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昆兒
(福建警察學院基礎部,福建 福州 350007)
南平官話是閩東、閩北方言包圍下的官話方言島。關于南平官話方言島的來源,學界普遍認為與軍事移民有關。據《明英宗實錄·卷一七一》載,明正統十三年(公元1448年),南平地區爆發鄧茂七農民起義。為鎮壓起義軍,明政府“調在京五軍神機等營官軍二萬……征福建賊”。起義被鎮壓后,這部分“京營軍多駐扎在南平,后來也就在此定居”[1]。南平市獨特的地理位置條件,再加上軍營衛所的封閉性,五百多年前進駐南平的官兵帶來的北方話被保存下來,并在一段時間內成為當地的“通用交際語”。
從歷史文獻資料看,官話進入南平大致是明代中期,而同一時期流傳下來的韻書、字書和傳教士文獻十分豐富。因此,本文將南平官話的聲母和明代中后期官話的代表文獻《西儒耳目資》的聲母系統進行比較,討論南平官話的聲母系統的發展和演變。
明中后期,歐洲傳教士為傳教相繼來到中國。其中有一批先驅者為方便后來者學習漢語,用羅馬字母為漢字注音。利瑪竇是其中的代表,他先后編撰《泰西字母》《西字奇跡》兩書,確定了相應的漢語注音方案。利瑪竇去世后,比利時人金尼閣來華接替利瑪竇傳教。天啟五年,金尼閣在王徵等人的協助下,修訂改編利瑪竇的注音方案,出版了《西儒耳目資》。《西儒耳目資》的出版,被認為是“跟以前守溫參照梵文所造的三十六字母,以后李光地《音韻闡微》參照滿文所造的‘合聲’反切,應當具有同等的地位”[2]。
《西儒耳目資》(以下簡稱《耳目資》)全書共分三冊:《譯引首譜》《列音韻譜》《列邊正譜》。《譯引首譜》是有關漢語音韻的總論,說明了《耳目資》的編撰過程、編撰目的和漢語音韻的基本知識。《列音韻譜》是利用已經確立的漢語羅馬字母拼音來查漢字的工具書。《列邊正譜》則是為了幫助查詢漢字讀音而按照漢字部首排列的字匯[3]。
《耳目資》采用羅馬字母記錄漢語,比中國傳統韻書中的反切標音更準確。同時《耳目資》的編寫是為了傳教,記音應該與當時的實際口語相差不大。《耳目資》在漢語音韻史上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對我們了解當時的實際語音情況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耳目資》全書跟音韻學有關的主要是《列音韻譜》和《譯引首譜》的一部分。金尼閣在書中將漢語的聲母稱為“同鳴字父”,韻母稱為“自鳴字母”。金尼閣在書中一共列有二十個“同鳴字父”,并分別用羅馬字母和漢字表示:則?、測??、者ch、撦?ch、格k、克?k、白 p、魄?p、德t、忒?t、日 j、物v、弗f、額ɡ、勒l、麥m、搦n、色s、石x、黑h。
其中有些音標左上角標有“?”符號,金尼閣說是“自喉內強吹氣至口之外也”,是聲母送氣的標志。本文《耳目資》的擬音來自曾曉渝,南平官話以南平市區的口音為準,語料來自筆者的調查。
南平官話的聲母總共有十七個(零聲母包括在內):p、ph、m、t、th、n/l、k、kh、x、ts、tsh、s、t?、t?h、?、。
這17個聲母中,n-l是聲母的自由變體,我們統一標記為l。
《耳目資》的中“則?”聲母字有70個,“測??”聲母字有91個,“色s”聲母字有93個。其中“則?”聲母字中有93%來源于中古精母和從(仄)母,擬音為[ts];“測??”聲母字有94%來源于中古清母和從(平)母,擬音為[tsh];“色s”聲母字有95%來源于中古心母和邪母,擬音為[s]。
南平官話中古精組字的今讀,與《耳目資》大致相同。古從母清化,規律是“平聲送氣,仄聲不送氣”,南平官話與《耳目資》相同。而《耳目資》中保留精組聲母字讀尖音的情況,南平官話已經都腭化了。
此外,南平官話中還有若干精組字讀成了舌根塞音聲母,如焦[kiau33]、集[ki?3]、截[ke?3]。這是當地人學習普通話時,矯枉過正,錯誤類推導致的。
《耳目資》“者ch”聲母字有67個,“撦?ch”聲母字有84個,“石x”聲母字有78個,“日j”聲母字有37個。其中“者ch”聲母字中有96%的字是來源于中古知、莊、章、澄(仄)、崇(仄)母,擬音為[t?];“撦?ch”聲母字中有90%的字來源于中古徹、初、昌、澄(平)、崇(平)母,擬音為[t??];“石x”聲母字中有96%的字來源于中古生、書、船、禪母,擬音為[?];“日j”聲母字中有95%的字來源于中古日母字,擬音為[?]。
中古知、莊、章三組聲母在南平官話中已經混同,這點與《耳目資》反映的情況一致。從《耳目資》反映的情況看,中古精、知、莊、章四組聲母分成了兩類,精組是一類,知、莊、章三組是一類。南平官話相比《耳目資》反映的官話音系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精組聲母并入到了知、莊、章組中,讀為[ts/t?]類聲母。
中古日母字在《耳目資》中有比較整齊的表現,絕大部分是讀[?],這部分字多是非止攝字,止攝字全部讀作零聲母,如而、爾、二、耳。南平官話日母字讀音也比較有規律,止攝字全部讀成了零聲母;非止攝字洪音韻母字讀為[l]聲母,細音韻母字讀為零聲母。
止攝日母讀[?]不僅是江淮官話的特點,也是大部分北方話的共同特點,這種情況或許是官話早期的特征。而非止攝日母字的演變途徑則各有不同,讀[z]或[?]的演變過程是中古日母字[?i-]“聲母先脫落,三等介音擦化,并進一步輔音化”[4]。而讀[l]的演變“走的是弱化道路”[4]。
《耳目資》“格k”共收字106個,“克?k”收字107個,“黑h”收字有104個。“格k”聲母字有99%來源于中古見、群(仄)母,擬音為[k];“克?k”聲母字來源于中古溪、群(平)母,沒有例外,擬音為[kh];“黑h”聲母字都來源于中古曉、匣母,擬音為[x]。
南平官話古見組字的讀音與《耳目資》相比并沒有變化,仍然保持著明朝中后期南方官話的形態。
《耳目資》“百p”共收字52個,“魄?p”收字60個,“麥m”收字有63個。“百p”聲母字有98%來源于中古幫、并(仄)母,擬音為[p];“魄?p”聲母字有95%來源于中古滂、并(平)母,擬音為[ph];“麥m”聲母字都來源于中古明母,沒有例外,擬音為[m]。
南平官話和《耳目資》唇音聲母的來源都十分清晰,兩者相比并沒有什么變化。不過,南平官話存在有輕唇讀作重唇的情況,如“蜂”讀為[pho?33]。但和其音韻地位的字,如“峰、鋒”等仍然讀[xo?33]。我們認為,南平官話個別幫組聲母讀重唇應該是來自閩語的借詞。
《耳目資》中,“弗f”字父共有32個字,全部來源于中古非、敷、奉母,沒有例外,擬音為[f]。
《耳目資》中古的輕唇音已從重唇音中分離出來了,并且都讀為了唇齒擦音。而南平官話中輕唇音也已從重唇音中分離出來,但與《耳目資》不同的是,中古的輕唇音字并沒有讀為唇齒擦音,而是并入到了曉匣母合口呼字中,讀為擦音[x],如“分”讀為[xuei?33]、“放”讀為[xy??35]、“縫”讀為[xo?35]。南平官話非、敷、奉母讀同曉、匣母合口呼的情況,應該是受周邊閩語的影響。
《耳目資》“音韻經緯全局”中,“德t”字父收字59個,“忒?t”字父收字67個,“搦n”收字70個,“勒l”收字67個。其中“德t”所收字有98%是來源于中古端、定(仄)母,擬音為[t];“忒?t”所收字有97%是來源于中古透、定(平)母,擬音為[t?];“搦n”所收字有91%來源于中古泥母,其余來源于中古疑、日母,擬音為[n];“勒l”所收字全部來源于中古來母,擬音為[l]。
端組聲母在《耳目資》和南平官話中的表現都非常有規律,全清端母絕大部分都讀為[t],次清透母絕大部分都讀為[th],而全濁定母都是按照聲調的平仄清化了,平聲送氣讀[th],仄聲不送氣讀[t]。
從金尼閣“搦n”“勒l”收字情況看,《耳目資》所反映的明代中后期的官話[n]、[l]分得很清楚。但南平官話已經[n]、[l]不分。我們從《耳目資》和南平官話中古泥、來母的讀音對比,推測官話在進入南平前[n]、[l]應該是對立的。后來受周邊閩語的影響,[n]、[l]不再對立。不過,隨著普通話的推廣,南平官話又出現了[n]、[l]對立的趨勢,這在年輕人中表現得最為突出。尤其是市區的年輕人,他們已經能夠清楚地分出[n]、[l]了。另外有些老年人在普通話的影響下,有時也覺得“泥、來”對立字組是有區別的,但不穩定。不過,不論是老年人,還是年輕人,連讀中當泥、來母字位于后字時,他們并不能區分。
《耳目資》“音韻經緯全局”中“物v”字父共收字19個,其中有90%來源于中古微母,另外有兩個字來源于中古的疑、影母,分別是“外”“汪”,擬音為[v]。南平官話讀為零聲母。
曾曉渝將《耳目資》“物v”字父擬音為[v],原因有三:第一,“物v”字父的字基本來源于中古微母字,而零聲母字中只有三個字來源于中古微母字;第二,明末清初反映官話音系的書,大多保持著中古“微”母的獨立地位,如《重訂司馬溫公等韻圖經》《切韻聲源》等;第三,《耳目資》“物v”字父的字在今北京話中往往[v]或零聲母兩讀[5]。
我們認為“物v”擬為[v]似乎不妥,擬為[w]更合乎實際。
第二,在反映明代語音系統的《重訂司馬溫公等韻圖經》中,微母字已經和影母字合并,讀為零聲母[6]。此外,成書于1517年的《四聲通解》中,微母也已經和影母合并,讀成零聲母[7]。
第三,《耳目資》中的“物v”已經“有從濁擦音變成半元音w或純元音u的傾向”[8]。葉寶奎對比了利瑪竇和金尼閣兩人的記音,發現金尼閣《耳目資》中微母的“微尾未”三字有“ui、vi”兩種記音,“微母的‘問’字,利氏拼作vuen”,金氏拼作uen,喻母的‘往’利氏拼作vam,金氏拼作uam,彼此參差不齊”[8]。可見,金尼閣已經發現了利瑪竇記音的不妥,把微母由[v]改成零聲母。
第四,金尼閣在《列音韻譜問答》中記有“微之一,乃同鳴之七曰物,然亦有他音,略輕之亦屬自鳴之五曰午。”金尼閣已經意識到“微”跟“午”的差別并不大,只是“略輕之”。如果是把“物”擬為[v],那它與“午”的區別就不止“略輕之”了。
綜上,我們認為《耳目資》中“物v”字父的擬為w或許更為合適。正如陸志韋先生所說“這‘v’是相當于f、v的半元音的輔音,是半唇半齒的”[9]。這類似于今天北京話中的半元音[w],可以看成是元音u的一個音位變體。
《耳目資》“音韻經緯全局”中“額ɡ”字父共收字34個,其中有44%的字來源于中古疑母;50%的字來源于中古影母;6%的字來源于中古喻三母。《耳目資》擬音為[?],南平官話全部讀零聲母。
《耳目資》中的“額ɡ”字父所收字多數是來自影母,其余是疑母。不過曾曉渝并不認為《耳目資》中古疑母已經和零聲母字混同了[5]。因為“額ɡ”字父所收字的韻母主要是開口呼,而零聲母(自鳴之字)所收字的韻母主要是齊齒呼和合口呼。“額ɡ”與零聲母還有嚴格的對立。所以,他把“額ɡ”仍認為是一個獨立的輔音音位,擬音為[?]。
曾曉渝發現“額ɡ”與零聲母也存在有交替的現象,而且屬字還不少。且金尼閣在《列音韻譜問答》中也說“同鳴之九曰額,則無之,致其所屬之字,如‘安恩偶’之類,亂排他行而為螟蛉焉”[5]。可見,“額ɡ”字父中的開口呼字已經有向零聲母發展的趨勢。
在《中原音韻》中,疑母字已經大部分變成了零聲母,到《重訂司馬溫公圖經》時,疑母則完全消失,都讀同影母。南平官話古疑、影、喻三母都已合并,同讀零聲母,與《重訂司馬溫公圖經》中反映的現象一致,這種變化應該是官話進入南平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南平官話中也有[?]聲母,但只用于“我”字,讀作[?o242]。這是來自閩語的借詞。
以上我們通過對比南平官話和《耳目資》的聲母系統,梳理了南平官話近五百年來聲母系統的演變和發展。與《耳目資》相比較,官話在進入南平以后,一方面受到了周邊閩語的影響,聲母系統有了一些變化,如非、敷、奉三母讀為[x],并入到曉、匣母的合口呼中;[n]、[l]不再對立。另一方面,還保留著一些自身的特點,如精、知、莊、章四組聲母合流;見組字能與細音韻母相拼;微、影、疑、喻全部讀成零聲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