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熹慧/曲海洋
德彪西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印象主義”音樂的里程碑式人物,歐洲音樂界頗具影響力的作曲家、音樂革新家。因其鋼琴作品中注重對自我心境的表達,蘊涵淡淡的寫意之美,因此亦被譽為“鋼琴寫意畫家”。他在其鋼琴創作中引入了許多新概念——對音樂形象的整體輪廓進行模糊化處理,突出主觀的瞬間感受和直覺印象;并對音樂中鮮艷的“色彩”與閃爍的“光塊”進行靈動塑造。尤其在寫意方面,他追求與向往飄逸而朦朧、幽靜而空幻的意境,并冀望通過對音樂意象的描繪,達到自己內心之意境。
德彪西的鋼琴作品《月光》,是其早期作品《貝加摩組曲》中的第三首,于意大利留學期間游覽貝加摩地區有感而作,具有印象派的風格。在此曲創作中,他運用自由且簡短的旋律、游離的調性、色彩斑斕的和聲、變化豐富的復節拍與復節奏等,并將印象派繪畫的光感和色彩感融入音樂當中,同時注重刻畫作曲家在月色下的心靈感受,使作品充分表現朦朧寫意美。本文將主要立足于中國傳統藝術與西方印象主義藝術的共通之處——寫意,從樂曲的旋律、調性、和聲、節奏分析中闡釋《月光》的朦朧寫意美。
寫意,簡而言之,即為抒寫心意。它是一種將對自然的理解和畫家心境相融合,“天人合一”的一種思維方式,其特點為藝術家忽略藝術形象的外在逼真性,而強調其內在精神實質表現的藝術創作傾向和手法,表現風格灑脫而又追求意境之中的美感。要求在形象之中有所蘊涵和寄寓,讓“象”具有表象功能或成為表意的手段。其最初起源于繪畫,后在文學、音樂上也有所表現。在中國傳統藝術中,寫意并非是對客觀事物“似與不似”的簡單再現,而是人類通過自身意識對物象加以個性化注解之后,重現的產物。真正的寫意,是建立在對自然的理解之上,重塑及再現客觀自然,既要破斥,又不能傷及藝術本體,是一種形神兼容的方式。在繪畫范疇,寫意是一種形式簡單而又意境豐富的表現手法,不講究用筆工細,只求以精煉之筆勾勒出物象的神韻和抒寫畫家主觀的情境;而對于音樂范疇的寫意,表現為自由簡短的旋律片段、豐富多彩的節奏變化、新穎的和聲變化,與注重刻畫瞬間印象與傳達作曲家之隨性灑脫等心境意緒。寫意的最高表現形式,即通過繪畫、音樂,展現人與自然之本性。
與“寫意”相對的概念是“寫實”。何謂“寫實”,顧名思義就是要把物象描繪、刻畫得真實。要求畫家將物象輪廓清晰描繪清晰,物體形象塑造準確,且物象需要體現出立體感、質感、量感與空間感。因此,與“寫實”相比,“寫意”亦可稱為“寫虛”。放置于音樂中,“寫實”可表現方整的特定,如古典主義音樂家大多采用大規模的長樂句,并呈現方整性的特點,而浪漫主義音樂的特點鮮明,常使用抒情且反復擴大的冗長旋律塑造音樂形象,且在節奏形態上呈現“均衡律動”,以這種特定的方式來表達作品的感情。而“寫虛”則表現為不規則的特點,如在印象派音樂創作中,作曲家頻繁地變化節拍、節奏,力圖“破除”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音樂在節奏形態上的“均衡律動”,致力于探索音響與音色可能性,并以削弱和聲功能、頻繁轉換調性等來營造一種朦朧、空靈之感。
作為印象派音樂“創始人”的德彪西,由于受到印象主義繪畫的影響,在創作上,同樣注重對“色彩”與“光塊”的捕捉,追求“從朦朧中來到朦朧中去”的寫意美。德彪西是一位不依賴旋律生存的作曲家,在其作品中,旋律漸漸喪失了在音樂中所占據的主導地位,不再是冗長的旋律線條,取而代之的是簡短的、零碎的、片段式、不連貫的旋律形態,具有垂直發展的特點。其器樂作品在創作過程中回避了浪漫派音樂中悠揚婉轉的抒情性、歌唱性旋律線條,多以細碎的片段作自由的、不對稱的發展,凸顯旋律的隨意性與結構輪廓的朦朧模糊化,音樂隨著其心境的變化而變化,達到一種若隱若現地,夢幻的印象風格效果,這與他追求情緒的多變和瞬間的印象是一致的,仿佛每一刻都有新的樂思產生,讓聽眾置身于迷離氛圍之中,能給予人不同的聽覺感受,甚至驚喜。其鋼琴作品《月光》,將印象主義繪畫的光感與色彩感帶入音樂中,運用和聲色彩變化等創作手法描繪出一幅月色朦朧之景。自由的旋律描寫了月光閃爍的色彩,同時傳達出作曲家在月色下的心靈感受,令人仿佛置身于晴朗而又幽靜的深夜氛圍,朦朧的寫意美蘊在其中?!对鹿狻芬磺獠辉谟诿枥L景色之美,而重在美景之下作曲家的心境,與其說是“繪風景”,倒不如說是“傳心境”,這與中國傳統藝術之“寫意”不謀而合。
旋律,是構成音樂的首要元素。《月光》中所運用的旋律都較為自由短小,精煉而又充滿詩情畫意。音樂作品需要的是優美的旋律,這好比莫奈所創作的印象主義繪畫,其筆下的景物并不是濃墨艷彩的,而是由精煉的筆墨勾勒景物。但若從整體的角度去欣賞,這些看似細小的筆觸,卻構成了整幅畫作的美感。而在中國國畫中,呈現的則是尚意趣、精筆墨的特點。這種手法無論是在繪畫,抑或是音樂中都是慣用的手法,看似隨性、不拘小節,但實際上成為富有寫意的藝術表現手法。
在《月光》中,1-8小節由4句不斷下行的級進和弦的短小樂句構成,旋律徐徐下行,不斷衍展出新的音樂元素,宛如柔和的月色一縷一縷地傾瀉在平靜的水面上,閃著微光。而9-14小節,是前8小節樂句主題的變化重復,變奏的旋律始終盤旋于高音區,并作八度“加寬”,使音響復雜化。通過廣闊音域的襯托,給人以空間感與虛無感。又如第二部分的C樂段中,第27與28小節為變奏樂句,通過對樂句的微小改動,使兩樂句在旋律上形成對比。且類似這樣的短小樂句在樂曲中比比皆是,但卻不能缺少,就好似印象主義繪畫的一筆簡單的線條或圓點等,它們都是構成一個完整作品的重要手段。簡短的樂句在音樂發展中不斷變奏出現,表現了作者在創作時松散、隨意之感,但音樂素材組合在一起時又別具韻味。這與中國文學中“形散而神不散”的思想不謀而同。“形態”看似松散,但“神態”又統一而明確。自由、短小的旋律與此相關聯,朦朧寫意美盡在其中體現。
印象主義繪畫中,畫家擅長捕捉物象瞬間的思想與情感,并運用較為豐富的色彩對景物進行描繪。在用色上,畫家較為大膽,但其輪廓并不清晰,較為模糊。這與音樂中,作曲家運用大調的明亮色彩與小調的暗淡、朦朧對音樂形象進行刻畫不謀而合,均體現了寫意美。德彪西在《月光》中使用遠關系且大小調頻繁轉換、調性多重融合的方式來抒發自己內心的情感,調性的安排為:在第一部分的A樂段調性基本穩定在降D大調,但在第2-3小節短暫地出現離調,即DⅦ2/TSⅥ,在隨后的第6-7小節出現了第二次離調,并在第一主題的最后作了第三次D34和弦/TSⅥ離調,盡顯撲朔迷離之感;第一部分的B樂段,調性一直保持在降D大調;在第二部分中,第36小節從降D大調主和弦后半部分轉到了E大調,后在第43小節又歸于降D大調;再現部分,52-53小節出現D7/TSⅥ的離調,56-57小節處,同樣再出現D34和弦/TSⅥ2的離調,51-59小節與59-65小節同首不同尾,但在第61小節時轉至降G大調D7和弦,在第62小節降G大調的DTⅢ轉至降D大調的TSⅥ和弦,最后于71小節回歸到降D大調的主和弦。這樣的調性布局使得音樂更加新穎、特別,為音樂發展挖掘了更多的可能性。調性的頻繁轉換,營造出忽明忽暗的氛圍,更進一步思考,這樣的調性安排,實質上是融入了德彪西的個人主觀意識和創作時的情緒。
和聲的密集排列與開放排列所展現出來的不同效果的音樂效果,與繪畫中的筆觸輕重相似。印象主義畫家常用不同的筆觸來描繪景物,而作曲家則是通過和聲的排列方式與和聲色彩來刻畫景物?!对鹿狻肥褂瞄_放排列的和聲,使得音響效果呈現空靈、飄渺之感,這與中國山水畫中以淡墨傳達悠遠意境的寫意手法不謀而合。
《月光》采用的是濃郁的降D大調。在a樂段(1-8小節)中,以低音伴奏持續旋律與高音旋律線條綿延且相互呼應,構成平行三度進行,帶動音樂主題往下發展。在第15-26小節中,多次使用了四、五度疊置和弦,呈現純凈、空靈的音響效果,增強月光的朦朧感。除此之外,持續的低音與旋律層相結合,給人以空曠、深邃之感。C樂段第20小節處,在八度持續低音的基礎上,加入了1-降5三全音這一新穎的手法,使原來的大小七和弦轉變為不協和的減七和弦,朦朧色彩愈加濃烈。隨后,在24小節中形成了一個較高的音樂高潮點,但令人意外的是,在25-26小節中,旋律層急轉而下,以四個分解和弦作為此樂段的結尾,宛如一縷明澈透亮的月光直瀉而下,靜謐、朦朧之意油然而生。令人悠然神往。
德彪西尤其喜歡使用復節拍和復節奏,在音響上呈現出動力感不足的效果,并利用它們的強弱特點表現一種延綿不斷的感覺。此首樂曲運用了復節拍(9/8拍),較多使用了復節奏。不規整的二連音、三連音形成了對比,弱化了節拍的推動力,并且在音與音之間使用了延音線,使得音響效果呈現一種被拉寬的感覺,不間斷地連續,仿佛月光一縷縷灑下,水面上波光粼粼,給音樂無形中增添了朦朧之美。
綜上所述,西方印象主義藝術中流露出中國傳統藝術的“寫意”手法。而德彪西作為印象主義音樂的“鼻祖”,其音樂是客觀的、抽象的、精致的、瞬間的、片段化的,是朦朧卻不失清晰的,是柔和卻不失光彩的。而鋼琴作品《月光》作為他的早期作品,已初顯印象主義風格,運用色彩手法創造音響,豐富內涵,描繪了詩畫般的客觀景象。
本文突破中西方文化差異,從印象主義藝術與中國傳統藝術中尋找共通之處。經過研究發掘了印象主義藝術無形中受到中國傳統藝術的影響,在繪畫方面,印象派追求色彩與光塊,對景物輪廓進行模糊化處理,強調畫家自我情感的抒發,這與中國繪畫中的“寫意”不謀而合。而藝術是共通的,音樂與繪畫有著密切關聯。德彪西作為印象派音樂家,深受印象派繪畫的影響,從而在其作品中也能窺探到“寫意”所在。因此,以“寫意”之角度分析其鋼琴作品《月光》有一定的可行之處,且將中國藝術表現手法帶入西方音樂藝術中的研究方法,是筆者在研究中少有發現的,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為研究其他印象派乃至西方藝術形式提供了啟示,予人予己新穎之視角,可從中西藝術形式對比中尋找異同,以此更好地闡釋作品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