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顧隨1920年大學畢業后,即赴山東的中學任教,后經恩師沈尹默推薦,在燕京、輔仁等大學授課。解放后,他本可以從事研究工作,但還是選擇去天津師院做教師,理由是:“我離不開學生。”
顧隨學問好,口才好,剛登上講臺就受學生歡迎。在給朋友的信中,顧隨多次與朋友分享了課堂上的快樂:“學生曹淑英君作了一首小詩,‘如果你看見花草們將要枯落,你也不必再去管她們了。你就算勉強去培植,心里也是不舒服呀!還有王素馨的一首,‘雨后郊野的綠草,洗了臉還沒擦似的含著些露水珠兒!老兄!您瞧這多像是我作的呀!真是老顧的學生呢!”“學生甚活潑,但太能嚷——天津味兒也。弟在魯時,每作雋語,無一笑者——或不解,或不敢。此間則大異:雋語一出,笑聲哄堂上震屋瓦。”對于顧隨而言,學生不僅是門生,也是朋友。
為了能在大學講臺上盡快立足,顧隨下了苦功。他對子女說:“我沒當過助教,一進門就是講師,這全是靠了老師的力量,所以不用說別的,為了不給老師丟臉,我也得好好賣力氣!”說到這里,旁邊的妻子插話道:“你要不是因為‘賣力氣,哪里至于累得吐血!”
為了教好書,顧隨真是拼了命:備課,焚膏繼晷;講解,旁征博引;批改作業則一絲不茍。學生的每份作業都有評語,且絕不雷同。葉嘉瑩是顧隨最得意的學生之一,她一直保存著學生時代的作業,那上面批改的手澤凝聚著老師的心血與熱望。
如葉嘉瑩《鷓鴣天》末句“幾點流螢上樹飛”,顧隨將“上”改為“繞”,并注明:“‘上字太猛,與‘螢不稱,故易之?!薄洞河坞s詠》中“年年空送夕陽歸”,顧隨將“年年”改為“晚來”,并說明“年年”與“夕陽”沖突。對于老師的批改,葉嘉瑩說:“先生對我之習作改動的地方并不多,但即使只是一二字的更易,卻往往給我極大的啟發?!?/p>
作為老師,得葉嘉瑩這樣的英才而教之,顧隨也是滿心喜悅,忍不住在批改作業時大加鼓勵:“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當善自護持。勉之,勉之?!?/p>
對于葉嘉瑩這樣的高徒,顧隨當然有更高的期望,他明確表示不希望對方做一個“傳法弟子”,而要求對方“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而不愿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睂α硪晃坏靡忾T生周汝昌,顧隨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禪宗古德曰‘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可承受。然哉,然哉!”顧隨希望弟子“見過于師”,考慮的是“道”而非老師的面子。如果學生能發揚光大老師所傳的“道”,那越過老師有何不可。
葉嘉瑩赴臺后,顧隨擔心她客居異地,生計無著,就寫信給老友臺靜農,請他設法為弟子謀一份職業。葉嘉瑩曾將一句詩改為“師弟恩情逾骨肉,書生志意托謳吟,只應不負歲寒心”,用以形容顧隨和學生之間的關系。顧隨和弟子沒有血緣關系,但他關心弟子甚于子女。學問上,傾其所有;生活上,傾囊相助。早在山東教中學時,顧隨就資助過一位家境清寒的學生,在致友人信中,他說:“視此子如吾親生?!?/p>
除了對學生,顧隨對周圍所有人都是一片菩薩心腸。他曾為一位街頭算卦的人填了一首詞。一部文學史,有幾位詩人會因為一位卑微渺小的算卦人而“清淚如潮”?正如顧隨弟子周汝昌感慨的那樣,該有多大的胸懷,才會寫出“試問一支笛子,甚時吹到明朝”?在老北京,幫人送煤的“煤黑子”,身份低賤,日子艱難。顧隨為這些不幸者填了一首詞,傾注了他對“死去任無名”的“煤黑子”深深的同情。
顧隨填過一闕《卜算子》:“荒草漫荒原,從沒人經過。夜半誰將火種來,引起熊熊火。煙縱烈風吹,焰舐長天破。一個流星一點光,點點從空墮。”他執教數十年,就是要把文明的“火種”播入學生的心田,就是要以理想之“光”,引導學生不斷前行。
(摘自《同舟共進》2021年第2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