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峰
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人文學院,云南 芒市678400
我國德昂族主要有布雷、汝買、梁三個支系,其中汝買支系主要分布在瑞麗和隴川。據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資料估計,境內汝買人大約有4 000余人。在瑞麗江流域會看到一群穿傣衣、說傣話但身份卻是德昂族汝買支系的族群,他們常常被外界誤認為“傣族”,實際上他們是汝買人被傣化的一支。語言的生命力又稱語言活力。戴慶廈、田靜(2003)指出,“語言活力是指一個個具體語言在使用中所具有的功能。包括語言使用人口的多少、范圍的大小、使用頻率的高低、適應社會需要的程度等”[1]。汝買語具有使用人口少、通行地區狹窄、無文字、處于強勢及亞強勢語言包圍下等特點。我們在聚焦母語使用功能中心區汝買語活力的同時,也應對母語使用功能邊緣區這支“隕落”于族群中的汝買支系語言功能的接觸性演變、族群語言關系等問題展開思考。本研究以畹町芒棒回環村為典型個案,分析瑞麗江流域汝買人語言使用現狀,剖析傣化汝買村寨語言使用特點及成因,窺探汝買語使用功能邊緣區的語言活力一角,為科學評估當前德昂族汝買支系母語活力提供重要依據。
回環村隸屬于瑞麗市畹町鎮芒棒村委會,屬于半山區。位于畹町鎮邊,距離芒棒村委會12公里,距離畹町鎮11.5公里。國土面積0.86平方公里,海拔1 485米,年均氣溫19.7℃,年降水量1 522.4毫米,適宜種植水稻等農作物。有耕地754畝,林地431.5畝。目前,該村已實現五通。回環村共有57戶德昂人,汝買人總數149人,此外還居住著傣族(居多)、漢族。村民主要以種地、養殖(有4戶養牛戶,每戶15頭左右)、農家樂飯館(2戶)、烤酒(15戶)及外出打工等為經濟來源,人均年收入3 000-5 000元左右,該村主要以傣族習俗為主。學齡前兒童就讀芒棒轄區私立幼兒園,汝買青少年就讀芒棒中心校、畹町中學。
我們隨機抽取了回環村汝買村民20戶,對該村汝買人的語言使用情況進行調查,除去2位未滿6歲的學齡前兒童外,均為6歲以上具有正常語言能力的汝買人共計74名①。為準確評估回環村汝買語的活力,根據層次分析法,要對所抽查的74名汝買人開展不同年齡段母語水平和能力的調查,并相應地進行汝買語詞匯的抽樣測試,同時輔之語言觀的調查。
表1統計顯示,回環村汝買人的母語熟練度僅為13.5%,略懂母語的高達71.6%,不懂母語的達14.9%。其中,60歲以上的汝買老人母語熟練度僅為33.3%,20-59歲以上的汝買成年人母語熟練度為23.1%,而6-19歲汝買青少年母語熟練度為零。可見,汝買語不再是回環村汝買人生活中的主體語言。

表1 回環村不同年齡段汝買人母語水平
表2統計顯示,回環村汝買人熟練傣語的高達97.3%,略懂傣語的僅為2.7%。從表3來看,74名汝買人中略懂傣語的只有2位,分別是38歲的喊娜和8歲的姬衛昌。回環村汝買人族內語言使用以傣語為主,家庭內部語言也轉用為傣語,平時趕集、勞作時汝買人也常說傣語。可見,回環村傣語使用功能極其強大,傣語成為了汝買人重要的交際語言。

表2 回環村汝買人民語水平

表3 回環村略懂傣語的村民基本情況
表4統計顯示,回環村汝買人漢語的熟練度達到77%,略懂和不懂漢語的達23%,6-19歲汝買青少年熟練漢語的人數高達96.9%。多數村民表示,生活中與非傣族的外族民眾交往時常說漢語。可見,當地漢語的使用功能較強。

表4 回環村汝買人漢語水平
當今的汝買人在文化的實踐建構中不斷增強了族群的身份認同意識,但地方語境中的汝買人母語認同卻滯后于身份的認同,甚至與身份認同相悖。回環村村民身份證上雖是德昂族,但從回環村汝買人語言觀的調查來看,汝買村民對母語的情感非常淡薄,對于語言轉用為傣語表示贊成或無所謂。對子代能否會說母語并不介意,對子代傳承母語并無期盼。可見,該村汝買村民母語認同度極低。
回環村汝買村民語言轉用為傣語已成常態,平時趕集、勞作以及家庭內部以傣語使用為主。隨著語言接觸的深入,語言的競爭與互補越來越激烈,汝買人逐漸意識到國家通用語是我國語言生活中最重要的社會交際工具和知識傳播工具。回環村61歲的金依補汝買老人和34歲的依過對于漢語的認知基本一致。他們認為掌握漢語很有用,特別是普通話最重要,希望村里開會能使用當地漢語方言。可見,回環村“傣語——漢語”雙語類型正在崛起。調查中,該村很多汝買村民表示學漢語主要是為了找到好工作,得到更高的收入。隨著區域經濟的發展,現以種植、養殖和燒酒為業的回環村汝買人在經濟往來中,越來越意識到漢語的經濟屬性,為此,他們有學習漢語的強烈愿望與訴求。
回環村汝買村民語言觀較為開放,大多數人為“傣——漢”雙語人。隨著經濟的發展,在多語環境中汝買村民意識到,會說漢語和其他民族語言能給生活帶來便利。因此,他們希望自己成為多語人。如61歲的金依補汝買老人希望自己會說普通話、當地漢語方言、汝買語及景頗語等。34歲的依過希望自己不僅能流利地使用普通話、當地漢語方言,還希望能說一點兒汝買語及景頗語。隨著國家惠民政策的推動以及汝買文化實踐建構的開展,已發生語言轉用的部分汝買村民表示,雖然生活中自己已被傣化,但對于官方身份的認定表示認同,并認為自己應該學一些汝買語才對得起德昂族民族身份。
我們對回環村汝買青少年群體進行了母語活力水平的測試,發現該群體的母語能力和母語水平幾乎喪失殆盡,但其傣語的熟練度達96.9%,漢語的熟練度也高達96.9%。可見,回環村汝買人子代已普遍發生了語言的轉用。生活中他們多用傣語與本族人或傣族交往,與其他外族交往多用漢語。母語活力評估顯示,該村汝買民眾母語活力等級為0級,回環村由此成為母語使用功能邊緣區母語殘留記憶型典型的村寨。近幾年,隨著國家少數民族政策的推進、地方德昂族各族群支系的深入往來以及汝買文化的傳播,該村汝買人身份意識得以強化。其子代是母語傳承的重要群體,但子代母語行為卻極度不理想。可見,該村母語活力回彈難度大。
遮放瑞麗江沿岸的德昂族雖然屬于汝買人,但很少有人知曉并使用汝買來表述自己的族群身份。“一個族群對自我族稱的集體性失憶表明了族群認同的深刻變遷,在社會惰境中他們的族群自我認同出現了大范圍的偏離”[2]。由于族群邊界的消失,傣族主觀上的誤認,自己又多以傣族自稱,村民們逐漸向傣族身份認同傾斜,對自我族稱“汝買”給予否定,并最終認同了傣族身份。可見,汝買村民們對他稱給予了肯定。事實上,芒棒汝買人在日常多領域的互動中,主要還是以傣族身份與外部社會取得相互認同。在對自我族稱的否定與他稱的肯定中,汝買人以穿傣語、說傣話的行動實際告之該群體族群的徹底失憶。目前的回環村汝買人在國家身份體制的建構中以文化實踐的方式逐漸地嘗試尋回族群群體丟失的記憶,但因為長久的記憶丟失,這尋根過程顯得艱難而坎坷。
伴隨著族群群體的失憶,芒棒回環村汝買人對于母語也逐漸的遺忘,老一輩汝買人對母語僅存殘留的記憶。李曉帆在汝買人民族認同的調查中描述到[2],自己祖輩居住在山區時還能保持著本民族語言,但父母一輩已掌握了傣語,成為了雙語人。為了能充分融入到當地的語言環境中,傣語成為汝買人家庭中的主要語言,而上一輩汝買人也不再教授子代說汝買語。可見,當地德昂語傳承的社會環境難于維系。“族群認同的情感感染力可為人們貼上特定的族群和語言標簽,對抗外來或具有威脅性的‘他們’,體現出政治認同的傾向性”[3]。芒棒回環村汝買人語言使用在當時的社會情景下明顯受到了外部環境與權力的制約,在族際互動中復雜的心理和精神挑戰下經歷了語言轉用的過程。“語言轉而成為越來越具有決定性,甚至成為唯一潛在的民族建構的標準”[2]。作為族群身份的重要標識,母語活力的式微預示汝買人文化人格的徹底轉變。此外,芒棒回環村民把對傣語的認同感與佛教教義結合起來,他們自行地給身份來源進行了合法化解釋,回環村汝買村民自我認定的傣族身份也就此正式形成。
語言競爭對于族群語言關系產生的影響在于“當兩種語言僅對使用場合以及使用范圍進行競爭時,產生雙語制;如果競爭進一步,一種語言由于使用功能較小,使之受限,就會轉用優勢語言,形成語言轉用類型”[4]。語言激烈競爭的結果最終會導致母語殘留記憶型的形成。在語言的接觸中,語言轉用凸顯了芒棒回環村汝買人與他者族群語言關系的深度和廣度。受居住區強勢語言傣語的影響,回環村汝買人在語言的轉用過程中其母語能力幾乎喪失殆盡,其母語觀極其淡薄,如今該村成為了語言轉用的典型。
1985年德宏州頒發《關于貫徹執行國務院更改崩龍族族稱批復的通知》和《關于廣泛使用德昂族稱的請示報告》,汝買村民剛開始對德昂族族稱認識一無所知,對德昂族身份意識的建構并不積極,不愿參與身份變更。然而隨著國家扶持人口特少民族的優惠政策的推行,回環村汝買人的民族認同意識發生了變化。一方面,村民們意識到了德昂稱謂并無負向意義,“德昂稱謂的新主張來自于國家與本民族精英群體,它的產生源于社會的善意,是正式的和具有相當分量的,人們使用它將會對本民族的生活帶來具體的影響。這個新身份除了讓群體擁有平等的地位、經濟利益之外,還會給民族帶來自尊”[2]。另一方面,他們發現國家對特少民族的優惠,德昂族身份在社會資源的分配過程能帶給自身好處。這種現實社會情境直接扭轉了汝買人的傣族認同意識,汝買民眾由此走上了德昂族源身份及文化實踐的重構之路。
“族群邊界是隨場景而變遷的社會產物,民族識別分類作為一種構成社會領域秩序的實踐方式將群體身份固化,民族認同又以—種基于主觀自我歸入的組織工具而存在,體現出邊界的流動性”[2]。不管怎樣,目前的回環村汝買民眾在對外界的自我身份表述中會趨于一種內心的驅動。這也預示著瑞麗江流域汝買人走上了民族身份意識的重構之路。然而回環村汝買人長期存在的語言文化使用心理導致其母語認同滯后于德昂身份的認同,其母語行為趨同難度大,故母語活力回彈必定困難重重。但我們相信,回環村汝買人民族身份的重構必將喚起當地汝買人的族群認同,內化的族群認同意識能對其母語認同形成一股強大的推動力,而母語認同作為內在驅動力必將對母語行為的養成產生很大的影響。
注釋:
①統計數據是以回環村20戶汝買人口為樣本計算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