽,提倡宗教落實于人心,更把真正的藝術定義在人的良知之上,表現具有人類普遍共通性的情感,從而實現人類的幸福與團結。他的晚年藝術巨著《復活》正是其藝術道德觀的集中體現。
(一)托爾斯泰藝術觀之轉變
托爾斯泰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他支持“為藝術而藝術”論,認為藝術首先就要追求美,他在《在俄國文學愛好協會上的講話》中曾公開承認他是一個美文學的偏愛者。《戰爭與和平》結尾處他也如是說道:“我是一個藝術家,我的一生都是在尋找美。”
托爾斯泰藝術觀的巨大轉變發生在1881年他遷居莫斯科之后。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也作為一個情感豐富、有著足夠良知的社會公民,當他看到莫斯科餓殍遍野的人間慘狀時,他開始反思、質問自己的事業對這個社會的價值何在,懷疑自己是金錢的奴仆、是加重貧困與災難的幫兇。在深刻的自我批判之中,他追問自己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自己從事的文藝是否道德?這個道德是從作為人的立場出發的基本道德。
也自此開始,托爾斯泰的藝術觀完成了轉變,在對藝術的反思以及把握藝術的尺度方面,托爾斯泰將宗教道德理念充分地融入了進去。
(二)道德的藝術
藝術活動怎樣才是道德的?托爾斯泰在《什么是藝術》中給出了他的答案:“藝術不像形而上學者所說的是某種神秘的觀念、美或上帝的表現,不像生理美學者所說的是人們借以消耗過剩精力的游戲,不是情緒通過外在符號的表達,不是使人愉快的事物所產生的結果,主要的——不是享樂,而是生活中以及向個人和全人類的幸福邁進的進程中必不可少的人們相互交際的一種手段,它把人們在同樣的感情中結成一體。”
托爾斯泰將真正的藝術看作團結人類、引領人類走向幸福的必不可少的手段,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就是要建立在超越一切差別的普遍性的基礎上,也唯有真摯的情感才具備如此廣泛的共性與可傳播性。
托爾斯泰賦予了藝術道德標準,他認為真正的藝術要受得起道德的考量,要團結人,使人和而不是區別人使人分,于是藝術的感染力就成為了這個尺度的量化標準。他主張藝術就要為大眾所能接受,要建立類似于宗教性質的具有普世價值的偉大藝術,而這種宗教性的藝術依然要從能夠打動人、感染人、使人和同的情感入手。
在托爾斯泰的眼中,宗教代表著某一時代、某一社會中的優秀先進人物所能達到的對生活的最高深的理解。在西方世界,宗教幾乎是人人需要、人人共有的。于是,建立在具有宗教意識的情感無疑是十足道德的、崇高的,且共通的。
與道德的藝術相背離的則是非道德的藝術,托爾斯泰把非道德的藝術看作是代表特殊小眾的、陳舊迂腐的、無聊無趣的、基于感官享樂的藝術,這種藝術的傳播是對美善的剝離,是對惡丑的縱容,長此以往下去,必會離間族群,使人分裂。
(三)以《復活》淺析托爾斯泰藝術道德觀
作為托爾斯泰三大代表作之一的《復活》,可以稱得上他一生創作的高峰。《復活》結合了他晚年的藝術與思想觀念,將基于道德上的藝術追求、博愛的社會理想,通過男女主人公瑪斯洛娃與涅赫柳多夫不同的經歷、視角以及他們分別不同的“復活”過程,很好地表現了出來。
在這部藝術作品當中,托爾斯泰人道主義思想體現得格外突出,他認為人應該積極地追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不應狹隘地為己而活,要追尋生命意義,讓良知的善戰勝欲望的惡。他在《復活》中寫道:“一個是精神的人,他為自己所尋求的僅僅是對別人也是幸福的那種幸福;另一個是獸性的人,他所尋求的僅僅是他自己的幸福,為此不惜犧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而他努力去用藝術所提倡的,也正是這種精神的人的可貴。
除此之外,從涅赫柳多夫最后在《福音書》得到啟示實現了精神的復活可以看出,托爾斯泰為需要救贖的人提供了完善道德的一種路徑與尺規。而瑪斯洛娃從悲劇到復活的一個轉變則是她具備博愛的品格與寬恕他人的體現:她將曾傷害她最深的人寬恕了,這不僅使自己得到了靈魂上的救贖,也為那個曾經的施暴者提供了救贖的契機。這些具備宗教意味的情節安排、道德教訓,正是托爾斯泰道德觀的一種藝術闡釋。
三、先秦《樂記》與托爾斯泰藝術道德觀之異同
(一)二者藝術道德觀之聯系
《樂記》認為,人心受外物的刺激而有情感,由一定的情感而發出一定的音、聲,反過來也可以用一定的音、聲使人有一定的情感。《樂記》強調“樂由中出”“情動于中,故形于聲”,音樂的本源不是外在事物,而是內心的情感。也正是情感,作為一種紐帶將藝術與道德聯系在了一起,為藝術賦予了倫理意義。
而托爾斯泰則把藝術定義為:“在自己心里喚起曾經一度體驗過的感情,在喚起這種感情之后,用動作、線條、色彩、音響和語言所表達的形象來傳達出這種感情,這就是藝術活動。藝術是這樣的一項人類的活動:一個人用某些外在的符號有意識地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達給別人,而別人為這些感情所感染,也體驗到這些感情。”他在《復活》中塑造的主人公皆有著復雜的極易引人共鳴的情感,而情感的深厚又間接體現出道德倫理力量的博大,這也讓這部作品格外地熠熠生輝。
因為托爾斯泰對“感情”的看重,所以他對音樂藝術也有著格外的認同。托爾斯泰在致信柴可夫斯基時提到:“音樂是直接作用情感的藝術,是最最感人肺腑的藝術。”托爾斯泰還給音樂下了定義,他說:“音樂乃是情感的速記。”這些話,恰與《樂記》中的“樂者,心之動也”相貼合。
可以看出,無論是《樂記》的理論還是托爾斯泰對藝術的觀念,二者都將藝術與道德緊密相連,而促使其相聯系在一起的媒介,都是人世間真摯的情感。二者都認可情感具備的使人和同、可以傳播感染的效用。二者將人的心性看作同一,情感讓人緊密相聯,藝術將不同時空的人引入同一心境,價值也在此體現了出來。
(二)二者藝術道德功能之區分
《樂記》將藝術的道德功能與“天理”自然規律相結合,為音樂賦予了東方特有的玄妙神秘氣息。在對音樂“和”之理念闡釋的時候,將天地宇宙之和與人間倫理和諧緊密聯結,從而論述對音樂之和,可以使人“血氣和平,移風易俗”,以達到“天下皆寧”之“和”的目的。
以《復活》為代表的托爾斯泰文學創作則將藝術與他豐富的宗教實踐相融合,他認同藝術應該具備道德目的,但他對普遍情感、道德完善的追尋上升到個人精神與上帝統一世界精神相關的層面,使他的藝術作品充滿了富有西方基督教氣息的博愛、罪與贖精神。
二者東西方文化背景的不同也讓兩種藝術道德觀走向了不同的理想追求。
四、結語
不論是先秦的《樂記》還是托爾斯泰的《復活》,作者都為藝術賦予了道德目的,也都產生了顯著的影響,二者有相通之處,也有迥異的點。在當下這個弘揚理性與科學精神的時代,探討藝術與道德的關系,探秘本真的情感世界,對于藝術發展與社會的和諧都將有不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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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偉韜,山東藝術學院藝術管理學院藝術理論與批評研究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