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作凌
(湖南工商大學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院 湖南長沙 410205)
為進一步完善懲治貪污賄賂犯罪法律制度,加快推進反腐敗國家立法,有效解決貪污賄賂犯罪認定標準問題,《刑法修正案(九)》作出了重大修改:第一,提高了貪污受賄犯罪入罪與量刑的數額標準,采用了“概括數額”的模式,將原來以具體數額為區分標準的四個量刑檔次修改為以概括數額為區分標準的三個量刑檔次,即“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以此確保法律條文的穩定性。第二,《刑法修正案(九)》對貪污受賄行為成立犯罪的入罪標準以及法定刑升格適用標準,不再采用原有的“以具體數額為主,以其他量刑情節為輔”的量刑模式(原來的定罪標準主要是看數額標準是否達到法律規定的量,再將量刑情節因素作為輔助參考,在升格法定刑時先是考慮犯罪的具體數額大小,再考察犯罪情節的嚴重程度),而是同時考察犯罪的數額與情節因素,又稱為 “數額與情節”并重的二元定罪量刑標準模式。第三,將量刑情節區分為“較重情節”“嚴重情節”“特別嚴重情節”以及“數額特別巨大,并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四種情形,并設置了相應的刑罰量。
為進一步明確貪污受賄犯罪認定標準,最高院與最高檢頒布了《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該解釋將貪污受賄犯罪成立的抽象數額標準進一步細化和明確,即犯罪數額為“3萬元以上不滿20萬元”屬于刑法第383條中的“數額較大”;“20萬元以上不滿300萬元”屬于“數額巨大”;“300萬元以上”屬于“數額特別巨大”。在具有貪污罪的六種具體情節和受賄罪的八種具體情節之一時,數額只要達到“1—3萬元”“10—20萬元”和“150—300萬元”的,就分別屬于 “其他較重情節”“其他嚴重情節”和“其他特別嚴重情節”。也就是說,一般情況下貪污受賄犯罪的入罪標準為3 萬元,但具有特別情形,數額在1 萬元以上不滿 3 萬元時同樣達到入罪標準。可見,《解釋》明確了貪污賄賂犯罪的入罪及升格法定刑的數額標準,且對如何處理數額和情節因素的關系作出了規定。該解釋的出臺,標志著貪污賄賂犯罪“數額+情節”二元定罪量刑標準的正式確立。[1]
《刑法修正案(九)》對貪污賄賂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作出重大修改,是我國立法技術的進步和法治反腐的要求。立法將貪污受賄犯罪定量標準從數額為核心要素,修改為概括數額與情節并重的考量模式,全面考察該類犯罪的性質和社會危害性的大小,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使立法和司法機關對貪腐行為的刑法規制更加科學和合理。由于一元量刑標準僅僅只考慮數額因素,具有片面性。因此二元標準是對一元標準的糾偏和修正。《刑法修正案(九)》關于貪污受賄犯罪定罪量刑標準的修改,對于完善該罪的罪刑結構,實現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具有促進作用。《刑法修正案(九)》采用“概括數額”方式為《解釋》提供了廣闊和自由的空間,即貪污受賄犯罪可以根據不同的犯罪性質、不同的犯罪數額和不同的犯罪情節,制定不同的認定標準。由于傳統司法實踐中貪污受賄犯罪量刑的數額因素作用過強,使得情節難以獲得足夠的重視,從而導致司法適用中出現罪刑失衡和寬嚴失度等現象。因此,刑法提高了貪污受賄犯罪量刑情節的權重,確定了數額與情節相結合的量刑標準,充分考量與權衡“數額”及“情節”兩個因素,使兩個因素在貪污受賄罪量刑方面共同發揮決定性的作用。此外,《解釋》對貪污罪和受賄罪的量刑情節作了一定的區分,規定了受賄罪的犯罪情節比貪污罪多了三種情形。這是《解釋》嘗試對貪污罪和受賄罪的量刑標準進行區分,以期為將來刑法修訂提供經驗。[2]
《刑法修正案(九)》關于貪污受賄罪量刑標準符合經驗和邏輯,但可操作性不是很強。雖然《解釋》設定的數額范圍易于把握,但在合理性上有商榷。同時《解釋》規定的情節類型及其適用規則不符合刑罰理論的要求,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某些情節設定與刑罰理論存在沖突。根據《解釋》的規定,犯罪情節起著對數額作用進行補強以及確定法定刑升格等功能。責任主義①理論認為,是否負有責任是刑罰適用的前提條件,刑事處罰不能超越應負責任的范圍,行為違法性或有責性的增加才是加重責任刑的根據。受過黨紀、行政處分以及有犯罪前科只表明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較大,與違法性和有責性評價無關。另外,“拒不交待贓款贓物去向或者拒不配合追繳工作,致使無法追繳的”,是行為人犯罪后的表現和態度,無法改變客觀違法的程度,不能影響責任刑的大小。而《解釋》將這些情形規定為從重情節有違法理之嫌,與責任主義原則相悖。
第二,犯罪情節的獨立量刑地位在解釋中沒有得到確認。根據《刑法修正案(九)》規定,貪污賄賂犯罪認定中,情節標準獨立于數額標準,情節與數額之間是選擇性關系而非依附關系。然而,《解釋》采取了“數額標準+從重情形”的模式對“較重情節”“嚴重情節”“特別嚴重情節”進行認定,這種模式否定了量刑情節的獨立性,使得情節標準受制于數額標準而難以發揮情節的獨立量刑作用,這與法律規定不一致。
第三,《解釋》對情節輕重的設置沒有作出明確規定。我國《刑法》規定了“較重情節”“嚴重情節”和“特別嚴重情節”,這三種情形的輕重是有差異的,這種差異反映量刑裁判的公正性和均衡性。然而,《解釋》卻沒有明確界定這三種情節的輕重程度以及具體評價標準,使得三類情節在具體的個案中難以發揮其不同的量刑作用。[3]
在美國的貪污賄賂犯罪立法中,《美國法典》作為一部成文法典,對貪污賄賂犯罪做了比較完善和嚴格的規制,在懲治貪腐犯罪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在美國,貪污受賄罪的犯罪構成中沒有關于具體犯罪數額的規定,罪名成立的考量因素僅僅指犯罪行為的性質和方式。在新加坡,《刑法典》和《預防腐敗法》對貪污受賄犯罪采用定性的立法方式,僅對腐敗犯罪的行為性質和行為方式進行規定,而沒有對數額和情節作出特別的具體限制。與美國相類似,英國《2010年反賄賂法》中有關貪污受賄犯罪的規定,也是重點考察犯罪行為的性質和方式上,對于數額等定量因素并沒有規定在犯罪構成要件當中。
大陸法系國家依照各自國情制定了相關懲治貪污受賄犯罪的法律制度。德國《刑法典》規定,行為人只要實施受賄索賄行為即構成受賄罪、索賄罪。對此罪的入罪沒有數額或者情節標準,但是在升格法定刑時犯罪情節將成為考量依據。如果行為人具有特殊的身份,如法官或檢察官等司法工作人員,實施受賄或索賄行為時則會被處置更重的法定刑。這表明德國《刑法典》將受賄罪的情節考量范圍擴大到主體的特定身份,而將數額因素排除在量刑考量范圍之外。法國《刑法典》明文規定了一系列貪污受賄罪的罪名。在法國,獲取不當利益不是賄賂犯罪的成立要件,賄賂犯罪是行為犯,不受犯罪數額等定量標準的限制。此外,在刑罰處罰上,法國設置了絕對確定的法定刑,這在全世界是比較少見的,體現了對懲治貪污受賄犯罪的嚴厲懲治的力度。日本《刑法典》根據犯罪主體、行為、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不同,設置了不同的貪污受賄罪名,組成一個罪名群。同時,根據不同賄賂罪名確定對應的刑罰處罰。日本刑法中也僅只有受賄行為方式的規定,而沒有受賄數額標準的規定,只要實施受賄行為就構成受賄罪,法官在具體量刑活動過程中才會考慮數額因素。
對域外國家貪污受賄罪量刑標準進行考察后,可以發現國外立法與我國立法規定存在以下差異:第一,對于貪污受賄罪的定罪量刑標準。在國外大多是將犯罪的行為性質和方式作為考量因素,犯罪行為決定是否入罪與量刑輕重,法律在數額及情節標準上沒有作出過多限制性規定。這不同我國刑法關于貪污受賄犯罪“數額+情節”的量刑標準。也就是說,在域外不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大小以及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只要實施的行為觸犯了刑法的規定,刑法均可對其進行規制和處罰。因此,在具體量刑標準上,立法對貪污受賄犯罪僅僅強調行為的性質,對具體數額的大小不作要求。而在我國強調和重視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客觀實際后果,刑法注重對結果正義的追求。第二,我國關于貪污受賄罪的定罪量刑標準是刑法條文中有關犯罪構成的表述,而域外有些國家則是通過罪名群的方式體現。所謂罪名群,是指依據某一類犯罪所共同侵害的客體設定系列罪名。立法在對行為主體、方式、數額、主觀心理等情節進行充分考量的基礎上,設置不同罪名并且匹配相應的法定刑,從而使得罪責刑相適應。第三,貪污賄賂犯罪量刑標準復合化是世界各國的立法趨勢。各國刑法典對貪污賄賂罪立法模式不同,有罪群立法模式和概括立法模式之分。但對貪污賄賂犯罪量刑的共性是綜合考量行為主體、方式、主客觀方面以及數額等因素,量刑標準呈現復合化的趨勢,從而使得罪名設置以及刑罰的配置適應罪責刑相一致原則。
由于《刑法修正案(九)》以及《解釋》存在對數額與情節的規定方式較模糊,數額和情節的調節幅度不明確等問題。為防止量刑情節濫用,保證量刑均衡,應從以下幾方面完善:第一,將一般量刑情節與作為責任評價指標的加重情節相區分。由于加重情節;是能夠起到降格定罪或者升格量刑作用,責任評價指標意義上的加重情節應該是與行為具有直接關聯性,能夠直接反映社會危害性大小的情節。《解釋》中規定的情節,有的屬于累犯或者有前科性質,有的屬于犯罪后的態度及表現,這些情形都是一般量刑情節,而不宜作為加重情節。第二,明確數額對刑罰的調節幅度,建立貪污受賄犯罪數額與刑期的相對應關系。建議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原23個常見罪名中,增加貪污罪、受賄罪的具體量刑意見,以此確定刑期與數額的對應關系。第三,對其他常見量刑情節,如悔罪、自首、立功、退贓、累犯等適用《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中調節方式和調節比例,對貪污受賄犯罪的量刑起點幅度、增加量刑罰的根據、犯罪情節的量化等作出了更為具體性的規定。
世界大多數國家是以罪群立法模式來定量貪污賄賂犯罪。我國刑法不僅針對受賄罪進行了規定,對行賄罪以及利用影響力受賄罪等罪行也進行了對應規定,可以考慮進一步引入罪群立法的模式,圍繞普通貪污受賄罪為主,其他特殊貪污受賄罪為輔,層次明確同時又相輔相成地構建貪污受賄罪的罪群機制。我國可借鑒國外立法的先進經驗,將受賄罪分別規定為一般受賄罪、索賄罪、斡旋受賄罪以及司法人員受賄罪等,形成以受賄罪為中心,其他多種受賄形式并存的罪群體系,再根據“數額+情節”的二元標準來進行衡量,確定不同受賄罪的量刑情節和數額標準,這樣使得受賄犯罪刑事網絡結構更加嚴密,量刑標準統一適用以保證罪責刑的一致性。
我國刑法沒有規定受賄罪的獨立量刑標準,受賄罪的量刑是適用貪污罪的標準,兩罪適用同一罰則存在一定的弊端。受賄及貪污是兩種有著本質區別的犯罪,貪污罪侵犯的客體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的廉潔性以及公共財產的所有權;而受賄罪侵犯的客體主要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即受賄罪具有瀆職性,是將國家權力作為個人謀取不法利益的手段給社會造成危害性。貪污罪侵犯的是復雜客體,而受賄罪是單一客體。此外,在司法實踐中,數額的大小是貪污罪量刑中更多考量的因素,而在受賄罪中除了數額因素外,情節是量刑考量的重要因素。因此,將貪污罪與受賄罪在同一條文中雜糅,會給兩罪的量刑造成一定的混亂。因此,應當將貪污罪與受賄罪的刑罰進行分設,在考量受賄犯罪的情節、性質及社會危害程度等多種因素的基礎上,從受賄罪的根本特性出發,建立單獨的受賄罪量刑標準,而不再采用援引貪污罪法定刑的模式。[4]
注釋:
① 德國刑法學家普遍認為,“所謂責任( schuId ),就是意志形成的非難可能性。即行為人在當時情況下可以有不實施違法行為的自由意志和能力,但行為人仍然實施了該違法行為,從而對該行為負有法律責任。(參見《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490頁。)責任主義的要求是“無責任就無刑罰”。德國法學家羅克辛教授提出:第一,責任是刑罰的前提,而且刑罰不能超越責任范圍。第二,基于預防的考慮,有責任行為不一定應處以刑罰。