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燕
(鄭州工程技術學院 學報編輯部,河南 鄭州 450044)
2020年11月27日,《李佩甫文集》[1]首發式暨研討會上,與會的作家、評論家談及一個作家要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如李佩甫把平原作為寫作的故鄉,由此找到寫作的根基,幾十年來持續開掘,成為當代文學豫軍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作家——改革開放40年來最具代表性的當代作家之一。寫熟悉的生活,寫來自作家個人命運之中的必然及偶然的遭遇,這對任何一個寫作者都是常識,但為何同時代作家的創作大多已呈現凋零,而李佩甫的創作生命力卻一直持續上行?在河南文學界,幾乎所有人提起李佩甫的為人為文,都由衷地喜愛和敬佩。研討會上,和他一起走過漫漫人生路和文學路的作家張宇,看似戲謔實則嚴肅地倡言:“遠學老杜甫,近學李佩甫。”在河南文學界,眾所周知,才華詭異的張宇善于一語直抵本質,但往往是直言批評他人的,能得到他的由衷贊譽,著實不易。
我們應向作家李佩甫學習什么?這也是我時常感慨并思考的話題。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西方的各種文藝思潮、文學作品被譯介到中國,中國作家一方面汲取著世界文學的豐富營養,快速地補著文學課;另一方面也普遍遭遇到影響的焦慮,感到在異域作家的影子下,找不到自我。
那時李佩甫和中國大多數作家一樣,受到大量譯介作品的沖擊,他的文學閱讀也是以歐美、俄羅斯作家為主。他在《創作與思考》一文里講:“我們張開所有的毛孔吸收西方各種文學流派的營養……前面仿佛有了一千條路,可哪一條路是我們的呢?那是一個既激動又迷茫的時期。……那時候,每天晚上,我像狼一樣地在街頭徘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該往哪里去。”[2]1951985年是他極其困惑的一年,他感到隨“流”寫作的沒底氣。后來他找到了他心中的大平原,“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平原’,就有了一種‘家’的感覺”[2]197。從此,他守候著那貧瘠又寬厚的平原,在上面撒下“聲音”的種子。“我的四百多萬字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在這塊土地上浸泡出來的。”[2]237
一個作家找到了自己寫作的根基,并不斷地開掘下去,他就會成為一個不可替代的作家,甚至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例如:根植于美國南部小鎮的福克納,其寫作帶出了人類普遍的意義;離群索居的庫切,執著于種族隔離的南非,發現“黑暗的啟示”的寫作。李佩甫多年來能穩得住,一步一步扎實地向前走,沒有把自己搞得不倫不類。他寫被踐踏的土地,土地上的人的命運——固著于土地,逃離土地,進入城市,他們在不同境遇中的困境與心態。
1986年發表于《小說家》的《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孫》,是李佩甫找到寫作根基后的第一部長篇,后來出版社再版時更名為《李氏家族》。那時中國文壇出現多元化的格局,“尋根文學”“先鋒小說”“新寫實小說”等并存,尤其是“尋根文學”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這也與馬爾克斯于198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有關),紛紛投向原始蠻荒的地域和生活形態。李佩甫也是狠讀了馬爾克斯之類,但他還是要寫現實,在20世紀80年代還像19世紀的巴爾扎克那樣立足現實主義,可是需要勇氣和信心的。《李氏家族》就是寫中原農村幾代人不同的命運,家族的影響力,鄉村的儀式及鄉土倫理。如小說描述了隨著商業大潮的沖擊,以金錢和權力為主導的生活方式,取代著鄉村世世代代沿襲的禮治。《李氏家族》與在地域、實力方面較接近的作家作品相比——如山西李銳的《厚土》,山東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它不像《厚土》寫鄉土的本色,有著地久天長的悲涼;也不像《紅高粱家族》寫原始野性的生命力,有種傳奇色彩。《李氏家族》更貼近現實,描述著中國農村改革開放之初的普遍性命運。
兩年后,李佩甫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金屋》發表,《金屋》凝聚了李佩甫這一時期的思想觀念,即金錢對于人性的傷害。
在《金屋》里,對商業時代的恐懼感,是從扁擔楊人的眼光里看到的。外出打工的楊如意突然回來,在村頭建起一座現代化的洋樓,一座遠遠超出居住內容的“金屋”,那“金屋”使整個村子都啞了。“這座樓一下子攝去了所有人的魂魄,整個村子都失去了笑聲。人們默默地走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飯。”“它像怪物一樣豎在人們眼前,躲是躲不過的,只要有陽光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它簡直把一個村子的光線都收去了。”[3]“金屋”給村民造成的心理混亂和恐懼,后來以精神病的形式出現,小獨根的囈語正是村民們內心恐懼的象征。“金屋”打破了鄉間的寂靜,打破了人們的屋宇意識——本來屋宇是鄉下人的避難之所,現在成了災難。“金屋”除了給村民造成心理惶惑和折磨外,還對大地拒斥著,它拒絕成為大地懷抱里的風景,而成為大地上的異物。小說以村里最有威信的老族長瘸爺吊死在“金屋”的鋁合金大門上而收場;在這之前,雪地上為楊如意父親送葬的場面,和楊如意的對峙,是老族長威風的最后一次表演和鄉村習俗的最后一次凝聚。這預示著在商業大潮的沖擊下,農業時代的潰敗已是必然。
對于物質主義的批判,也是20世紀80年代末人文知識者的共同情懷。這種簡單的概述,很容易對作品的豐富性造成傷害。李佩甫是個尊重經驗的作家,他在經驗中不斷地矯正自己的認識。在不同的場合,他曾談起當時的文學觀及對于現實的批判是有偏差的。1995年前后,李佩甫在觀念上完成了一次轉變,以前他一直認為金錢和權力是最腐蝕人心的,后來他發現貧困對人心的損傷更甚。這些在他后來的寫作如《羊的門》《城的燈》里,得到了呈現。
李佩甫的土地感或土地情結,在《金屋》里已逐漸成形。也就是說,他對于土地的熟知,對于鄉土中國的熟知,使他能夠真切地表達土地上所發生的一切;對于土地的愛與感恩,對守護土地之人的體察,使他的表達具有了震撼力和底氣。從此,他穩住了自己,不會再恐懼什么了,也不會再因什么影響而焦慮。
其實,影響的焦慮,不僅存在于新時期文學初期;對于一個沒有準備好的作家,在每一個時段都會面臨影響的焦慮,譬如當今,除了來自文學內部的影響,更多地是來自文學外部的影響,如圖書市場、文學獎項等功利性的影響,還有同時代作家之間的比對影響等。這種來自外部的影響,更是敗壞著作家作品的文學品質。
一個作家找到了自己獨有的礦藏,還需對世事人倫有審視和引領的眼力與心力;他不僅要有反省的能力和批判的眼光,還要有虔誠的心去發現什么是人世中最值得珍惜的。李佩甫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創作,就已表現出這樣的文學品質。他以穩健的筆力深深地切入中原大地,不偏激,不刻薄,悲憫摯誠地描述生活于此的人們內心的滋味。李佩甫能成為當今中原大地上最具代表性的作家,絕非偶然,因為他懂得和這貧瘠又寬厚的平原互為營養,由此涵養了他厚重博大的精神之力,其入思之正、之真、之大氣,在同類題材的作家中,實屬罕見。
如李佩甫發表于1990年的中篇小說《無邊無際的早晨》,主人公“國”(李治國)是全村人養大的,他在仕途中的每一次升遷,也都是全村人在默然的大愛大痛中撐起來的。
國一出生,母親就去世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變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莊的女人們為他提供了最優秀最廉價的熱量”。 國考上“縣中”時,全村人都出來為他送行,送什么的都有——都是自己家不舍得吃的、不舍得用的,他身上的一針一線都帶著鄉親們的情分。
隊長拉著架子車為國送行。四十八里黃土地,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賴,架子車“叮叮咣咣”地響著,隊長的旱船鞋“趿拉趿拉”,國跟在架子車后看隊長那駝背的腰,那腰蛇一樣擰著,一聳一聳地動……[4]161
多少年后,國扔掉了許多記憶,也曾拼命地洗刷了許多記憶,但鄉親們為他送行的場景,他總也忘不掉。
那時國稱呼隊長為“三叔”,國是騎在三叔的脖子上長大的,三叔呵護他、教育他,猶如父母。后來三叔給他爭取了到公社大院工作的機會。他入職穿的衣裳也是三叔幫借的——復員兵二貴的軍上衣,那時綠軍衣是最時髦的衣裳,本來二貴是留著相親穿的。
在基層干部的爾虞我詐中,國被逼著誣陷他人,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不知所措的國求教于三叔,三叔默默地坐著,只是“吧嗒,吧嗒”地吸旱煙,很久很久三叔似乎就說了一句話:“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那時以三叔為代表的“鄉人”,雖然很窮,但窮得硬氣、骨氣,心很干凈。這讓國意識到做人的底線。上級來調查時,國就什么也沒說。陰差陽錯,局勢扭轉,很快國晉升為副鄉長。
當了副鄉長的國,是帶著計劃生育小分隊回村的。大李莊成了縣里批評的“釘子村”,國為了“打響這一炮”,保住自己的仕途,狠狠地扼殺記憶和親情,狠狠地下手——
在鄉親們面前,國沉下臉,厲聲喊隊長三叔為“老三”。那個對國恩重如山的隊長三叔瞬間變成了“老三”,這稱呼的改變,意味著鄉親們熟悉的那個“村孩”“黃土小兒”,此刻變成了威懾鄉親們的陌生上級,變成了基層權力的操控者。
在此特殊情境中,國和隊長三叔身份的突然轉換,也扭痛了彼此的心,“三叔啞了,三叔沒想到國會熊他,就木木地蹲下來,再也不說話了。國也沒想到他竟然敢訓三叔,一時也愣了……”[4]183
接下來,就是挨家挨戶查,頭一戶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就是二貴家。國離開鄉村時,窮得沒像樣的衣裳穿,可是穿著二貴借給他的軍上衣出門的;二貴娘就是七嬸,也是國兒時的奶媽之一。
二貴家一個人也沒有,都跑了。可是頭一戶治不住,往下還怎么進行呢?國的心就橫下來,命令小分隊的人砍院子里的樹。二貴娘挪著一雙小腳來了,“兩手像雞爪似的抖著”,“撲咚”一聲跪下了,嗚嗚地哭著說:“鄉長,李鄉長,我去叫,我去把人給你叫回來中不中?爺呀!李鄉長喲,饒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4]184
那一聲“爺呀!”似五雷轟頂!國顫抖了,心在淌血,國心里說:李治國,你個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說么?你看看七嬸,你敢看七嬸么?你吃過七嬸的奶呀!……七嬸這么大年紀了,她給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面前,一聲聲叫你鄉長,叫你爺哪!你要是個人,你要還有一點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來,給她擦擦眼里的淚……這一刻,國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舊默默地站著,僅僅說了聲:“停住。”而后,國背對著七嬸,冷冷地說:“天黑之前,你把人給我找回來。”[4]184-185
鄉親們是如此卑微可憐,國的心也一直在掙扎和拷問中,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狠下來,可能就會像前面的老黃一樣被撤職,他比老黃更了解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對于他們,傳宗接代、生生不息,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念想。這根深蒂固的觀念在短時間內是很難改變的。在李佩甫的筆下,我們看到國這個人物的言行與內心的分裂。
國在負罪中狠狠地做著這一切。他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大李莊的計劃生育工作就奇跡般地結束了,他所在的鄉一躍而成為全縣第一名,于是“黑旗換成了紅旗”,“國勝利了”。然而,國卻是偷偷離開鄉親們的。臨走前,他以為三叔和鄉親們會罵他,可是他們沒有罵,“一村人都默默地……”這種默默地承受、容忍,甚至寬解,讓人心疼。鄉親們像土地一樣,接納所有,無論是陽光還是風暴。
第二年春天,國當上了鄉長。當上了鄉長,可國卻無法面對鄉人,更無法面對自己。每當夜深人靜時,拷問就開始了……后來國到縣里當組織部副部長,又奉命回鄉處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市里修一條公路,在大李莊受阻,因為“公路恰巧穿過大李莊的祖脈,先人的墳地受到了驚擾”,鄉親們全都坐在墳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隊往前修路。
國一眼就看出了鄉親們的凄涼,但是在市委領導的目光里,他還是沖上去,這次他連“老三”都不喊了,直接厲聲喊:“李滿倉——!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領導都在這兒,你辦我難看哩?嗯……回去!都回去!”國厲聲喊著隊長三叔的名字,這名字從來不曾被人當眾叫過。他懂得如何擊退鄉人的心理防線,最終是全村人窘迫地退縮。有人悄悄地說:“算了,別叫國為難了,官身不由己……”人群全涌進老墳地,給先人磕頭,哭聲震天!這哭聲,也意味著城市化的進程無法阻擋。
國意識到三叔和鄉親又給了他多大的面子呀!若不是情分,鄉親們說啥也不會讓的,鄉親們知理呀……鄉親們的知理、退讓,讓國在眾領導面前又立了大功,不久國榮升為縣長。
鄉親們用苦楚支撐起從這片土地上走出的國,支撐著他在仕途中一步步前行。國嚇唬他們的時候,他們沒人吭一聲;他們沉默著,沒有提起他的過去。他們如中原大地一樣厚道、遼闊和默然,他們的默然隱含了多少忍辱負重,多少寬宏大量,多少樸素的大愛大善……他們才是鄉村的靈魂!無論怎樣,他們的心都散發著暖人的溫熱。而國的急功近利,使他在仕途中每進一步,都付出靈魂扭曲的代價。
20世紀80年代中期,李佩甫就認識到:文學不僅僅要寫好一個故事,而要有所創新,寫出“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2]196的東西。《無邊無際的早晨》寫的話題,對于60后的我并不陌生,但今天讀來,依然感到驚心。因為,作家李佩甫寫的不僅僅是故事,他寫出了鄉人溫馴善良的心,寫出了成功者也是負罪者的心,寫出了在世事的兩難里靈魂如何安放,內心與言行分裂后的人生苦楚……因此,這篇小說超越了具體環境和時間,而具有了普遍性的意義。
正如艾青的詩句:“為何我的眼睛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李佩甫也正是這樣愛著這片土地,成為它深情又理性的代言人。
李佩甫的最新長篇力作《河洛圖》[5],寫的依然是中原大地上的事情,原型是河南鞏義的康百萬家族。作者著力挖掘了這個在歷史上富甲一方、名揚天下的家族,其成功背后的秘籍:仁義、仗義、守信,“留余”“仁信”的治家傳統,達則兼濟天下的家國情懷。這部作品,無論是對于經商還是做人,都在傳播著不衰的精神能量。
李佩甫很注重一部作品的開篇和格局,尤其是對于長篇小說的寫作。如“平原三部曲”的第一部《羊的門》,這部奠定了作者在中國文學界地位的杰作,開篇就有一種宏大的格局,其藝術氣質與中國古典文學如《紅樓夢》《水滸傳》的大開篇相承。
《羊的門》開篇采用的是現實主義全局俯視的角度,由遠而近,每一筆都像犁鏵一樣,扎實地深深地犁進去,一層層有力地推進。先是土地的氣息向你的嗅覺味覺涌過來,慢慢感覺就轉化成了視覺——滿眼灰褐色,使人不知不覺地陷進去,化入一種灰青色的氛圍里。本來很實的筆觸寫著寫著就入化了,寫到了生命的感覺里去。然后,從地表寫到地下,雨來時,土壤下面生與死的氣息糅合……隨著距離的切近,由自然的氣息到春夏秋冬四季里人的氣息……“走著走著,你就會覺得你已植入了平原,成了平原上的一株植物了”[6]3。至此,海洋般涌動著的土地的氣息等,戛然而止,像海浪突然豎立定格。在這里休止,這一筆停得太有力!這一筆凝聚了太多隱喻,呼應著《羊的門》的主題部:一方水土怎樣養育著一方人,人怎樣像植物一樣被文化土壤根部的元素影響著,地域文化對人有著怎樣的同構力。
接著,作者寫平原上生生不滅的最常見的24種草。這些草無論長在哪里,都能“敗”中求生、“小”中求活,每種草都有自己默默地自我保護的活法,雖卑賤但也有它的色澤與活下去的暗力。這些草的活法,其實也是這片土地上的“草民”的活法。
首發并出版于1999年的《羊的門》,其恢宏遼闊而又筆筆扎實可感的大氣象開篇,在20世紀末及今天的中國文學里是罕見的。也許只有生活在北方廣闊原野上的作家才可能寫出,只有內心和土地一樣遼闊深厚的作家才能寫出。一部大作品,就應該是這樣的開篇。
李佩甫屬于生活和藝術一致性的作家。
筆者首次寫李佩甫評論,至今已近20年。在同一個城市生活,使我有更多的機會見證這個作家,我多次默默或向同仁感慨過這個作家的人格魅力——他有種罕見的大誠實,這應是共識。在李佩甫當河南省文聯主席的那些年,習慣于獨來獨往、潛心寫作的他,在主席臺上、鎂光燈頻閃中,也從不說假話和套話,他總能找到自己的言說方式——樸素、幽默、簡潔、真實,又意味無窮,那是修煉到一定境界的大智慧。他不習慣那種滔滔不絕的言說,不習慣本色以外的高調。
當年我寫李佩甫評論時,曾記下他思慮中講出的不多的話語,如:毫不虛榮地定位自己的,“我是一個土著作家”;表達作家精神立場的,“到一定時候,境界就代表了水平”,“中國作家到了表達精神尺度的時候了”。
2012年4月27日,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第三部《生命冊》研討會之后(河南省文學院、作協聯合召開),我曾感慨地記下了這段話:
研討會最后,李佩甫說了三句話,其中一句是:“我已經到了不需要鼓勵的年齡了”,我相信這是真的。其實,在2004年,我寫《李佩甫論》時就已經發現了。當時獲得信息的主要方式還是靠紙質,我問他,收集的有沒有關于自己的評論資料?他攤開手,很歉意地說:“哎呀,沒有。”事實上,關于他的評論有很多,只是他從沒想起過收集。他沒有提供給我任何資料,但提供給我了更重要的東西——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無視外部關注的作家,這是一個用減法生活的作家,不是刻意,是天性和境界使然。我之所以記下這些,是因為一個作家的性情醞釀和成就著他的作品。
那種生活和藝術一致性的作家越來越少。人生沒有大境界,生活沒有大氣象,作品也不可能有大氣象。因此,近年來,我無法忽略對于一個作家生活品質的記憶和考證。
事實上,《生命冊》這部長篇后來為他贏得了中國文學界的最高獎項——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可謂實至名歸。一個不追求功名的作家,既贏得了業內的高度公認,也贏得了普通讀者持久的喜愛和關注。
在《生命冊》里,從“我”這個人物身上,能看到李佩甫對民族精神出路的思考。“我”總是感到背后有一雙眼睛,讓我有所禁忌,在關鍵時刻不會越界。因為來自鄉土的記憶總在提醒我,或者內化為我的本能與直覺,幫助“我”在滾滾紅塵中形成自己的倫理判斷;還有讀書也幫了“我”,幫我不斷地清洗與修正自己的人生。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我們還是有諸多可能性的選擇,像“我”的這種人生,起碼沒有與歷史割斷,農業時代里值得延續的那些還在“我”的身上存活者。這樣,時代變革之際,曾經的價值和意義才不會斷裂,才能免于造成混亂和無序。這也是《生命冊》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新貢獻——在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尋找個體生活品質的可能性,尋找銜接歷史與社會生活裂縫的內部精神。
在當代中國文壇,李佩甫屬于少數具有大責任、大情懷的品質型、厚重型作家之一。他有著這個時代最值得珍惜的誠懇與質樸,他廣闊的心性帶著他去發現和思想。他的作品具有現實主義的大氣象——那種罕見的描述和揭示,震撼著或者驚動著不同讀者的心,乃至讓人想起19世紀中期以來世界文學里的那個“現實主義”,那種波瀾壯闊像大海一樣的氣息,那種批判的力量,穿越一個世紀,并照耀到另一個世紀去……
自從“現實主義”一詞,在中國當代文學里被濫用、被誤解,我們就不再好意思說出這個詞。事實上,文學不面對現實,還能面對什么?人性、內心等等,都是現實里的。李佩甫走的是厚重的現實主義路數,他的現實主義流淌著俄歐現實主義大氣、批判的血液,質樸、智慧地尊重經驗真實,不被任何觀念和潮流所囿。
自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李佩甫清醒地把中原大地作為寫作的故鄉,沿著他的作品,可以看到中國社會轉型期農民的生存與奮斗史,看到中國社會的深層結構及運轉規則。沒有誰比他更堅守著這片土地,世事變遷,在文學書寫中他成了鄉村靈魂的守夜人。像李佩甫這樣從鄉土里成長出來的作家,也應看作是鄉土命運的一部分,恐怕以后也不會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